莊子

戰國時莊周撰。漢志著錄五十二篇,今傳者為晉郭象本,僅三十三篇,唐時改稱「南華經」。古注有晉司馬彪、向秀、郭象等,又有唐朝成玄英疏、清朝王先謙集解、郭慶藩集釋。其書大要與老子相近,文辭汪洋恣肆,旨趣深奧。

莊周,戰國時宋國蒙人,生卒年不詳。曾為蒙漆園吏,故亦稱為蒙吏、蒙莊、矇叟。與梁惠王、齊宣王、孟子、惠施同時。又嘗隱居南華山,故唐玄宗天寶初,詔追號為南華真人,稱其書為南華經。其人生觀崇尚自然無為,逍遙自得;政治觀則歸於無為而治。與老子並為道家思想的宗師,著有莊子。

(資料來源:教育部國語辭典)

資料來源:漢川草廬.

目錄

內篇逍遙遊 齊物論 養生主 人間世 德充符 大宗師 應帝王 

外篇駢拇 馬蹄 胠篋 在宥 天地 天道 天運 刻意 繕性 秋水 至樂 

達生 山木 田子方 知北遊 

雜篇庚桑楚 徐无鬼 則陽 外物 寓言 讓王 盜跖 說劍 漁父 列禦寇 

天下 

內篇

逍遙遊

莊子  內篇 逍遙遊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飡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湯問棘曰:「上下四方有極乎?」棘曰:「無極之外,復無極也。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語譯】北海有條魚,牠的名字叫作鯤。鯤之巨大,不知道有幾千里。當化成為鳥時,牠的名字叫作鵬。鵬的背,不知道有幾千里;奮力而飛時,牠的翅膀就像垂掛在天邊的雲。這鵬鳥,當大海運起風時就遷徙到南海。那南海,是天然渾成的大池。

《齊諧》是本專門記載怪事的書。這書上說:「鵬鳥遷徙往南海時,會從海面擊起水花達三千里,拍打著旋風直上九萬里高,是乘著六月長風而去的。」像野馬的遊氣,飛揚的塵埃,還有那所有活動的生物,無一不借著大自然氣息而相吹動。天色蒼茫,那是天的本色嗎?天的高遠是沒有極盡的嗎?大鵬往下看時,大概也是如此吧。

且說水若聚積不深厚,那麼就沒有足夠的力量可以負載大船。倒一杯水在堂前的低窪處,那麼一根小草可當作船;放上一個杯子就膠著不動了,這是水淺船大的緣故。如果積風不夠厚遠,那麼就沒力量承負巨大的鵬翼。所以要飛九萬里,那積風就得在鵬的下面,然後才能乘著風力,背負著青天而無所阻礙,而後才準備飛往南海。

蟬和斑鳩譏笑大鵬說:「我奮力起飛,遇到榆樹和檀樹就停下來,有時飛不到,投落地面就是了,何必飛上九萬里往南去呢?」到郊外去的,只帶著三餐而當天就回來,肚子還飽飽的;到百里遠的地方去,要舂米準備一夜的糧食;到千里遠的地方去,就得準備三個月的糧食。這兩隻蟲又如何知道呢!

小智比不上大智,壽命短比不上壽命長的。如何知道是這樣呢?朝菌白天就死不知道有夜晚,寒蟬春生夏死夏生秋死不知道有春秋季節,這就是小年。楚國南方有一隻靈龜,以五百年為一春季,五百年為一秋季;上古時代有一顆大椿樹,以八千年為一春季,八千年為一秋季,這就是大年。而彭祖到現在仍以長壽聞名,眾人都想跟他比,豈不是悲哀嘛!

湯問棘也有這樣的話。湯問棘說:「上下四方有極限嗎?」棘說:「無極之外還是無極。草木不生的北方有一大海,就是天然的大池。大池裏有一條魚,牠的體寬好幾千里,沒有人知道究竟有多長,牠的名字叫作鯤。還有一隻鳥,牠的名字叫作鵬,鵬的背像泰山,翅膀像垂掛在天邊的雲,乘著炫風直上九萬里的高空,沖出雲氣,背負青天,然後向南飛去。住在小澤中的鴳雀譏笑牠說:『牠要到哪兒去呢?我騰躍而上,不過幾仞就落下來,在蓬蒿之間翱翔著,這不也是盡了飛躍的能事嘛。而牠到底要飛到哪裏去啊?』」這就是小和大的分別。

所以有些人的才智可以為一官,行為可以庇護一鄉,德性可以符合一君,而受一國信任的人,他就自鳴得意的也像小澤中的鴳雀般。而宋榮子不禁嗤笑他們。宋榮子全世界都誇讚他也不會特別勤奮,全世界都非議他也不會感到沮喪,他能認定內外的分際,辨別榮辱的界限,就是如此吧。他在這世上並未汲汲去追求。雖然如此,他還是有未曾樹立到的。再說列子駕御風而行,飄然輕鬆,十五天後而回來。他對於完善的事,並沒有汲汲去追求。這樣雖然可以免於步行,但還是有所依待。

若說能順著萬物的天性,駕御六氣的變化,以遊於無窮的境界,他又有什麼好依待的呢!所以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語譯】堯讓天下給許由,說:「日月都出來了,而炬火還不熄滅,要和日月比光,不是很難嘛!時雨都降下了,而人還在灌溉,對於潤澤,不是太徒勞嘛!你一立位天下就可安定了,而我還佔著位子,自己都覺得慚愧。請讓我把天下給你吧。」

許由說:「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經安定了。而我還來代替你,我是為求名嗎?所謂名,是實的賓位,我是為求這賓位嗎?鷦鷯在深林築巢,所需的不過一枝;偃鼠飲用河水,所需的不過填滿肚子。你請回吧,我要天下沒有所用啊!廚子雖然不下廚,主祭的人也不能越權代替他啊。」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粃穅,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

【語譯】肩吾問連叔說:「我聽接輿談話,言語誇大不著實際,一發議論不可收拾。我驚怕他的言論,像銀河般沒有邊際,和常理相差太遠,實在不合人情。」

連叔說:「他說的是什麼呢?」

「他說:『遙遠的姑射山,有神人住在那裏,肌膚像冰雪一般潔白,輕盈柔美像處子;不吃五穀,吸風飲露;乘著雲氣,駕御飛龍,而遨遊於四海之外。他的精神凝結,使萬物不受災害而年穀豐收。』我認為是狂言所以不信。」

連叔說:「是呀!瞎眼的人無法和他觀看文章,耳聾的人無法和他聽聞鐘鼓樂聲。難道只有形骸有聾瞎嗎?心智也是有的啊。這個話,指的就是你。那個神人,他的德量,已將廣大萬物合為一體,人世利名紛亂,他豈勞心傷神去管天下事呢!這個神人,外物傷不了他,洪水滔天也不會溺斃,大旱金石溶化、土山焦灼也不會熱。他的塵垢秕糠,都可以塑造成堯舜般的人,哪裏肯以俗物為事務呢。」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語譯】一個宋國人販賣帽子剛好到越國去,越國人頭髮剃光身刺花紋,用不著帽子。堯帝治理天下人民,安定海內的政事,要去見四位得道之士,來到遙遠的姑射山,汾水的北方,不禁茫茫然忘其天下事。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

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以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語譯】惠子告訴莊子說:「魏王送我一顆大葫蘆的種子,我種下去長成果實有五石這麼大。用來盛水,它的堅固程度卻不能舉起來;剖開來做瓢,那麼瓢大無處可容。不是不大,是我認為它沒有用處就打碎它。」

莊子說:「你實在不善使用大的用處啊。宋國有個人善於製造不龜裂手的藥,世世代代都以漂洗絲絮為業。有一個客人聽說,願意用百金買他的藥方。這個人聚集全族商量說:『我們家世世代代漂洗絲絮,所得不過幾金;現在一旦賣出藥方可得百金,就賣給他吧。』這個客人得到藥方後,便去遊說吳王。越國犯難,吳王派他為將領。冬天,和越國人水戰,大敗越人,吳王割地封賞他。能不龜裂手的藥方,是同一個;有人因此得到封賞,有人還是漂洗絲絮,這就是使用的方法不同。現在你有五石容量的葫蘆,為什麼不繫著當腰舟而浮游於江湖,反而憂慮它太大無處可容?可見你的心還是茅塞不通啊!」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語譯】惠子告訴莊子說:「我有一棵大樹,人都叫它作樗。它的樹幹癰腫盤結而不合繩墨,它的小枝彎彎曲曲而不合規矩。立在路上,匠人都不看它。現在你的言論,大而無用,眾人所共同拋棄的。」

莊子說:「你沒有看過貓和黃鼠狼嗎?蹲身下伏著,以等待遨遊的雞鼠;東西跳躍,不避高低;踏中機關,死在網羅裏。再看犛牛,牠的身體大的如天邊的雲。牠的功能是很大,但不能捉老鼠。現在你有一棵大樹,憂愁它無用,為何不把它種在虛無的鄉土,廣漠的曠野,徘徊自得在樹旁,優遊自在躺在樹下。不受斧頭砍伐,沒有東西毀害它,無所可用,又有什麼困苦呢!」

齊物論

莊子  內篇 齊物論

南郭子綦隱机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机者,非昔之隱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子游曰:「敢問其方。」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陵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

子綦曰:「夫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語譯】南郭子綦倚著几案而坐,仰頭對天而緩緩地吐氣,神骸分離似乎忘了物我的相對。顏成子游侍立在跟前,問說:「為何這個樣子呢?形體固然可以使他像乾枯的木枝,而心靈也可以使他像熄滅的灰燼嗎?今天憑几而坐的人,不是從前憑几而坐的人嗎?」

子綦說:「偃,說的很對,你問的好!今天我忘了偏執形骸的我,你知道嗎?你聽過人籟而沒有聽過地籟,你聽過地籟而沒有聽過天籟吧!」

子游說:「請問它們的類別。」

子綦說:「大地發出來的氣,它的名叫做風。這風不發則已,一發則萬種竅穴都怒號起來。你獨沒聽到長風嘯嘯嗎?山陵的高低不平上下盤回,百圍大樹的竅穴,像鼻子、像嘴巴、像耳朵、像柱上橫木、像圓圈、像凹臼、像深池、像淺窪;有像水沖激的聲音、像箭飛的響聲、像叱咄聲、像呼吸聲、像喊叫聲、像號哭聲、像風吹到深谷聲、像哀切聲,前面風聲低低嗚嗚唱著,後面風聲急急呼呼和著。小風則小和,大風則大和,大風停止則所有竅穴都寂然無聲。而你沒看到樹枝葉還在搖曳擺動嗎?」

子游說:「地籟是眾竅穴發出的聲音,人籟則是排簫吹出的聲音,請問天籟呢?」

子綦說:「所謂天籟,是風吹萬種竅穴所發出的各種不同聲音,而使它們發出自己聲音的,是各個竅穴的自然形態所造成的,發動它們聲音的還有誰呢?」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搆,日以心鬬。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語譯】大知廣博,小知細微;大言氣燄逼人,小言辯論不休。它們睡覺時精神交錯,醒來時形體不寧。與外界接觸時,整天勾心鬥角。有的出言遲緩,有的發言設下圈套,有的用詞謹密。小恐是憂懼不安,大恐是驚魂失魄。有的人發言如箭迫弦上,專門窺伺別人的是非趁隙攻擊;有的人言藏心中好像咒過誓一樣,只是守著不語等待取勝的機會;他們的殺氣如秋冬使景物衰頹,這是說他們一天天的在消毀;他們沉溺在所作所為中,無法回復本性;他們的心靈閉塞像受緘滕束縛,這是說他們越來越枯朽;接近死亡的心靈,是沒辦法使他們恢復生氣的了。

時而欣喜、時而憤怒、時而悲哀、時而快樂、時而憂慮、時而喈嘆、時而反覆、時而怖懼、時而浮噪、時而放縱、時而張狂、時而作態;好像樂聲從虛器中發出來,又像菌類由地氣中蒸發而成。這種種日夜在心中交侵不已,但不知它們是怎麼產生的。算了吧,算了吧!旦暮之間有這種種情態變化,哪裏找得出它們產生的根由呢!

沒有它們種種情態就沒有我,沒有我它們也無從呈現。我們是相近的,但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所指使的。好像有真宰,但是又找不到它的端倪徵兆。可以通過實驗來驗證,雖然看不到它的形體,但它是實際存在而不具形象的。

百骸、九竅、六臟,在我的身上都存在著,我和誰最親呢?你都喜悅他們嗎?還是有所偏愛呢?還是像臣妾般同等對待?那臣妾就不能夠互相支配嗎?他們是互相更替做君臣的嗎?他們有真君存在著嗎?無論求得真君的結果真實與否,對真君本身都無所損益。

人一旦稟受自然成形,不該喪失真性等待形體的消盡。與外物相刃摩擦馳騁盡行追逐其中,而不能停止,這不是很可悲嘛!終身勞勞碌碌還不見有何成功,疲憊困苦還不知有什麼可歸依,這不是很可哀嘛!這樣的人雖然不死,又有什麼益處呢!人的形體逐漸衰竭,而人的心也隨著形體一起消亡,這不是莫大的悲哀嘛!人活在世上,本來就是這樣昏昧的嗎?還是只有我昏昧,而人也有不昏昧的嗎?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語譯】如果依據自己的成見作為取法的標準,誰沒有標準可取法呢?何必要瞭解自然變化而心有見地呢?愚人同樣也心有見地。如果心沒有成見就能存有是非,就像是今天到越國去而昨天已經到了。這是把沒有當成有。沒有當成有,雖然有神明的大禹,尚且無法理解,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言論是成見而發和風的自然吹動是不同的,說話的人都有自己的言論,他們所說的話都沒有個定準。這果真說過話嗎?還是他們不曾說過話呢?他們以為自己的言論不同於雛鳥的叫聲,這也有分別嗎?還是沒有分別呢?

道因何被隱蔽而有真假呢?言論因何被隱蔽而有是非呢?道因何消逝而不復存在呢?言論因何存在而是非不可辨別呢?道是被小的成就隱蔽了,言論是被浮華之辭隱蔽了。所以才有儒家墨家的是非爭辯,他們是以對方所否定的來辯駁對方所肯定的。若是要他們以對方所否定的來辯駁對方所肯定的,那麼不如超越彼此成見用明心去觀照事物的本然。

萬物沒有不是「彼」的,萬物也沒有不是「此」的。從對方來瞭解就看不見,由自己來瞭解就知道了。所以說彼方是出自於此方而來的,同樣的此方也是因由彼方而來的。彼和此是相互對待而產生的,雖然如此,但萬物方生即漸漸趨近死亡,才剛滅亡卻又再興起;才說是就轉向不是,才說不是就轉向是;因為是因而有非,因為非因而有是。所以聖人不去論斷是非,而獨觀照事物的本然,這也是因任自然的道理。

此也就是彼,彼也就是此。彼也有自己的是非,此也有自己的是非,果真有彼此的分別嗎?果真無彼此的分別嗎?彼此不要互相去對應,就可說是道的樞紐。道樞才能進入天下之環的中心,以順應萬物無窮的變化。是也有無窮的變化,非也有無窮的變化。所以說不如用明靜的心去觀照事物的本然。

以拇指來說明拇指不是手指,不如以不是拇指來說明拇指不是手指;以白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不如以不是白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天地就是一指,萬物就是一馬。

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注一﹞

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注二﹞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語譯】大道是實行而成的,萬物是環境造成的。有自有它可的地方,有自也有它不可的地方。有自有它是的原因,有也自有它不是的原因。為什麼說是?自有它是的道理。為什麼說不是?自有它不是的道理。為什麼說可?自有它可的道理。為什麼說不可?自有它不可的道理。萬物本來就有其是的地方,萬物本來就有其可的地方。沒有東西不是,沒有東西不可。所以舉凡草莖與屋樑,癩病的醜人和美貌的西施,以及一切稀奇乖誕怪異種種,從道來看都是一樣的。萬物有所分,則必有所成;有所成後,則將必有所毀。所以萬物從通體來看無成無毀,都是復歸為一體。

只有通達的人才明白萬物通一的道理,所以不會故執己見,而寄寓在各物的用處上,這就是因任自然的道理。所以因循萬物而不知其所以然,這就叫作道。

人們勞其心志求道能一致,而不知它們本來就是相同的,這情形就叫作朝三。什麼叫做朝三呢?有個養猴人狙公餵猴群吃小栗子說:「早上吃三升而晚上吃四升。」眾猴聽了都很生氣。狙公又說:「那麼早上吃四升晚上吃三升。」眾猴聽了都非常高興。名實都無虧損而猴子喜怒卻不同,這是猴子主觀自以為是的作用。所以聖人不執著於是非而順應著萬物自然調合均衡之道理,這就是所謂的兩行。(註:兩行即兩端都可行,亦兩端都可觀照到)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無成,亦可謂成矣。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語譯】古時候的人,他們的智識是有所極致的。極致到哪裏呢?有的人認為宇宙一開始萬物都不存在,這就是極致,盡頭了,不能再增加了。其次一等的人,認為一開始就有萬物,只是萬物間並沒有去界定。再次一等的人,認為萬物已經有所界分,只是還沒存有是非之議。是非之論被彰顯,道也就有了虧損。道之所以有虧損,是己私之愛所造成的。果真道有成與虧嗎?果真道沒有成與虧嗎?有成與虧,就像昭文的彈琴。沒有成與虧,就像昭文的不彈琴。昭文的彈琴,師曠的舉杖擊節,惠子的倚梧辯論,他們三個人的技能,幾乎可以說登峰造極了,所以能載譽於晚年。只是他們各執所好,以炫耀異於別人,他們以各自的所好自以為明道,欲彰顯於他人。他們的所好不是別人非要瞭解不可而勉強別人瞭解,所以終身迷於「堅白之說」的偏執。而昭文的兒子又以昭文的琴藝為事業,以致終身無所成就。若是這樣可以說是有成就,雖然我沒什麼成就,也可以說是有成就了。如果這樣還不能算有成就,萬物和我都沒什麼成就了。所以迷亂人心的炫耀,是聖人所摒棄的。為的就是不要故執己見而寄寓在各物的用處上,這就叫作「以明」。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无謂乎?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無棄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語譯】現在說些言論在此,不知其他人的言論與我是同類嗎?還是他們與我不同類?不管同類或不同類,說了言論就算一類了,那麼和其他的言論也沒有差別了。雖然如此,說但請容我嘗試說說。宇宙有一個開始,有一個未曾開始的開始,還有一個「未曾開始的未曾開始」的開始。宇宙有它的有,有它的無,還有未曾開始的有無,更有「未曾開始的未曾開始」的有無。忽然間產生了有無,而還不知道這有無是果真有還果真無。現在我已說了這些言論了,然而還不知我所說的是果真說了嗎?還是沒有說呢?

天下沒有大於秋毫之末的東西,而泰山是最小的;沒有比夭折的嬰兒更長壽的,而彭祖是短命的。天地和我共同生存,而萬物與我合為一體。既然已合為一體,還需要有言論嗎?既已經說合為一體,還能說沒有言論嗎?萬物一體加上我的言論就變成二,二再加一就變成三。如此算下去,最善於計算的人都算不出來,何況是普通人呢!從無到有已經生出三,更何況是從有到有呢!不必再往前推算了,因任自然就是了。

道未曾有界分,言論未曾有標準,乃為爭執一個是字而劃出界分。來說有哪些界分:有偏左、有偏右、有倫紀、有法度禮數、有分別、有辯論、有競逐、有辯爭,這就是界分的八種表現。天地四方之外,聖人是存而不論;天地四方之內,聖人只論說而不評議;記載先王治世的春秋史實,聖人只評議而不爭辯。所以天下事有分別,就有不分別;有辯論,就有不辯論。問:為什麼呢?聖人心存體認不辯其是非,眾人辯論不休競相誇示。所以說有所爭辯,就有看不到的地方。

大道是無法名稱,大辯是無可言之,大仁是無所偏愛,大廉是不遜讓,大勇是不傷害。道能昭明就不是道,言論爭辯就會有所不及,仁固守一處就不能周遍,廉潔過分就不真實,勇懷害意就不成勇。這五者不要忘記就差不多近於道了。所以能止於所不知之處,就是極致了。誰能夠知道不用言語的辯論,不用道昭的道呢?若是能夠知道,就可以說心靈懷有自然的府庫。注入多少都不會溢滿,傾出多少也不會枯竭,而不知其源流從何而來,這就叫作「葆光」。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語譯】從前堯問舜說:「我想討伐宗、膾、胥敖,臨朝時總無法放心。這是因何原故呢?」

舜說:「這三個人,就如同生存在蓬蒿艾草之間。如果還不放心,為什麼呢?以前有十個太陽同時出現,萬物都受到照耀,更何況道德的光芒勝於太陽的呢!」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曰:「吾惡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

「然則物无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汝: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鰌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鰌與魚游。毛嬙、西施,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傷,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語譯】齧缺問王倪說:「你知道萬物有共同的道理嗎?」

王倪說:「我如何知道呢!」

齧缺說:「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嗎?」

王倪說:「我如何知道呢!」

齧缺說:「那麼萬物都無法知道嗎?」

王倪說:「我如何知道呢!雖然這樣,我姑且試著說說。如何知道我所說的知不是不知呢?如何知道我所說的不知不是知呢?我且問你:人睡在潮濕的地方就會腰痛半身枯萎而死,泥鰍會這樣嗎?人爬到樹上就會驚懼不安,猿猴會這樣嗎?這三個到底誰處在真正的安全處所呢?人吃菜蔬肉類,麋鹿吃草,蜈蚣喜歡吃小蛇,貓頭鷹烏鴉喜歡吃老鼠,這四個到底誰的口味才是真正的美味呢?猵狙以雌猿為配,麋和鹿交合,泥鰍和魚相游。毛嬙、西施是世人認為最美的;但是魚見了就躲入水底,鳥見了就飛向高空,麋鹿見了都快速奔跑而去,這四者到底誰才是天下真正最美的呢?依我看來,仁義的論點,是非的途徑,繁雜錯亂,我如何能知道怎麼分別呢!」

齧缺說:「你不知道利害,那麼至人也不知道利害嗎?」

王倪說:「至人神妙極了!山林焚燒不能使他感到熱,江河凍結不能使他感到冷,疾雷撼動山脈不能傷害到他,狂風激起海浪也不能使他感到驚懼。像這樣的至人,乘著雲氣,騎著日月,遨遊於四海之外,生死變化於己無關,更何況那利害關係呢!」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語譯】瞿鵲子問長梧子說:「我曾聽孔夫子說過:『聖人不從事俗務,不趨就利益,不躲避危害,不喜求於世,不攀援拘泥於道;沒說話像說了,說了話又像沒說,而遨遊於塵囂之外。』孔夫子認為這是孟浪無稽之言,但我以為這是妙道之行。你認為如何?」

長梧子說:「這些話黃帝聽了都疑惑,而孔丘如何能夠知道呢!再說你也太操之過急,見到雞蛋就想求有報曉的公雞,見到彈丸就想烤吃鴞鳥。我不妨對你妄言說說聖人之道,你就姑且聽聽,怎麼樣?聖人是依附日月而在,懷抱著宇宙,和萬物合為一體的,任其是非紛亂不顧,把卑下看作尊貴是沒有貴賤之分的。眾人汲汲碌碌,聖人愚憨渾沌,揉合萬年歲月而成一精純之體。萬物都是如此的,是互相蘊含精純於其中的。

我如何知道貪生不是迷惑呢?我如何知道怕死不是像幼兒流落在外而不知回家呢?美人麗姬,是艾地守封疆人的女兒,晉獻公剛得到麗姬時,麗姬哭得衣服都濕透了;等她到了王宮裏,和晉王睡同一張床,吃同樣的美味,這時才後悔當初不該哭泣。我如何知道死的人不會後悔當初不該戀生呢?

夢見飲酒作樂的人,醒來後可能遇到傷心事而哭泣;夢見傷心哭泣的人,醒來後可能去享受田獵之樂。當做夢時,不知道那是夢。有時夢中還在做夢,醒來後才知是做夢。且只有大知覺的人才知道人生就是一場大夢,而愚人卻自以為清醒,自認為什麼都知道。說什麼君貴啊,臣賤啊,真是固陋極了!孔丘與你,都是在做夢;我說你在做夢,也是在做夢。我說的這些話,名稱叫作怪異的言論。如果萬世後遇到一位大聖人,瞭解這些道理,也如同朝夕碰到一樣平常。

假使我與你辯論,你勝了我,我沒勝你,你果真是對嗎?我果真是錯嗎?我勝你,你沒勝我,我果真是對嗎?而你果真是錯嗎?是我們有一人是對的,有一人是錯的呢?還是我們兩人都對,或者都錯呢?我和你都不能夠知道,而凡人都有成見,我找誰來正言呢?假使找個意見和你相同的來評判,他既然意見與你相同,如何還能評判呢?假使找個意見和我相同的來評判,他既已和我意見相同,如何能夠評判呢?假使找個和你我意見都不同的來評判,他既與你我都不同了,如何能夠評判呢?假使找個意見和你我都相同的來評判,他既然與你我都相同,如何還能評判呢?那麼我和你和其他人都不能夠知道,還要等待誰來正言呢?

是非之辯是相互對待而成的,如果要使它們不相互對待,要調合於自然的分際,因任其散漫流衍變化,以悠遊而盡其一生。什麼叫調合於自然的分際?可以這麼說:有是就有不是,有然就有不然。是果真是『是』,那麼就有別於『不是』,也沒什麼好辯了;然果真是『然』,那麼就有別於『不然』,也沒什麼好辯了。忘掉生死忘掉是非,遨遊於無窮的境域,所以也就能夠寄寓於無窮的境域了。」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語譯】影外的影子問影子說:「剛才你移動,現在你停止;剛才你坐著,現在你站起來。為何你沒有獨立的志操呢?」

影子說:「我是有所待才這樣的嗎?我所待的又是有所待才這樣的嗎?我所待的像蛇待於腹下橫鱗、蟬待於翅膀嗎?哪裏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哪裏知道為什麼不會這樣?」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語譯】昨天晚上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翩翩飛舞的一隻蝴蝶,正自快得意愉悅的飛舞著!不知道自己是莊周。忽然夢醒,驚覺自己是莊周。不知道是莊周做夢變成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莊周?莊周與蝴蝶,一定有分別的。這種情形叫做「物化」。

﹝注一﹞見莊子今注今譯(臺灣商務印書館 陳鼓應註譯:P69

「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這段文今本作:「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今本文句脫落錯亂,於義難通。陸德明《釋文》在「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句下注說:「崔本此下更有『可於可而不可於不可,不可於不可而可於可也。』」足證現存本文字有脫誤。茲依嚴靈峰校訂改正。

嚴靈峰先生說:「王先謙曰:『又見《寓言篇》。此是非可否並舉,以《寓言篇》證之,「不然於不然」下,似應更有「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四句,而今本奪之。』王說是也。此『道行之而成』句上『可乎可不可乎不可』八字,實即『不然於不然』句下之文,因中奪去上『惡乎可』及下『惡乎不可』七字,而又錯入上文;並在『惡乎然』上又脫『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二十二字,致錯亂不可解說。幸此全文糝入《寓言篇》內,得以完整無誤,因據以補正。」(《道家四子新編》五三二頁)按:劉文典、王叔岷等據崔譔本考訂這段文句,然以嚴說為優。

﹝注二﹞見莊子今注今譯(臺灣商務印書館 陳鼓應註譯:P71

寓諸庸句下原有「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是得而幾矣。」這二十字疑是衍文,依嚴靈峰之說刪去。

嚴靈峰先生說:「『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是得而幾矣』二十字,按:上云:『不用』──疑此數句,原係前人為『用』字作注,而混入正文者。又本篇前章:『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正無此二十字,茲刪去。(《道家四子新編》五三六頁)按:刪去這二十字後,成「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因是已。」正和前段「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以及後段「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句法一律。

養生主

莊子  內篇 養生主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語譯】我的生命是有限,而智識卻是無限。以有限追求無限,是非常疲困的;既然已經知是這樣還要汲汲追求智識,只會更增加疲困罷了。為善不要有求名之心,為惡不要遭到刑戮,順著自然的督脈循虛而行以為常法,這樣就可以保護生命,可以保全天性,可以養護身體,可以享盡天年。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枝經肯綮之未嘗微礙,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閒,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閒,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語譯】庖丁為文惠君宰解牛隻,手所觸的,肩所倚的,足所踏的,膝所抵的,骨肉相離其聲砉然,刀砍處其聲騞然,沒有不合於音節的,像合於殷湯的桑林舞曲,堯咸池經首樂章的韻律。

文惠君說:「好啊!好極了!技術怎能到達這般境界?」庖丁放下刀回答說:「臣所愛好的是道啊,已經超越技術了。剛開始臣宰牛的時候,滿眼所看到的無非都是整隻牛。三年以後,再也沒見到整隻牛了。到了現在,臣是用心神領會而不以眼睛來觀看,官能的作用已停止而只是心神在運用。順著牛身上天然的腠理,劈開筋骨的間隙,引刀入骨節的空處,都是順著牛的自然結構去用刀,經絡相連骨肉盤結處都未曾有絲毫阻礙,何況那大骨頭呢!好廚子一年換一把刀,他們是用刀去割筋肉;一般的廚子一個月換一把刀,他們是用刀去砍骨頭。現在臣這把刀已經用十九年了,所支解過的牛好幾千頭了,而刀刃還是像磨刀石上新磨出的一樣銳利。牛的骨節是有間隙的,而刀刃是沒有厚度的,以沒有厚度的刀刃進入有間隙的骨節,當然是遊刃恢恢寬大還有餘地哩。所以十九年來刀刃還是像新磨的一般銳利。雖然如此,但每遇到筋骨交錯盤結處,我知道很難下刀,謹慎小心,眼神專注,動作緩慢,刀力微微運用,牛就嘩啦解體了,牛還不知道牠已經死了,如同泥土散落於地。這時我提刀站立著,向四方望一望,相當志得意滿,把刀子整理乾淨收藏起來。」

文惠君說:「好極了!我聽了庖丁的話,得到養生的方法了。」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語譯】公文軒見到右師驚訝的說:「這是什麼人呢?為何只有一隻腳呢?是天生就這樣的?還是人為才這樣的?」他說:「是天生的,不是人為的。天一生下來就使只有一隻腳,人的形貌是天所賦與的。所以知道這是天生的,不是人為的。」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語譯】水澤裏的野雞走十步才啄一口食,行百步才飲一口水,可是牠不求被養在雞籠裏。養在雞籠雖然精神旺盛,但不安不自在。

老聃死,秦失弔之,三號而出。

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

曰:「然。」

「然則弔焉若此,可乎?」

曰:「然。始也吾以為至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弔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

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語譯】老聃死了,秦失去弔喪,哭號三聲就出來了。

弟子問說:「他不是夫子的朋友嗎?」

秦失說:「是。」

弟子問:「那麼如此這樣子的弔唁,可以嗎?」

秦失說:「可以。剛開始我以為老聃是至人,而現在知道並不是。在我進去弔喪時,有老年人哭他,如同哭自己的兒子;有少年人哭他,如同哭自己的母親。他們之所以這樣的悲傷,一定有不期弔唁而弔唁,不期哭號而哭號者。這是逃避自然背棄世情,忘記我們所稟受的天命,古時候稱這叫作逃遁天理之刑。該來時,老聃應時而生;該去時,老聃順理而逝。安心適時而順應變化以處之,哀樂自然不入於心中,古時候說這是上帝為人解除倒懸。」

彈指間薪柴就燒盡了,而火卻傳續下去,沒有窮盡的時候。

人間世

莊子  內篇 人間世

顏回見仲尼,請行。

曰:「奚之?」

曰:「將之衛。」

曰:「奚為焉?」

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所行,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衒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育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

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讁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

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顏回曰:「吾无以進矣,敢問其方。」

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

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

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

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於聽,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

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絕迹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語譯】顏回去見仲尼,向他辭行。

仲尼問:「到何處去?」

顏回說:「將到衛國去。」

仲尼問:「去做什麼?」

顏回說:「我聽說衛國的國君,少壯威猛,行為專斷。輕率處理國事,還不知道自己的過錯;輕易用兵不體恤人民的性命,死的人都積滿國中的山澤了,就像草芥一樣,人民真是無所依歸了。我曾聽夫子說過:『邦治之國可以離去,危亂之國可以前往,就好像醫生的門前有很多病人。』願以所聞的,思考如何去實行,希望這個國家可以免於疾苦吧!」

仲尼說:「唉!你去了恐怕會遭到殺害吧!道是不宜繁雜,繁雜就會多事,多事就會心擾,心擾就會起憂患,憂患一來就不可救了。古時候的至人,是先充實自己,然後才去救助他人,自己都還站不穩,哪裏還有閒暇去管暴人的行為呢!

而且你知道德之所以流蕩失真,而智之所以橫出逾分的原因嗎?德流蕩失真是由於好名,智橫出逾分是由於爭勝。所謂名,是相互傾軋的工具;所謂智,是相互鬥爭的器物。這二者都是兇器,是不可盡行於世的。

而且德性純厚信行確實,還不能達到讓別人瞭解,即使不和人爭名,還是無法達到讓別人明白。而強以仁義規矩的言論在暴人面前誇耀,這是以別人的過惡來顯揚自己的美德,暴人會認為這是害人。害人的人,別人必定反過來害他,你恐怕要被人害了!再說如果衛君悅愛賢人憎惡不肖,又何必用你來求和別人不同呢?你只有不諫言爭辯,不然衛國君必然趁著人君之勢與你鬥起辯才。而這時候你的眼目會眩惑,容色會平和,口裏只顧營救自己,容貌已因害怕而順從,內心無主已而聽從他的意見。這是用火去救火,用水去救水,這叫作增益彼勢。一旦開始順從,以後就無窮盡了,如果他不相信厚言諫諍,那你必定死在暴人面前了。

況且從前夏桀殺關逢龍,商紂殺王子比干,是他們都修其身,以臣下之位愛養人君之民,這是以下拂逆了上,所以人君因他們的修身愛民而陷害他們,這就是好名的結果。從前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這三國的國土化為廢墟,人民變成鬼厲,國君遭殺戮,這是因為他們不斷用兵,貪利不已的結果。這些都是求名好利的下場。你難道沒聽說過嗎?名利這東西,連聖人都無法戰勝,何況是你呢!雖然如此,你必然有什麼辦法,試說給我聽聽看。」

顏回說:「外表端正而內心謙虛,勉力行事而專心一致,這樣可以嗎?」

仲尼說:「唉!怎麼可以呢!衛君剛猛跋扈、驕氣橫溢,喜怒無常,平常人都不敢違逆他,且抑挫別人對他的忠諫,以求自己內心的快意。這種人每日用小德漸漸感化他都不成,何況大德的規勸哩!他固執己見而不化,表面雖然附和,內心根本不會去考慮,你的方法有什麼用呢?」

顏回說:「那麼我內心誠直而外形委曲,引用成說上比於古呢。所謂內心誠直,是指與自然同類,與自然同類的人,知道國君與我都是稟受於天然,所以我所說的話何必求人稱善,何必在乎別人指責不善呢?若是如此,人稱之赤子之心,這就叫作與自然同類。所謂外形委曲,是指和一般人同類,執笏跪拜曲躬答禮,是為人臣的禮節,大家都這麼做,我敢不這麼做嗎?做眾人所做的,別人也無從指責,這就叫作與一般人同類。所謂引用成說上比於古,是指和古人同類。我所引用的雖然是說教,但這些指責都是有根據的,是古時候就有的,不是從我開始才有的。像這樣,雖然言語直率也不會遭人詬病,這就叫作與古人同類。若是這樣可以嗎?」

仲尼說:「不可!這怎麼可以!太多方法並不妥當,這些方法雖然固陋,倒也可免於罪責。雖然如此,不過是止於此而已,怎能夠感化他呢!你太師心自用執著於自己成見了。」

顏回說:「我沒有更好的方法了,請問有什麼方法?」

仲尼說:「你先齋戒,我再告訴你吧!有了成見之心去諍諫,怎會容易呢?如果很容易,就不合於自然的道理。」

顏回說:「我家裏貧窮,不喝酒不吃葷已經好幾個月了。像這樣子,可以算是齋戒嗎?」

仲尼說:「這是祭祀的齋戒,不是心的齋戒。」

顏回說:「請問什麼是心的齋戒?」

仲尼說:「你心志要專一,不要用耳去聽,而要用心去聽;不要用心去聽,而要用氣去聽。耳的作用止於聆聽,心的作用止於符合。而氣呢,是虛空而能容納萬物的。心能虛空,道理自然相合。這虛空的心,就是心齋。」

顏回說:「我沒聽到心齋這道理時,實在有我;聽到心齋的道理時,頓然忘了有我。這樣可算是虛空的心嗎?」

夫子說:「盡於此了。我告訴你,如果到了衛國能不為名利所動,衛君能聽進你的話就說,不能聽進就不要說。不由門路營求,不獨樹招搖,心靈凝聚為一,處事寄託於不得已,這樣就差不多了。不走路還容易,不藉地而行就難了。順人情而行容易造假,順自然而行就難造假。只聽過有翅膀能飛的,沒聽過無翅膀可以飛的;只聽過用心智去求得知識的,沒聽過不用心智去求得知識的。觀照那空明之境,虛空之室能生出光明來,這就是吉祥所聚集止處。如果無法止住,就是形坐而心馳。如果使耳目內通而外任於心智,連鬼神都會來依附,何況是人呢!如是萬物都會感化,是為堯舜的樞紐,伏羲几蘧的行為依據,何況那眾人呢!」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交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且以巧鬬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

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厲心。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

且夫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語譯】葉公子高將出使到齊國,問仲尼說:「楚王派遣我的使命是很重大的,齊國對待使者,實是表面恭敬而內心傲慢不應急求。普通人都不敢輕舉妄動,何況是諸侯呢!我非常的害怕。夫子曾對我說:『凡事無論大小,沒有不依道而美滿達成。事如果不成,必定會遭受國君的懲罰;事如果成了,則會陰陽失調而患病。成或不成都能無有災患,只有盛德的人才做的到。』我平日是食粗食不求精美,廚子們也無怕熱求清涼的人。現在我早上受命而晚上就要喝冰水,我的內心實在焦灼啊!我現在尚未出使成敗都不知,就已經陰陽失調而患病了;事若不成,必定遭受到國君的懲罰,這是兩種災患。做人臣的實在承受不了,夫子可有方法教教我吧!」

仲尼說:「天下有兩個足以為戒的大法:一個是命,一個是義。子女愛父母,是命,這是天生的心性無法解釋的;臣子事君主,是義,沒有一個地方沒有君主的,這是無法逃避的。這就是所謂足以為戒的大法。所以子女奉養父母,無論什麼境地都使他們安適,這是孝的極至了;臣子事君主,無論何事都能安然處之,這是忠的極點了;自修其心性,不受喜怒哀樂的影響,明知無可奈何還能安之若命,這就是德的極點了。做人臣子的,固然有不得已的情事。但行事若致命盡情而忘自身之處境,哪裏還會有貪生怕死的念頭呢!你這樣去做就可以了。

我再告訴你我所聽到的:大凡近國相交必維繫於信,遠國相交必忠實於言,言語必需有人傳達。傳達兩國國君的喜怒言詞,是天下最難的事情。兩國國君喜悅之詞必添加許多美好之語,兩國國君忿怒之詞必添加許多厭惡之語。凡過度添加的話就失真了,失真信用就沒了,沒信用那傳話的人就遭殃了。所以古語說:『傳人之常情,不要傳過度之言,那麼幾乎可以保全自己了。』

再說那以技巧鬥力的人,剛開始都明鬥,後來就常使陰謀,太過分時就多詭計了;以禮飲酒的人,開始都守規矩,後來就常醉亂,太過分時就多放蕩狂樂了。任何事都是這樣,剛開始互相見諒,到最後常互相欺詐;事情一開始很簡單,到最後就變複雜了。

語言,如同風波;傳達語言者,有得有失。風波容易動蕩,得失容易產生危難。所以忿怒沒有別的原因,是巧言偏辭而來的。困獸臨死時會咆哮亂吼,呼吸急促,於是產生了噬人的狠戾之心。逼迫太甚於人,別人必起不良之心來報復,而他自己還不知道為什麼。如果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的原故,誰還會知道他最後會如何呢!所以古語說:『不要改變使令,不要強求成功,過度就超溢了。』改變使令強求事成都會壞事,成就一件美事需要長久的時間,做成一件壞事就後悔不及了,可以不謹慎的嘛!

且順應萬物以悠遊自在,寄託不得已以養心中精氣,這就是至好了。何必作意去報效國君呢!不如真實率情任於天命,這已經是很難的了。」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

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飢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之者,逆也。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適有蚉䖟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語譯】顏闔將去當衛靈公太子的師傅,而請教於蘧伯玉說:「現在有一個人,天性殘酷好殺。如果不以法度約束他,則會危害國家;如果以法度約束他,則會危害吾身。他的聰明可以知道人的過錯,而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過錯。像這樣,我該怎麼辦?」

蘧伯玉說:「你問的好,要警戒,要謹慎,首先你要立得穩。外表不如遷就,內心不如誘導。雖然如此,這二者還是有憂患。遷就不要太過度,誘導不要太顯露。外貌遷就過度,就會顛覆滅亡,會崩塌跌倒。內心誘導太顯露,他會以為你是為聲名,會招來災禍。他如果像嬰兒一樣天真,你也隨著他像嬰兒一樣天真;他如果無分寸界限,你也隨著他無分寸界限;他如果沒有拘束,你也隨著他沒有拘束。這樣引導他,慢慢進入正途而無過失。

你不知道那螳螂嗎?奮力舉起臂去擋車輪,不知道自己無法勝任,這是自以為才高的原故。小心啊!謹慎啊!如果你屢次誇耀自己的長處去觸犯他,就危險了。

你不知道那養虎的人嗎?不敢拿活物餵牠,為的是怕牠撲殺之時,會激起牠殘殺的天性;不敢拿完整的食物餵牠,是怕牠撕裂食物時,會激起牠殘殺的天性。知道牠飢飽的時刻,順應牠喜怒的性情。虎與人是異類而能馴服於養牠的人,是因為順從牠的性情;之所以會傷人,是因為違逆了牠的性子。

愛馬的人,以竹筐接馬糞,以盛水器接馬尿。剛好有蚊虻附著在馬背上,而愛馬人出其不意的拍打,馬就會驚怒而咬斷啣勒,毀壞頭胸的絡轡。本意是出於愛而結果是適得其反,能不謹慎的嘛!」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沈,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

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語譯】有個叫石的匠人到齊國去,到了曲轅,看到一棵為社神的櫟樹。其大可遮蔽數千頭牛,量它的樹幹有百圍粗,樹高到山頭,七、八十尺以上才生枝,可以造船的旁枝有十幾枝。觀看的人像市集一樣多,匠石看都不看,直往前走。他的弟子在那看飽後,追上匠石,問說:「自從我作木匠追隨夫子以來,未曾見過如此的美材。先生一眼都不肯看,直往前走,為什麼?」

匠石說:「算了吧,不要再說了。這是無用的散木,用它造船會沉沒,用它做棺槨很快會腐朽,用它做器具很快就會毀壞,用它做門戶會流漿汁,用它做樑柱會生蟲蠹。這是不材之木,沒有什麼可用的,所以才能如此長壽。」

匠石回家後,夢見櫟樹對他說:「你拿什麼和我相比呢?拿我和有用之材相比嗎?柤梨橘柚,果瓜之類,果實熟了就遭人剝落,剝落就被扭折;大枝被折斷,小枝被牽落。這就是因它們的材美而苦了自己的生命,所以無法享盡天年而中途就夭折了,這是因自己顯露材美而招來世俗的打擊。萬物沒有不是這樣的。我求無所可用已經很久了,幾乎被砍死,到現在我才因無所可用而保全自己,這正是我的大用。若也使我有用,我得以長這麼大嗎?再說你和我都是物,為何要拿我和有用之木相比呢?你已經是將死的散人,又如何知道散木呢!」

匠石醒來後告訴他弟子這個夢,弟子說:「它既求取無用,為何還要做社樹呢?」

匠石說:「閉嘴,你不要說了。它也不過寄生於社,使那些不知道的人辱罵它。不做社神,不就遭到砍伐了嘛!況且它保全自己的方法與眾不同,如果以常理來審度它,不是相差太遠了嘛!」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將隱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語譯】南伯子綦到商之丘遊玩,看到一棵大樹,與眾樹不同,千乘的車馬,都可隱庇於樹蔭之下。子綦說:「這是什麼木啊?此木定有奇特的材質吧!」抬起頭看它的細枝,卻是彎曲而不能做棟樑;低下頭去看它的大樹幹,則木紋疏散不密無法做棺槨;舔它的葉子,結果口爛成傷;嗅嗅它,結果使人狂醉,三天都醒不過來。

子綦說:「這果然是不材之木了,所以才能長成這麼大。唉!神人也是這樣顯示自己的不材嘛。

宋國有個荊氏地方,適合種楸、柏、桑樹。一兩手能握粗的,就被做繫猴子木橛的人把它砍了;三、四圍粗的,就被做高樓大廈棟樑的人把它砍了;七、八圍粗的,就被富貴人家砍去做棺木。所以這些樹木無法享盡天年,中途就被斧頭砍死了,這都是有用之材的禍患。所以古時祈福禳罪的祭祀,凡是白額的牛和鼻孔上翻的豬,以及患有痔病的人,是不可以祭河神。這都是巫祝所知道的,認為那是不吉祥的。這卻是神人所以為最大吉祥的。」

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脇。挫鍼治繲,足以餬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語譯】有一個叫支離疏的人,臉頰藏於肚臍之下,肩膀高過於頭頂,髮髻朝於天,五臟脈管向上,兩條大腿和肋骨相併。替人縫衣洗服,足以養活自己;替人簸米篩糠,所得足以十個人食用。政府徵兵時,支離大搖大擺遊於其間;政府徵伕時,支離因殘廢而免除勞役;政府賑濟貧病時,支離可以領三鐘米和十綑柴。以支離這樣形體不全的人,還可以養活自身,享盡天年,又何況那忘德的人啊!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

「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

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

天下無道,聖人生焉。

方今之時,僅免刑焉。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

殆乎殆乎!畫地而趨。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郤曲郤曲,無傷吾足。」

【語譯】孔子到楚國,楚國狂人接輿經過門前唱著:「鳳啊!鳳啊!,為何你的德性衰敗呢!來世是不可期待,往世是不可追回。天下有道,聖人成其大功;天下無道,聖人保其生命。當今之時,只能求其避免刑害。福輕於羽毛,卻不知摘取;禍重於大地,卻不知躲避。算了吧!算了吧!在人前示以德性。危險啊!危險啊!在地上畫跡而行。荊棘荊棘,不要傷了我的行跡;轉彎吧!轉彎吧!不要傷了我的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語譯】山木成斧柄自招砍伐,膏油成火自取煎熬。桂樹可以吃,所以遭砍伐;漆樹可以用,所以被割裂。人們都知有用的用處,而不知無用的用處。

德充符

莊子  內篇 德充符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遊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謂也?」

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遊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

仲尼曰:「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悅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聞之曰:『鑑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遊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與夫子遊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

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焉,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

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

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複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氾然而若辭。寡人醜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㹠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刖者之屨,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不翦爪,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謂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才全。」

「何謂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其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闉跂支離無脤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㼜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

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

故聖人有所遊,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斲,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

莊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

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之形,子以堅白鳴。」

大宗師

莊子  內篇 大宗師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顙頯。淒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

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 ;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乎其似喜也,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廣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遯。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上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襲崑崙;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聞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

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告而守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

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子祀、子輿、子犂、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閒而無事,跰𨇤而鑑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惡之乎?」

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犂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踊躍曰:『我且必為鏌琊!』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耶?今一以天地為大鑪,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語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

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

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弔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𤴯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

子貢曰:「敢問其方?」

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子貢曰:「敢問畸人?」

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孰先,不知孰後;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耗精。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非吾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

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

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遊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

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於其藩。」

許由曰:「不然。夫瞽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盲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

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鑪捶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䪠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

顏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謂也?」

曰:「回忘禮樂矣!」

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也?」

曰:「回忘仁義矣。」

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

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應帝王

莊子 內篇 應帝王

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

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如?」

天根遊於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

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遊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垠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

又復問。

無名人曰:「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嚮疾強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勌,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猨狙之便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陽子居蹵然曰:「敢問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遊於無有者也。」

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

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止,是殆見吾杜德機也。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太沖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壺子曰:「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雕琢復樸,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

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遊無朕。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外篇

駢拇

莊子 外篇 駢拇

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駢於足者,連無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樹無用之指也;駢枝於五藏之情者,淫僻於仁義之行,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

是故駢於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多於聰者,亂五聲,淫六律,金石絲竹黃鐘大呂之聲非乎?而師曠是已!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聲,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駢於辯者,纍瓦結繩竄句棰辭,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閒,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墨是已。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為駢,而枝者不為岐;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意仁義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憂也?

且夫駢於拇者,決之則泣;枝於手者,齕之則啼。二者,或有餘於數,或不足於數,其於憂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不仁之人,決性命之情而饕貴富。故曰仁義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囂囂也?

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待纆索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禮樂,呴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遊乎道德之間為哉!使天下惑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有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故嘗試論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筴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遊,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天下盡殉也。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跖亦伯夷已,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

且夫屬其性乎仁義者,雖通如曾、史,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於五味,雖通如俞兒,非吾所謂甘也;屬其性乎五聲,雖通如師曠,非吾所謂聰也;屬其性乎五色,雖通如離朱,非吾所謂明也。吾所謂臧者,非仁義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跖與伯夷,是同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

馬蹄

莊子 外篇 馬蹄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禦風寒。齕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臺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馽,編之以皁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飢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後有鞭筴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夫埴木之性,豈欲中規矩鉤繩哉?然且世世稱之曰:「伯樂善治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過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係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闚。

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及至聖人,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為樂,摘辟為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孰為犧尊!白玉不毀,孰為珪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六律!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

夫馬,陸居則食草飲水,喜則交頸相靡,怒則分背相踶。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而馬知介倪、闉扼、鷙曼、詭銜、竊轡。故馬之知而態至盜者,伯樂之罪也。

夫赫胥氏之時,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遊,民能以此矣!及至聖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縣跂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爭歸於利,不可止也。此亦聖人之過也。

胠篋

莊子 外篇 胠篋

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則必攝緘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則鄉之所謂知者,不乃為大盜積者也?

故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餘里。闔四竟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曷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專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肔,子胥靡。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問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聖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矣。夫谷虛而川竭,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為之斗斛以量之,則並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故逐於大盜,揭諸侯,竊仁義並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

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師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亂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用也。

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犧氏、神農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則內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里之外。則是上好知之過也。

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畢弋機辟之知多,則鳥亂於上矣;鉤餌罔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於水矣;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則獸亂於澤矣;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惴耎之蟲,肖翹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種種之民而悅夫役役之佞;釋夫恬淡無為而悅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亂天下矣!

在宥

莊子 外篇 在宥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

人大喜邪?毗於陽;大怒邪,毗於陰。陰陽並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於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而後有盜跖、曾、史之行。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而且說明邪?是淫於色也;說聰邪?是淫於聲也;說仁邪?是亂於德也;說義邪?是悖於理也;說禮邪?是相於技也;說樂邪?是相於淫也;說聖邪?是相於藝也;說知邪?是相於疵也。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臠卷獊囊而亂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直過也而去之邪!乃齋戒以言之,跪坐以進之,鼓歌以儛之。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莅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曰:「貴以身為天下,則可以託天下;愛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問於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贓人心?」

老聃曰:「汝慎無攖人心。人心排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彊,廉劌彫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懸而天。僨驕而不可係者,其唯人心乎!

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於是放讙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峗,流共工於幽都,此不勝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於是乎釿鋸制焉,繩墨殺焉,椎鑿決焉。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巖之下,而萬乘之君憂慄乎廟堂之上。

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噫,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跖嚆矢也!故曰: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

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山,故往見之,曰:「我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群生,為之奈何?」

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自而治天下,雲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哉?」

黃帝退,捐天下,築特室,席白茅,閒居三月,復往邀之。

廣成子南首而臥,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再拜稽首而問曰:「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問乎!來,吾語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汝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汝內,閉汝外,多知為敗。我為汝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也;為汝入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守汝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

黃帝再拜稽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

廣成子曰:「來!余語汝: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為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為有極。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為土。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故余將去汝,入無窮之門,以遊無極之野。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當我,緡乎!遠我,昬乎!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

雲將東遊,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鴻蒙方將拊脾雀躍而遊。雲將見之,倘然止,贄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

鴻蒙拊脾雀躍不輟,對雲將曰:「遊!」

雲將曰:「朕願有問也。」

鴻蒙仰而視雲將曰:「吁!」

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

鴻蒙拊脾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

雲將不得問。又三年,東遊,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願聞於鴻蒙。

鴻蒙曰:「浮遊,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遊者鞅掌,以觀無妄。朕又何知!」

雲將曰:「朕也自以為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也!願聞一言。」

鴻蒙曰:「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災及草木,禍及止蟲。噫!治人之過也。」

雲將曰:「然則吾奈何?」

鴻蒙曰:「噫!毒哉!僊僊乎歸矣。」

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

鴻蒙曰:「噫!心養。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墮爾形體,黜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萬物云云,各復其根,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若彼知之,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闚其情,物故自生。」

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辭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常出乎眾哉!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而欲為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國僥倖也。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遊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

大人之教,若形之於影,聲之於響。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為天下配。處乎無響,行乎無方。挈汝適復之撓撓,以遊無端;出入無旁,與日無始;頌論形軀,合乎大同,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乎得有有!覩有者,昔之君子;覩無者,天地之友。

天地

莊子 外篇 天地

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人卒雖眾,其主君也。君原於德而成於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名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觀而萬物之應備。故通於天者,道也;順於地者,德也;行於萬物者,義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

夫子曰:「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愛人利物之謂仁,不同同之之謂大,行不崖異之謂寬,有萬不同之謂富。故執德之謂紀,德成之謂立,循於道之謂備,不以物挫志之謂完。君子明於此十者,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為萬物逝也。若然者,藏金於山,沈珠於淵,不利貨財,不近貴富;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醜窮;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顯則明,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夫子曰:「夫道,淵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無以鳴。故金石有聲,不考不鳴。萬物孰能定之!

夫王德之人,素逝而恥通於事,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故其德廣。其心之出,有物採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窮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蕩蕩乎!忽然出,勃然動,而萬物從之乎!此謂王德之人。

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與萬物接也,至無而供其求,時騁而要其宿。大小,長短,修遠。」

黃帝遊乎赤水之北,登乎崑崙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

堯問於許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

許由曰:「殆哉圾乎天下!齧缺之為人也,聰明叡知,給數以敏,其性過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審乎禁過,而不知過之所由生。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無天。方且本身而異形,方且尊知而火馳,方且為緒使,方且為物絯,方且四顧而物應,方且應眾宜,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恆。夫何足以配天乎!雖然,有族,有祖,可以為眾父,而不可以為眾父父。治,亂之率也,北面之禍也,南面之賊也。」

堯觀乎華。華封人曰:「嘻,聖人!請祝聖人,使聖人壽。」堯曰:「辭。」「使聖人富。」堯曰:「辭。」「使聖人多男子。」堯曰:「辭。」

封人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獨不欲,何邪?」

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故辭。」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為聖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多男子而授之職,則何懼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則何事之有!夫聖人,鶉居而鷇食,鳥行而無彰;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閒。千歲厭世,去而上僊,乘彼白雲,至於帝鄉;三患莫至,身常無殃,則何辱之有?」

封人去之,堯隨之,曰:「請問。」

封人曰:「退已!」

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立而問焉,曰:「昔堯治天下,吾子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辭為諸侯而耕。敢問,其故何也?」

子高曰:「昔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後世之亂自此始矣!夫子闔行邪?無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顧。

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於初。同乃虛,虛乃大。合喙鳴;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緍緍,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

夫子問於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辯者有言曰:『離堅白若縣宇。』若是則可謂聖人乎?」

老聃曰:「是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執狸之狗來田,猿狙之便來藉。丘,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於天。」

蔣閭葂見季徹曰:「魯君謂葂也曰:『請受教。』辭不獲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請嘗薦之。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拔出公忠之屬而無阿私,民孰敢不輯!』」

季徹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猶螳螂之怒臂以當車軼,則必不勝任矣!且若是,則其自為處危,其觀臺多物,將往投迹者眾。」

蔣閭葂覤覤然驚曰:「葂也汒若於夫子之所言矣!雖然,願先生之言其風也。」

季徹曰:「大聖之治天下也,搖蕩民心,使之成教易俗,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若性之自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豈兄堯、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

為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泆湯,其名為槔。」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

子貢瞞然慙,俯而不對。

有閒,為圃者曰:「子奚為者邪?」

曰:「孔丘之徒也。」

為圃者曰:「子非夫博學以擬聖,於于以蓋眾,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而庶幾乎!汝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無乏吾事。」

子貢卑陬失色,頊頊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後愈。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為者邪?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終日不自反邪?」

曰:「始吾以夫子為天下一人耳,不知復有夫人也。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今徒不然。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託生與民並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備哉!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不顧;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

反於魯,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脩渾沌氏之術者也。識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太素,無為復樸,體性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且渾沌氏之術,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

諄芒將東之大壑,適遇苑風於東海之濱。苑風曰:「子將奚之?」

曰:「將之大壑。」

曰:「奚為焉?」

曰:「夫大壑之為物也,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吾將遊焉!」

苑風曰:「夫子無意於橫目之民乎?願聞聖治。」

諄芒曰:「聖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舉而不失其能,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為,行言自為而天下化。手撓顧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謂聖治。」

「願聞德人。」

曰:「德人者,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四海之內共利之之謂悅,共給之之謂安;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財用有餘,而不知其所自來,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此謂德人之容。」

「願聞神人。」

曰:「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是謂照曠。致命盡情,天地樂而萬事銷亡,萬物復情,此之謂混冥。」

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於武王之師,赤張滿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離此患也。」

門無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亂而後治之與?」

赤張滿稽曰:「天下均治之為願,而何計以有虞氏為!有虞氏之藥瘍也,禿而施髢,病而求醫。孝子操藥以修慈父,其色燋然,聖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是故行而無迹,事而無傳。」

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之道諛之人也!然則俗故嚴於親而尊於君邪?謂己道人,則勃然作色;謂己諛人,則怫然作色。而終身道人也,終身諛人也,合譬飾辭聚眾也,是終始本末不相罪坐。垂衣裳,設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謂道諛;與夫人之為徒,通是非,而不自謂眾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至,惑者勝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嚮,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大聲不入於里耳,折楊、皇荂,則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以二垂踵惑,而所適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嚮,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不推,誰其比憂?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百年之木,破為犧尊,青黃而文之,其斷在溝中。比犧尊於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間矣,其於失性一也。桀跖與曾史,行義有間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顙;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楊墨乃始離跂自以為得,非吾所謂得也。夫得者困,可以為得乎?則鳩鴞之在於籠也,亦可以為得矣。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皮弁鷸冠搢笏紳修以約其外。內支盈於柴柵,外重纆繳,睆睆然在纆繳之中而自以為得,則是罪人交臂歷指而虎豹在於囊檻,亦可以為得矣!

天道

莊子 外篇 天道

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聖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服。明於天,通於聖,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其自為也,昧然無不靜者矣!聖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鬚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鑑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故帝王聖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則備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無為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鄉,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聖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閒遊,則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進為而撫世,則功大名顯而天下一也。靜而聖,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

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

莊子曰:「吾師乎,吾師乎!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壽,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之謂天樂。故曰:『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故知天樂者,無天怨,無人非,無物累,無鬼責。故曰:『其動也天,其靜也地,一心定而正天地;其魄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萬物服。』言以虛靜推於天地,通於萬物,此之謂天樂。天樂者,聖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昔者舜問於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

堯曰:「吾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已。」

舜曰:「美則美矣,而未大也。」

堯曰:「然則何如?」

舜曰:「天德而士寧,日月照而四時行,若晝夜之有經,雲行而雨施矣!」

堯曰:「膠膠擾擾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

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黃帝、堯、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為哉?天地而已矣!

孔子西藏書於周室。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歸居,夫子欲藏書,則試往因焉。」

孔子曰:「善。」往見老聃,而老聃不許,於是繙六經以說。

老聃中其說,曰:「大謾,願聞其要。」

孔子曰:「要在仁義。」

老聃曰:「請問仁義,人之性邪?」

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則不成,不義而不生。仁義,真人之性也,又將奚為矣?」

老聃曰:「請問,何謂仁義?」

孔子曰:「中心物愷,兼愛無私,此仁義之情也。」

老聃曰:「意,幾乎後言!夫兼愛,不亦迂夫!無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群矣,樹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亂人之性也!」

士成綺見老子而問曰:「吾聞夫子聖人也。吾固不辭遠道而來願見,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吾觀子,非聖人也,鼠壤有餘蔬,而棄妹之者,不仁也!生熟不盡於前,而積斂無崖。」

老子漠然不應。

士成綺明日復見,曰:「昔者吾有刺於子,今吾心正卻矣,何故也?」

老子曰:「夫巧知神聖之人,吾自以為脫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苟有其實,人與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恆服,吾非以服有服。」

士成綺鴈行避影,履行遂進而問:「修身若何?」

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衝然,而顙頯然,而口闞然,而狀義然。似繫馬而止也。動而持,發也機,察而審,知巧而覩於泰,凡以為不信。邊竟有人焉,其名為竊。」

夫子曰:「夫道,於大不終,於小不遺,故萬物備。廣廣乎其無不容也,淵淵乎其不可測也。形德仁義,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為之累。天下奮棅而不與之偕;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極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義,賓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

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斲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

公曰:「聖人之言也。」

曰:「聖人在乎?」

公曰:「已死矣。」

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

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天運

莊子 外篇 天運

「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而推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雲者為雨乎?雨者為雲乎?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敢問何故?」

巫咸祒曰:「來!吾語女。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備,監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謂上皇。」

商大宰蕩問仁於莊子。莊子曰:「虎狼,仁也。」

曰:「何謂也?」

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為不仁?」

曰:「請問至仁。」

莊子曰:「至仁無親。」

大宰曰:「蕩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

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以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利澤施於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并焉;至富,國財并焉;至顯,名譽并焉。是以道不渝。」

北門成問於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

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徽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大清。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一清一濁,陰陽調和,流光其聲;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其卒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僨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汝故懼也。

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阬滿阬;塗郤守神,以物為量。其聲揮綽,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吾止之於有窮,流之於無止。子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於四虛之道,倚於槁梧而吟。心窮乎所欲知,目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虛,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調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於無方,居於窈冥;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不主常聲。世疑之,稽於聖人。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無言而心說,此之謂天樂。故有焱氏為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汝欲聽之而無接焉,而故惑也。

樂也者,始於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

孔子西遊於衛,顏淵問師金曰:「以夫子之行為奚如?」

師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顏淵曰:「何也?」

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尸祝齋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遊居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瞇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聚弟子遊居寢臥其下。故伐樹於宋,削迹於衛,窮於商周,是非其夢邪?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瞇邪?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沒世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應物而不窮者也。

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

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齕齧挽裂,盡去而後慊。觀古今之異,猶猨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醜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

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

孔子曰:「未得也。」

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於度數,五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它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覯而多責。

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託宿於義,以遊逍遙之墟,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遊。

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闚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為不然者,天門弗開矣。」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穅眯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憒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樸,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傑傑然揭仁義,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樸,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得將何規哉?」

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嗋,予又何規老聃哉?」

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發動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

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予年運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

子貢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係聲名一也。而先生獨以為非聖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

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

老聃曰:「小子少進,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孕婦十月而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憯於𧓽蠆之尾,鮮規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為聖人,不亦可恥乎?其無恥也!」

子貢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迹也,豈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猶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豈履哉!夫白鶂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類自為雌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於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魚傅沫,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

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刻意

莊子 外篇 刻意

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遊居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強國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閒曠,釣魚閒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閒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導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

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閒,不導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

故曰,夫恬惔寂漠虛無無為,此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質也。故聖人休焉,休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惔矣。平易恬惔,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

故曰,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曰,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惔,乃合天德。

故曰,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心之失。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於忤,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惔之至也;無所於逆,粹之至也。

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竭。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惔而無為,動而天行,此養神之道也。夫有干越之劍者,柙而藏之,不敢輕用也,寶之至也。精神四達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

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於天倫。野語有之曰:「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賢人尚志,聖人貴精。」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

繕性

莊子 外篇 繕性

繕性於俗學,以求復其初;滑欲於俗思,以求致其明;謂之蔽蒙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知生而無以知為也,謂之以知養恬。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忠也;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禮樂徧行,則天下亂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也。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澆淳散朴,離道以為,險德以行,然後去性而從於心。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後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博溺心,然後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

由是觀之,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乎道,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

隱,故不自隱。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迹;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古之存身者,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識。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故曰:正己而已矣。樂全之謂得志。

古之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來,寄者也。寄之,其來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趨俗,其樂彼與此同,故無憂而已矣!今寄去則不樂。由是觀之,雖樂,未嘗不荒也。故曰: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

秋水

莊子  外篇 秋水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毫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運,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曏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塗,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故異便,此勢之有也。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為利,不賤門隸;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異;為在從眾,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戮恥不足以為辱;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約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覩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覩矣。

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梁麗可以衝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汎汎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盈,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乎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䠱而屈伸,反要而語極。」

河伯曰:「何謂天?何謂人?」

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

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

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

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何也?」

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鰌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

孔子遊於匡,衛人圍之數帀,而弦歌不輟。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

孔子曰:「來,吾語女。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之時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之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

無幾何,將甲者進,辭曰:「以為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

公孫龍問於魏牟曰:「龍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吾自以為至達已。今吾聞莊子之言,茫焉異之。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今吾無所開吾喙,敢問其方。」

公子牟隱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埳井之鼃乎?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出跳梁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還視虷蟹與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於是逡巡而卻,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夫不為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於是埳井之鼃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虻負山,商蚷馳河也,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是非埳井之鼃與?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無南無北,奭然四解,淪於不測;無東無西,始於玄冥,反於大通。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獨不聞夫壽陵餘子之學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

公孫龍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乃逸而走。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竟內累矣!」

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

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

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

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

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至樂

莊子 外篇 至樂

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今奚為奚據?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者,貧賤夭惡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其為形也,亦愚哉!

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矣!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惽惽,久憂不死,何苦也!其為形也亦遠矣!烈士為天下見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誠善邪?誠不善邪?若以為善矣,不足活身;以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諫不聽,蹲循勿爭。」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不爭,名亦不成。誠有善無有哉?

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果不樂邪?吾觀夫俗之所樂,舉群趣者,誙誙然如將不得已,而皆曰樂者,吾未知之樂也,亦未知之不樂也。果有樂無有哉?吾以無為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樂無樂,至譽無譽。」

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雖然,無為可以定是非。至樂活身,唯無為幾存。請嘗試言之: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生。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萬物職職,皆從無為殖。故曰天地無為也而無不為也。人也孰能得無為哉!

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

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徙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崑崙之虛,黃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惡之。

支離叔曰:「子惡之乎?」

滑介叔曰:「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

於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

莊子曰:「然。」

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

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

髑髏深矉蹙頞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顏淵東之齊,孔子有憂色。子貢下席而問曰:「小子敢問,回東之齊,夫子有憂色,何邪?」

孔子曰:「善哉汝問!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夫不可損益。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黃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農之言。彼將內求於己而不得,不得則惑,人惑則死。

且女獨不聞邪?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遊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鰌䱔,隨行列而止,委虵而處。彼唯人言之惡聞,奚以夫譊譊為乎!咸池九詔之樂,張之洞庭之野,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相與還而觀之。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故先聖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

列子行食於道從,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之曰:「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未嘗生也。若果養乎?予果歡乎?」

種有機,得水則為㡭,得水土之際則為鼃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鬱棲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於竈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掇千日化而為鳥,其名為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達生

莊子 外篇 達生

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養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

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子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語女!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是形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遊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

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慴。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也。

復讎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是以天下平均。故無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不厭其天,不忽於人,民幾乎以其真。」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株枸;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

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

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游者數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

仲尼曰:「善游者數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拙。」

田開之見周威公,威公曰:「吾聞祝腎學生,吾子與祝腎遊,亦何聞焉?」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亦何聞於夫子!」

威公曰:「田子無讓,寡人願聞之。」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

威公曰:「何謂也?」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縣薄,無不趨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者也。」

仲尼曰:「無入而藏,無出而陽,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極。夫畏塗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

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筴,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㹖汝,十日戒,三日齊,藉白茅,加汝肩尻乎彫俎之上,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筴之中。自為謀,則苟生有軒冕之尊,死得於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為之。為彘謀則去之,自為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

桓公田於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

公反,誒詒為病,數日不出。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散而不反,則為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

桓公曰:「然則有鬼乎?」

曰:「有。沈有履,竈有髻。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

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

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

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紀渻子為王養鬥雞。

十日而問:「雞可鬥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

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嚮景。」

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

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見者反走矣。」

孔子觀於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並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

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

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

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

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

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滑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由是與!」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莊公以為文弗過也。使之鉤百而反。

顏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密而不應。

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

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有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休居鄉不見謂不脩,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歲,事君不遇世,賓於鄉里,逐於州部,則胡罪乎天哉?休惡遇此命也?」

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知以驚愚,脩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嘆。弟子問曰:「先生何為歎乎?」

扁子曰︰「向者休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

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於魯郊,魯君說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鰌䱔,委蛇而處,則安平陸而已矣。今休,款啟寡聞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鴳以鐘鼓也,彼又惡能無驚乎哉!」

山木

莊子 外篇 山木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

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

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

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遊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遊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乎!」

市南宜僚見魯侯,魯侯有憂色。市南子曰:「君有憂色,何也?」

魯侯曰:「吾學先王之道,脩先君之業;吾敬鬼尊賢,親而行之,無須臾居。然不免於患,吾是以憂。」

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術淺矣!夫豐狐文豹,棲於山林,伏於巖穴,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飢渴隱約,猶且胥疏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為之災也。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吾願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遊於無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吾願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

君曰:「彼其道遠而險,又有江山,我無舟車,奈何?」

市南子曰:「君無形倨,無留居,以為君車。」

君曰:「彼其道幽遠而無人,吾誰與為鄰?吾無糧,我無食,安得而至焉?」

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故有人者累,見有於人者憂。故堯非有人,非見有於人也。吾願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遊於大莫之國。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遊世,其孰能害之!」

北宮奢為衛靈公賦斂以為鐘,為壇乎郭門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縣。

王子慶忌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之設?」

奢曰:「一之間,無敢設也。奢聞之:『既彫既琢,復歸於樸。』侗乎其無識,儻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來;來者勿禁,往者勿止;從其強梁,隨其曲傅,因其自窮。故朝夕賦斂而毫毛不挫,而況有大塗者乎!」

孔子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

大公任往弔之曰:「子幾死乎?」曰:「然。」「子惡死乎?」曰:「然。」

任曰:「予嘗言不死之道。東海有鳥焉,其名曰意怠。其為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無功,功成者墮,名成者虧。』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眾人!道流而不明居,德行而不名處;純純常常,乃比於狂;削迹捐勢,不為功名。是故無責於人,人亦無責焉。至人不聞,子何喜哉?」

孔子曰:「善哉!」辭其交遊,去其弟子,逃於大澤,衣裘褐,食杼栗,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而況人乎!

孔子問子桑雽曰:「吾再逐於魯,伐樹於宋,削迹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之間。吾犯此數患,親交益疏,徙友益散,何與?」

子桑雽曰:「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或曰:『為其布與?赤子之布寡矣;為其累與?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屬也。』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

孔子曰:「敬聞命矣!」徐行翔佯而歸,絕學捐書,弟子無挹於前,其愛益加進。

異日,桑雽又曰:「舜之將死,乃命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緣,情莫若率。緣則不離,率則不勞。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係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

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王獨不見夫騰猿乎?其得柟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雖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視,振動悼慄;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左據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猋氏之風,有其具而無其數,有其聲而無宮角。木聲與人聲,犂然有當於人之心。

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愛己而造哀也,曰:「回,無受天損易,無受人益難。無始而非卒也,人與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誰乎?」

回曰:「敢問無受天損易。」

仲尼曰:「飢渴寒暑,窮桎不行,天地之行也,運物之泄也,言與之偕逝之謂也。為人臣者,不敢去之。執臣之道猶若是,而況乎所以待天乎!」

「何謂無受人益難?」

仲尼曰:「始用四達,爵祿並至而不窮。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者也。君子不為盜,賢人不為竊,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鳥莫知於鷾鴯,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雖落其實,棄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間,社稷存焉爾!」

「何謂無始而非卒?」

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何謂人與天一邪?」

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

莊周遊於雕陵之樊,覩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感周之顙而集於栗林。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覩?」蹇裳躩步,執彈而留之。覩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蜋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

莊周反入,三日不庭。藺且從而問之:「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

莊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且吾聞諸夫子曰:『入其俗,從其令。』今吾遊於雕陵而忘吾身,異鵲感吾顙,遊於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為戮,吾所以不庭也。」

陽子之宋,宿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

陽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田子方

莊子 外篇 田子方

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數稱谿工。

文侯曰:「谿工,子之師邪?」

子方曰:「非也,無擇之里人也。稱道數當,故無擇稱之。」

文侯曰:「然則子無師邪?」

子方曰:「有。」

曰:「子之師誰邪?」

子方曰:「東郭順子。」

文侯曰:「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

子方曰:「其為人也真,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無擇何足以稱之!」

子方出,文侯儻然,終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語之曰:「遠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聖知之言仁義之行為至矣。吾聞子方之師,吾形解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吾所學者直土埂耳!夫魏真為我累耳!」

溫伯雪子適齊,舍於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溫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吾不欲見也。」

至於齊,反舍於魯,是人也又請見。溫伯雪子曰:「往也蘄見我,今也又蘄見我,是必有以振我也。」

出而見客,入而歎。明日見客,又入而歎。其僕曰:「每見之客也,必入而歎,何耶?」

曰:「吾固告子矣:『中國之民,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見我者,進退一成規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其諫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歎也。」

仲尼見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見之而不言,何邪?」

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

顏淵問於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

夫子曰:「回,何謂邪?」

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惡!可不察與!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萬物莫不比方,有首有趾者,待是而後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盡矣,而女求之以為有,是求馬於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雖然,女奚患焉!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髮而乾,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

老聃曰:「吾遊心於物之初。」

孔子曰:「何謂邪?」

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嘗為汝議乎其將: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乎其所窮。非是也,且孰為之宗!」

孔子曰:「請問遊是。」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遊乎至樂,謂之至人。」

孔子曰:「願聞其方。」

曰:「草食之獸不疾易藪,水生之蟲不疾易水。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棄隸者若棄泥塗,知身貴於隸也,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已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猶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脫焉?」

老聃曰:「不然。夫水之於汋也,無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於德也,不修而物不能離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脩焉!」

孔子出,以告顏回曰:「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與!微夫子之發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莊子見魯哀公,哀公曰:「魯多儒士,少為先生方者。」

莊子曰:「魯少儒。」

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何謂少乎?」

莊子曰:「周聞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履句屨者,知地形;緩佩玦者,事至而斷。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為不然,何不號於國中曰:『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於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無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公即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

莊子曰:「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可謂多乎?」

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心,故飯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賤,與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故足以動人。

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槃礡臝。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

文王觀於臧,見一丈人釣,而其釣莫釣;非持其釣有釣者也,常釣也。

文王欲舉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終而釋之,而不忍百姓之無天也。於是旦而屬之大夫曰:「昔者寡人夢見良人,黑色而𩑺,乘駁馬而偏朱蹄,號曰:『寓而政於臧丈人,庶幾乎民有瘳乎!』」

諸大夫蹵然曰︰「先君王也。」

文王曰:「然則卜之。」

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無它,又何卜焉。」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無更,偏令無出。三年,文王觀於國,則列士壞植散群,長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於四竟。列士壞植散群,則尚同也;長官者不成德,則同務也;斔斛不敢入於四竟,則諸侯無二心也。

文王於是焉以為大師,北面而問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應,泛然而辭,朝令而夜遁,終身無聞。

顏淵問於仲尼曰:「文王其猶未邪?又何以夢為乎?」

仲尼曰:「默,汝無言!夫文王盡之也,而又何論刺焉!彼直以循斯須也。」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適矢復沓,方矢復寓。當是時,猶象人也。

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嘗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

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禦寇而進之。禦寇伏地,汗流至踵。

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肩吾問於孫叔敖曰:「子三為令尹而不榮華,三去之而無憂色。吾始也疑子,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子之用心獨奈何?」

孫叔敖曰:「吾何以過人哉!吾以其來不可卻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為得失之非我也,而無憂色而已矣。我何以過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將躊躇,方將四顧,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

仲尼聞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美人不得濫,盜人不得劫,伏戲、黃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況爵祿乎!若然者,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入乎淵泉而不濡,處卑細而不憊,充滿天地,既以與人,己愈有。」

楚王與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喪吾存』,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觀之,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知北遊

莊子 外篇 知北遊

知北遊於玄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適遭無為謂焉。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知不得問,反於白水之南,登狐闋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知不得問,反於帝宮,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

知問黃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邪?」

黃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為也,義可虧也,禮相偽也。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今已為物也,欲復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徙,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徙,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聖人故貴一。」

知謂黃帝曰:「吾問無為謂,無為謂不應我,非不我應,不知應我也。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

黃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狂屈聞之,以黃帝為知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

合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六合為巨,未離其內;秋豪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沈浮,終身不固;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於天矣!

齧缺問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德將為汝美,道將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

言未卒,齧缺睡寐。被衣大說,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

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子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孔子問於老聃曰:「今日晏閒,敢問至道。」

老聃曰:「汝齊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夫道,窅然難言哉!將為汝言其崖略。

夫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其來無迹,其往無崖,無門無房,四達之皇皇也。邀於此者,四肢強,思慮恂達,耳目聰明。其用心不勞,其應物無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

且夫博之不必知,辯之不必慧,聖人以斷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者,聖人之所保也。淵淵乎其若海,巍巍乎其若山,終則復始也。運量萬物而不匱。則君子之道,彼其外與!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此其道與!

中國有人焉,非陰非陽,處於天地之間,直且為人,將反於宗。自本觀之,生者,喑醷物也。雖有壽夭,相去幾何?須臾之說也,奚足以為堯、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倫雖難,所以相齒。聖人遭之而不違,過之而不守。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帝之所興,王之所起也。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天弢,墮其天袠。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將至之所務也,此眾人之所同論也。彼至則不論,論則不至。明見無值,辯不若默。道不可聞,聞不若塞。此之謂大得。」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

莊子曰:「無所不在。」

東郭子曰:「期而後可。」

莊子曰:「在螻蟻。」

曰:「何其下邪?」

曰:「在稊稗。」

曰:「何其愈下邪?」

曰:「在瓦甓。」

曰:「何其愈甚邪?」

曰:「在屎溺。」

東郭子不應。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每下愈況。汝唯莫必,無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嘗相與遊乎無何有之宮,同合而論,無所終窮乎!嘗相與無為乎!澹而靜乎!漠而清乎!調而閒乎!寥已吾志,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來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彷徨乎馮閎,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物物者與物無際,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謂盈虛衰殺,彼為盈虛非盈虛,彼為衰殺非衰殺,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

妸荷甘與神農學於老龍吉。神農隱几闔戶晝瞑,妸荷甘日中奓戶而入曰:「老龍死矣!」神農擁杖而起,嚗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訑,故棄予而死。已矣,夫子無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

弇堈弔聞之曰:「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繫焉。今於道,秋毫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

於是泰清問乎無窮曰:「子知道乎?」

無窮曰:「吾不知。」

又問乎無為,無為曰:「吾知道。」

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

曰:「有。」

曰:「其數若何?」

無為曰:「吾知道之可以貴、可以賤、可以約、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

泰清以之言也問乎無始曰:「若是,則無窮之弗知與無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

無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淺矣;弗知內矣,知之外矣。」

於是泰清卬而歎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

無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

無始曰:「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道無問,問無應。無問問之,是問窮也;無應應之,是無內也。以無內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大初。是以不過乎崑崙,不遊乎太虛。」

光曜問乎無有曰:「夫子有乎?其無有乎?」

無有弗應也,光曜不得問,而孰視其狀貌,窅然空然。終日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搏之而不得也。

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及為無有矣,何從至此哉!」

大馬之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毫芒。大馬曰:「子巧與!有道與?」

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而況乎無不用者乎!物孰不資焉!」

冉求問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

仲尼曰:「可。古猶今也。」

冉求失問而退。明日復見,曰:「昔者吾問『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猶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問何謂也?」

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為不神者求邪!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未有子孫而有子孫,可乎?」

冉求未對。仲尼曰:「已矣,末應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體。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聖人之愛人也終無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

顏淵問乎仲尼曰:「回嘗聞諸夫子曰:『無有所將,無有所迎。』回敢問其遊。」

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與之相靡,必與之莫多。狶韋氏之囿,黃帝之圃,有虞氏之宮,湯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𩐈也,而況今之人乎!聖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相將迎。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禦,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能能而不能所不能。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豈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為去為。齊知之所知,則淺矣。」

雜篇

庚桑楚

莊子 雜篇 庚桑楚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遠之。擁腫之與居,鞅掌之為使。居三年,畏壘大穰。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洒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餘。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

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釋然。弟子異之。庚桑子曰:「弟子何異於予?夫春氣發而百草生,秋正得而萬寶成。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聞至人,尸居環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予於賢人之間,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夫尋常之溝,巨魚無所還其體,而鯢鰌為之制;步仞之丘,巨獸無所隱其軀,而㜸狐為之祥。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而況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

庚桑子曰:「小子來!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則不免於罔罟之患;吞舟之魚,碭而失水,則螻蟻能苦之。故鳥獸不厭高,魚鼈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是其於辯也,將妄鑿垣牆而殖蓬蒿也。簡髮而櫛,數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之數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為盜,日中穴阫。吾語女,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

南榮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托業以及此言邪?」

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矣!」

南榮趎曰:「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盲者不能自見;耳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能自聞;心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與形亦辟矣,而物或間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謂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慮營營。』趎勉聞道耳矣!」

庚桑子曰:「辭盡矣。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

南榮趎贏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

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趎曰:「唯。」

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南榮趎懼然顧其後。

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

南榮趎俯而慙,仰而歎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

老子曰:「何謂也?」

南榮趎曰:「不知乎?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軀。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願因楚而問之。」

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間,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入,可憐哉!」

南榮趎請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十日自愁,復見老子。

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鬱鬱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將內揵;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外內韄者,道德不能持,而況放道而行者乎!」

南榮趎曰:「里人有病,里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藥以加病也。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

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

南榮趎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

曰:「非也。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能乎?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

曰:「然則是至乎?」

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兒子乎!』兒子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

宇泰定者,發乎天光。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物見其物。人有脩者,乃今有恆。有恆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

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

備物以將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達彼。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內於靈臺。靈臺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

不見其誠己而發,每發而不當,業入而不舍,每更為失。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為不善乎幽闇之中者,鬼得而誅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後能獨行。

券內者,行乎無名;券外者,志乎期費。行乎無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費者,唯賈人也。人見其跂,猶之魁然。與物窮者,物入焉;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兵莫憯於志,鏌鎁為下;寇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

道通,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故出而不反,見其鬼;出而得,是謂得死。滅而有實,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

出無本,入無竅,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有實而無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物以生為喪也,以死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無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者,吾與之為友。是三者雖異,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嘗言移是,非所言也。雖然,不可知者也。臘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溲焉,為是舉移是。

請常言移是。是以生為本,以知為師,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實,因以己為質;使人以為己節,因以死償節。若然者,以用為知,以不用為愚,以徹為名,以窮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與學鳩同於同也。

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驁,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故曰,至禮有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

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盪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道者,德之欽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質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謨也。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動無非我之謂治,名相反而實相順也。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雖蟲能蟲,雖蟲能天。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況吾天乎人乎!

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是故湯以胞人籠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

介者侈畫,外非譽也;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夫復謵不餽而忘人,忘人,因以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徐无鬼

莊子 雜篇 徐无鬼

徐无鬼因女商見魏武侯,武侯勞之曰:「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勞,故乃肯見於寡人。」

徐无鬼曰:「我則勞於君,君有何勞於我!君將盈耆欲,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君將黜耆欲,掔好惡,則耳目病矣。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武侯超然不對。

少焉,徐无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下之質執飽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質若視日,上之質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馬也。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若卹若失,若喪其一,若是者,超軼絕塵,不知其所。」武侯大悅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板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為數,而吾君未嘗啟齒。今先生何以說吾君,使吾君說若此乎?」

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馬耳。」

女商曰:「若是乎?」

曰:「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虛空者,藜藿柱乎鼪鼬之逕,踉位其空,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況乎昆弟親戚之謦欬其側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

徐无鬼見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厭葱韭,以賓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

徐无鬼曰:「无鬼生於貧賤,未嘗敢飲食君之酒肉,將來勞君也。」

君曰:「何哉!奚勞寡人?」

曰:「勞君之神與形。」

武侯曰:「何謂邪?」

徐无鬼曰:「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為長,居下不可以為短。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夫神者,好和而惡姦。夫姦,病也,故勞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侯曰:「欲見先生久矣!吾欲愛民而為義偃兵,其可乎?」

徐无鬼曰:「不可。愛民,害民之始也;為義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為之,則殆不成。凡成美,惡器也;君雖為仁義,幾且偽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變固外戰。君亦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無徙驥於錙壇之宮,無藏逆於得,無以巧勝人,無以謀勝人,無以戰勝人。夫殺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養吾私與吾神者,其戰不知孰善?勝之惡乎在?君若勿已矣!脩胸中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夫民死已脫矣,君將惡乎用夫偃兵哉!」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為御,昌㝢驂乘,張若謵朋前馬,昆閽滑稽後車;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無所問塗。

適遇牧馬童子,問塗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

「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

黃帝曰:「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請問為天下。」

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遊於六合之內,予適有瞀病,有長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車而遊於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復遊於六合之外。夫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黃帝曰:「夫為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為天下。」小童辭。

黃帝又問。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

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凌誶之事則不樂,皆囿於物者也。

招世之士興朝,中民之士榮官,筋力之士矜難,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樂戰,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廣治,禮教之士敬容,仁義之士貴際。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夸者悲,勢物之徒樂變,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於歲,不易於物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

莊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

惠子曰:「可。」

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

惠子曰:「可。」

莊子曰:「然則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魯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魯遽曰:『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非吾所謂道也,吾示子乎吾道。』於是為之調瑟,廢一於堂,廢一於室,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夫或改調一弦,於五音無當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動,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惠子曰︰「今乎儒墨楊秉,且方與我以辯,相拂以辭,相鎮以聲,而未始吾非也,則奚若矣?」

莊子曰:「齊人蹢子於宋者,其命閽也不以完,其求鈃鍾也以束縛,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遺類矣!夫楚人寄而謫閽者,夜半於無人之時而與舟人鬬,未始離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人斲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斲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斲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管仲有病,桓公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諱云,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

管仲曰:「公誰欲與?」

公曰:「鮑叔牙。」

曰:「不可。其為人,潔廉善士也,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治國,上且鉤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

公曰:「然則孰可?」

對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不畔,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

吳王浮於江,登乎狙之山,眾狙見之,恂然棄而走,逃於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𢮞,見巧乎王。王射之,敏給搏捷矢。王命相者趨射之,狙執死。

王顧謂其友顏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無以汝色驕人哉!」顏不疑歸而師董梧以鋤其色,去樂辭顯,三年而國人稱之。

南伯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噓。顏成子入見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曰:「吾嘗居山穴之中矣。當是時也,田禾一覩我,而齊國之眾三賀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賣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後而日遠矣。」

仲尼之楚,楚王觴之。孫叔敖執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

曰:「丘也聞不言之言矣,未之嘗言,於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丘願有喙三尺。」

彼之謂不道之道,此之謂不言之辯,故德總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辯不能舉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聖人并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無爵,死無諡,實不聚,名不立,此之謂大人。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而況為大乎!夫為大不足以為大,而況為德乎!夫大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備矣!知大備者,無求,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窮,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誠!

子綦有八子,陳諸前,召九方歅曰:「為我相吾子,孰為祥?」

九方歅曰:「梱也為祥。」

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

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為以至於是極也?」

九方歅曰:「夫與國君同食,澤及三族,而況父母乎!今夫子聞之而泣,是禦福也。子則祥矣,父則不祥。」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識之,而梱祥邪?盡於酒肉入於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吾未嘗為牧而牂生於奧,未嘗好田而鶉生於宎,若勿怪,何邪?吾所與吾子遊者,遊於天地。吾與之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吾不與之為事,不與之為謀,不與之為怪;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凡有怪徵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與吾子之罪,幾天與之也!吾是以泣也。」

無幾何而使梱之於燕,盜得之於道,全而鬻之則難,不若刖之則易,於是刖而鬻之於齊,適當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終。

齧缺遇許由,曰:「子將奚之?」

曰:「將逃堯。」

曰:「奚謂邪?」

曰:「夫堯畜畜然仁,吾恐其為天下笑。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夫民,不難聚也;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愛利出乎仁義,捐仁義者寡,利仁義者眾。夫仁義之行,唯且無誠,且假乎禽貪者器。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譬之猶一覕也。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婁者。

所謂暖姝者,學一先生之言,則暖暖姝姝而私自說也,自以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謂暖姝者也。

濡需者,豕蝨是也,擇疏鬣自以為廣宮大囿。奎蹏曲隈,乳間股腳,自以為安室利處,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煙火,而己與豕俱焦也。此以域進,此以域退,此其所謂濡需者也。

卷婁者,舜也。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悅之,故三徙成都,至鄧之虛而十有萬家。堯聞舜之賢,舉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來之澤。舜舉乎童土之地,年齒長矣,聰明衰矣,而不得休歸,所謂卷婁者也。

是以神人惡眾至,眾至則不比,不比則不利也。故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煬和以順天下,此謂真人。

於蟻棄知,於魚得計,於羊棄意。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若然者,其平也繩,其變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

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藥也。其實堇也,桔梗也,雞𢋊也,豕零也,是時為帝者也,何可勝言!

句踐也以甲楯三千棲於會稽,唯種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種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鴟目有所適,鶴脛有所節,解之也悲。

故曰,風之過河也有損焉,日之過河也有損焉。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而河以為未始其攖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審,影之守人也審,物之守物也審。

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凡能其於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給改。禍之長也茲萃,其反也緣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為己寶,不亦悲乎!故有亡國戮民無已,不知問是也。

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人之於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知大一,知大陰,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大目視之,大均緣之,大方體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盡有天,循有照,冥有樞,始有彼。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後知之。其問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無崖。頡滑有實,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則可不謂有大揚搉乎!闔不亦問是已,奚惑然為!以不惑解惑,復於不惑,是尚大不惑。

則陽

莊子 雜篇 則陽

則陽游於楚,夷節言之於王,王未之見,夷節歸。

彭陽見王果曰:「夫子何不譚我於王?」

王果曰:「我不若公閱休。」

彭陽曰:「公閱休奚為者邪?」

曰:「冬則擉鼈於江,夏則休乎山樊。有過而問者,曰:『此予宅也。』夫夷節已不能,而況我乎!吾又不若夷節。夫夷節之為人也,無德而有知,不自許,以之神其交,固顛冥乎富貴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夫凍者假衣於春,暍者反冬乎冷風。夫楚王之為人也,形尊而嚴。其於罪也,無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橈焉!故聖人,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其達也使王公忘爵祿而化卑。其於物也,與之為娛矣;其於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並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歸居,而一閒其所施。其於人心者,若是其遠也。故曰待公閱休。」

聖人達綢繆,周盡一體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復命搖作而以天為師,人則從而命之也。憂乎知,而所行恆無幾時,其有止也,若之何!

生而美者,人與之鑑,不告則不知其美於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可喜也終無已,人之好之亦無已,性也。聖人之愛人也,人與之名,不告則不知其愛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愛人也終無已,人之安之亦無已,性也。

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況見見聞聞者也,以十仞之臺縣眾閒者也。

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與物無終無始,無幾無時。日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闔嘗舍之!夫師天而不得師天,與物皆殉,其以為事也若之何?夫聖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與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備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湯得其司御門尹登恆為之傅之,從師而不囿,得其隨成。為之司其名;之名嬴法,得其兩見。仲尼之盡慮,為之傅之。容成氏曰:「除日無歲,無內無外。」

魏瑩與田侯牟約,田侯牟背之,魏瑩怒,將使人刺之。

犀首公孫衍聞而恥之曰:「君為萬乘之君也,而以匹夫從讎。衍請受甲二十萬,為君攻之,虜其人民,係其牛馬,使其君內熱發於背,然後拔其國。忌也出走,然後抶其背,折其脊。」

季子聞而恥之曰:「築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則又壞之,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亂人,不可聽也。」

華子聞而醜之曰:「善言伐齊者,亂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亂人也;謂伐之與不伐亂人也者,又亂人也。」

君曰:「然則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惠子聞之,而見戴晉人。戴晉人曰:「有所謂蝸者,君知之乎?」

曰:「然。」

「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

君曰:「噫!其虛言與?」

曰:「臣請為君實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

君曰:「無窮。」

曰:「知遊心於無窮,而反在通達之國,若存若亡乎?」

君曰:「然。」

曰:「通達之中有魏,於魏中有梁,於梁中有王,王與蠻氏,有辯乎?」

君曰:「無辯。」

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

客出,惠子見。君曰:「客,大人也,聖人不足以當之。」

惠子曰:「夫吹筦也,猶有嗃也;吹劍首者,吷而已矣。堯、舜,人之所譽也。道堯、舜於戴晉人之前,譬猶一吷也。」

孔子之楚,舍於蟻丘之漿。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子路曰:「是稯稯何為者邪?」

仲尼曰:「是聖人僕也。是自埋於民,自藏於畔。其聲銷,其志無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沈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

子路請往召之。

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於己也,知丘之適楚也,以丘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於佞人也羞聞其言,而況親見其身乎!而何以為存?」

子路往視之,其室虛矣。

長梧封人問子牢曰:「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昔予為禾,耕而鹵莽之,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芸而滅裂之,其實亦滅裂而報予。予來年變齊,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蘩以滋,予終年厭飧。」

莊子聞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謂,遁其天,離其性,減其情,亡其神,以眾為。故鹵莽其性者,欲惡之孽,為性萑葦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尋擢吾性;並潰漏發,不擇所出,漂疽疥癕,內熱溲膏是也。」

柏矩學於老聃,曰:「請之天下遊。」

老聃曰:「已矣!天下猶是也。」

又請之,老聃曰:「汝將何始?」

曰:「始於齊。」

至齊,見辜人焉,推而強之,解朝服而幕之,號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獨先離之。曰莫為盜!莫為殺人!榮辱立,然後覩所病;貨財聚,然後覩所爭。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爭,窮困人之身使無休時,欲無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為在民,以失為在己;以正為在民,以枉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責。今則不然,匿為物而過不識,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塗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於誰責而可乎?」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有乎出而莫見其門。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可不謂大疑乎!已乎!已乎!且無所逃。此則所謂然與,然乎?

仲尼問於大史大弢、伯常騫、狶韋曰:「夫衛靈公飲酒湛樂,不聽國家之政;田獵畢弋,不應諸侯之際;其所以為靈公者何邪?」

大弢曰:「是因是也。」

伯常騫曰:「夫靈公有妻三人,同濫而浴。史鰌奉御而進所,搏幣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見賢人若此其肅也,是其所以為靈公也。」

狶韋曰:「夫靈公也死,卜葬於故墓不吉,卜葬於沙丘而吉。掘之數仞,得石槨焉,洗而視之,有銘焉,曰:『不馮其子,靈公奪而里之。』夫靈公之為靈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識之!」

少知問於大公調曰:「何謂丘里之言?」

大公調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俗也,合異以為同,散同以為異。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而馬係於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江河合小而為大,大人合并而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四時殊氣,天不賜,故歲成;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文武殊能,大人不賜,故德備;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無名故無為,無為而無不為。時有終始,世有變化。禍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於大澤,百材皆度;觀於大山,木石同壇。此之謂丘里之言。」

少知曰:「然則謂之道,足乎?」

大公調曰:「不然,今計物之數,不止於萬,而期曰萬物者,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因其大以號而讀之,則可也,已有之矣,乃將得比哉!則若以斯辯,譬猶狗馬,其不及遠矣。」

少知曰:「四方之內,六合之裏,萬物之所生惡起?」

大公調曰:「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欲惡去就,於是橋起,雌雄片合,於是庸有。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實之可紀,精微之可志也。隨序之相理,橋運之相使,窮則反,終則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覩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此議之所止。」

少知曰:「季真之莫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議,孰正於其情,孰徧於其理?」

大公調曰:「雞鳴狗吠,是人之所知;雖有大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測其所將為。斯而析之,精至於無倫,大至於不可圍。或之使,莫之為,未免於物,而終以為過。或使則實,莫為則虛。有名有實,是物之居;無名無實,在物之虛。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死生非遠也,理不可覩。或之使,莫之為,疑之所假。吾觀之本,其往無窮;吾求之末,其來無止。無窮無止,言之無也,與物同理;或使莫為,言之本也,與物終始。道不可有,有不可無。道之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為,在物一曲,夫胡為於大方?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

外物

莊子 雜篇 外物

外物不可必,故龍逢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木與木相摩則然,金與火相守則流,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絯,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有甚憂兩陷而無所逃。螴蜳不得成,心若懸於天地之間,慰暋沈屯,利害相摩,生火甚多,眾人焚和,月固不勝火,於是乎有僓然而道盡。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

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耶?』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遊吳越之土,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錎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制河以東,蒼梧已北,莫不厭若魚者。已而後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趨灌瀆,守鯢鮒,其於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

儒以詩禮發冢。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

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

「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於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接其鬢,壓其顪,而以金椎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

老萊子之弟子出取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於彼,修上而趨下,末僂而後耳,視若營四海,不知其誰氏之子。」

老萊子曰:「是丘也,召而來。」

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為君子矣。」

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問曰:「業可得進乎?」

老萊子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歡為,驁終身之醜,中民之行進焉耳,相引以名,相結以隱。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非譽。反無非傷也,動無非邪也。聖人躊躇以興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

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髮窺阿門,曰:「予自宰路之淵,予為清江使河伯之所,漁者余且得予。」

元君覺,使人占之,曰:「此神龜也。」

君曰:「漁者有余且乎?」

左右曰:「有。」

君曰:「令余且會朝。」

明日,余且朝。君曰:「漁何得?」

對曰:「且之網得白龜焉,其圓五尺。」

君曰:「獻若之龜。」

龜至,君再欲殺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殺龜以卜,吉。」乃刳龜以卜,七十二鑽而無遺筴。

仲尼曰:「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不能避刳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魚不畏網而畏鵜鶘。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與能言者處也。」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

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

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

莊子曰:「人有能遊,且得不遊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夫流遁之志,決絕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覆墜而不反,火馳而不顧。雖相與為君臣,時也,易世而無以相賤。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且以狶韋氏之流觀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學,承意不彼。」

目徹為明,耳徹為聰,鼻徹為顫,口徹為甘,心徹為知,知徹為德。凡道不欲壅,壅則哽,哽而不止則跈,跈則眾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無降,人則顧塞其竇。胞有重閬,心有天遊,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豀;心无天遊,則六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

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謀稽乎誸,知出乎爭,柴生乎守,官事果乎眾宜。春雨日時,草木怒生,銚鎒於是乎始修,草木之倒植者過半而不知其然。

靜然可以補病,眥𡟬可以休老,寧可以止遽。雖然,若是,勞者之務也,佚者之所未嘗過而問焉。聖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所以駴世,聖人未嘗過而問焉;君子所以駴國,賢人未嘗過而問焉;小人所以合時,君子未嘗過而問焉。

演門有親死者,以善毀爵為官師,其黨人毀而死者半。堯與許由天下,許由逃之;湯與務光,務光怒之;紀他聞之,帥弟子而踆於窾水,諸侯弔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寓言

莊子 雜篇 寓言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和以天倪。

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為是之,異於己為非之。

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

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言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

莊子曰:「孔子謝之矣,而其未之嘗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復靈以生。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親仕,三釜而心樂;後仕,三千鍾而不洎親,吾心悲。」

弟子問於仲尼曰:「若參者,可謂無所縣其罪乎?」

曰:「既已縣矣!夫無所縣者,可以有哀乎?彼視三釜三千鍾,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

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從,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

生有為,死也。勸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陽也,無自也。而果然乎?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天有曆數,地有人據,吾惡乎求之?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無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無鬼邪?無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罔兩問於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撮而今也被髮,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

景曰:「搜搜也,奚稍問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火與日,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況乎以無有待者乎!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強陽者,又何以有問乎!」

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也。」

陽子居不答。至舍,進盥漱巾櫛,脫屨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夫子行不閒,是以不敢。今閒矣,請問其過。」

老子曰:「而雎雎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

陽子居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

其往也,舍者迎將,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竈。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讓王

莊子 雜篇 讓王

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為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託天下也。

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余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

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農曰:「捲捲乎后之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為未至也。於是夫負妻戴,攜子以入於海,終身不反也。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害所養。」因杖筴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謂能尊生矣。能尊生者,雖貴富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

越人三世弒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輿。王子搜援綏登車,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

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

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又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

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顏闔守陋閭,苴布之衣而自飯牛。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闔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謬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還,反審之,復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顏闔者,真惡富貴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

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且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珠之重哉!

子列子窮,容貌有飢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見使者,再拜而辭。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飢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

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楚昭王失國,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昭王反國,將賞從者,及屠羊說。屠羊說曰:「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反國,說亦反屠羊。臣之爵祿已復矣,又何賞之有哉!」

王曰:「強之!」

屠羊說曰:「大王失國,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誅;大王反國,非臣之功,故不敢當其賞。」

王曰:「見之。」

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吳軍入郢,說畏難而避寇,非故隨大王也。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

王謂司馬子綦曰:「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子其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

屠羊說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也;萬鍾之祿,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豈可以貪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說不敢當,願復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溼,匡坐而弦歌。

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縰履,杖藜而應門。

子貢曰:「嘻!先生何病?」

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

子貢逡巡而有愧色。

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

曾子居衛,縕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屨而踵決。曳縰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

顏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飦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

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

瞻子曰:「重生。重生則輕利。」

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

瞻子曰:「不能自勝則從之,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

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巖穴也,難為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猶弦歌於室。顏回擇菜於外,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迹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

顏回無以應,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歎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

子路、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內省而不疚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陳蔡之隘,於丘其幸乎!」

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執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於此,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娛於潁陽,而共伯得志乎丘首。

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后之為人也,居於畎畝之中而遊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之。」因自投清泠之淵。

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曰:「非吾事也。」

湯曰:「孰可?」

曰︰「吾不知也。」

湯又因務光而謀,務光曰:「非吾事也。」

湯曰︰「孰可?」

曰:「吾不知也。」

湯曰:「伊尹何如?」

曰:「強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

湯遂與伊尹謀伐桀,剋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后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椆水而死。

湯又讓務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

務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吾聞之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其土。』況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沈於廬水。

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至於岐陽,武王聞之,使叔旦往見之,與之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

二人相視而笑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與政為政,樂與治為治,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上謀而行貨,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為信,揚行以說眾,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絜吾行。」

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遂餓而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苟可得已,則必不賴。高節戾行,獨樂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

盜跖

莊子 雜篇 盜跖

孔子與柳下季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跖。盜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

孔子謂柳下季曰:「夫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為盜跖,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竊為先生羞之。丘請為先生往說之。」

柳下季曰:「先生言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聽父之詔,弟不受兄之教,雖今先生之辯,將奈之何哉!且跖之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飄風,強足以距敵,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無往。」

孔子不聽,顏回為馭,子貢為右,往見盜跖。盜跖乃方休卒徒於太山之陽,膾人肝而餔之。孔子下車而前,見謁者曰:「魯人孔丘,聞將軍高義,敬再拜謁者。」

謁者入通。盜跖聞之大怒,目如明星,髮上指冠,曰:「此夫魯國之巧偽人孔丘非邪?為我告之:『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多辭繆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脣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僥倖於封侯富貴者也。子之罪大極重,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晝餔之膳。』」

孔子復通曰:「丘得幸於季,願望履幕下。」

謁者復通,盜跖曰:「使來前!」

孔子趨而進,避席反走,再拜盜跖。盜跖大怒,兩展其足,案劍瞋目,聲如乳虎,曰:「丘來前!若所言,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

孔子曰:「丘聞之,凡天下人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說之,此上德也;知維天地,能辯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眾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孤矣。今將軍兼此三者,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脣如激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鍾,而名曰盜跖,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將軍有意聽臣,臣請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為諸侯,與天下更始,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此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

盜跖大怒曰:「丘來前!夫可規以利而可諫以言者,皆愚陋恆民之謂耳。今長大美好,人見而悅之者,此吾父母之遺德也。丘雖不吾譽,吾獨不自知邪?

且吾聞之,好面譽人者,亦好背而毀之。今丘告我以大城眾民,是欲規我以利而恆民畜我也,安可久長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立為天子,而後世絕滅;非以其利大故邪?

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棲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黃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舜作,立群臣;湯放其主,武王殺紂。自是之後,以強陵弱,以眾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

今子脩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後世。縫衣淺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跖?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長劍,而受教於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衛東門之上,子教子路菹此患,上無以為身,下無以為人,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於魯,削迹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不容身於天下。子之道豈足貴邪?

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全德,而戰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論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世之所謂賢士,莫若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於河,為魚鼈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無異於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離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者也。

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沈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自上觀之,至於子胥、比干,皆不足貴也。

丘之所以說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則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過此矣,皆吾所聞知也。

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瘐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說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

孔子再拜趨走,出門上車,執轡三失,目芒然無見,色若死灰,據軾低頭,不能出氣。歸到魯東門外,適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闕然數日不見,車馬有行色,得微往見跖邪?」

孔子仰天而歎曰:「然!」

柳下季曰:「跖得無逆汝意若前乎?」

孔子曰:「然。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頭,編虎須,幾不免虎口哉!」

子張問於滿苟得曰:「盍不為行?無行則不信,不信則不任,不任則不利。故觀之名,計之利,而義真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不可一日不為乎!」

滿苟得曰:「無恥者富,多信者顯。夫名利之大者,幾在無恥而信。故觀之名,計之利,而信真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抱其天乎!」

子張曰:「昔者桀、紂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今謂臧聚曰,汝行如桀、紂,則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賤也。仲尼、墨翟,窮為匹夫,今謂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則變容易色稱不足者,士誠貴也。故勢為天子,未必貴也;窮為匹夫,未必賤也;貴賤之分,在行之美惡。」

滿苟得曰:「小盜者拘,大盜者為諸侯,諸侯之門,仁義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殺兄入嫂,而管仲為臣;田成子常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論則賤之,行則下之,則是言行之情悖戰於胸中也,不亦拂乎!故《書》曰:『孰惡孰美?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

子張曰:「子不為行,即將疏戚無倫,貴賤無義,長幼無序;五紀六位,將何以為別乎?」

滿苟得曰:「堯殺長子,舜流母弟,疏戚有倫乎?湯放桀,武王殺紂,貴賤有義乎?王季為適,周公殺兄,長幼有序乎?儒者偽辭,墨子兼愛,五紀六位將有別乎?

且子正為名,我正為利。名利之實,不順於理,不監於道。吾日與子訟於無約曰:『小人殉財,君子殉名,其所以變其精、易其性,則異矣;乃至於棄其所為而殉其所不為,則一也。』故曰:無為小人,反殉而天;無為君子,從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極;面觀四方,與時消息。若是若非,執而圓機;獨成而意,與道徘徊。無轉而行,無成而義,將失而所為。無赴而富,無殉而成,將棄而天。

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禍也;直躬證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鮑子立乾,申子自埋,廉之害也;孔子不見母,匡子不見父,義之失也。此上世之所傳、下世之所語,以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離其患也。」

無足問於知和曰:「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彼富則人歸之,歸則下之,下則貴之。夫見下貴者,所以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也。今子獨無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妄邪?」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為與己同時而生,同鄉而處者,以為夫絕俗過世之士焉;是專無主正,所以覽古今之時,是非之分也,與俗化。世去至重,棄至尊,以為其所為也。此其所以論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不亦遠乎!慘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監於體;怵惕之恐,欣懽之喜,不監於心;知為為而不知所以為,是以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於患也。」

無足曰:「夫富之於人,無所不利,窮美究勢,至人之所不得逮,賢人之所不能及,俠人之勇力而以為威強,秉人之知謀以為明察,因人之德以為賢良,非享國而嚴若君父。且夫聲色滋味權勢之於人,心不待學而樂之,體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惡避就,固不待師,此人之性也。天下雖非我,孰能辭之!」

知和曰:「知者之為,故動以百姓,不違其度,是以足而不爭,無以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爭四處而不自以為貪;有餘故辭之,棄天下而不自以為廉。廉貪之實,非以迫外也,反監之度。勢為天子而不以貴驕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計其患,慮其反,以為害於性,故辭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譽也。堯、舜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非虛辭讓也,不以事害己也。此皆就其利、辭其害,而天下稱賢焉,則可以有之,彼非以興名譽也。」

無足曰:「必持其名,苦體絕甘,約養以持生,則亦猶久病長阨而不死者也。」

知和曰:「平為福,有餘為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今富人,耳營於鐘鼓管籥之聲,口嗛於芻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遺忘其業,可謂亂矣;侅溺於馮氣,若負重行而上坂也,可謂苦矣;貪財而取慰,貪權而取竭,靜居則溺,體澤則馮,可謂疾矣;為欲富就利,故滿若堵耳而不知避,且馮而不舍,可謂辱矣;財積而無用,服膺而不舍,滿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謂憂矣;內則疑劫請之賊,外則畏寇盜之害,內周樓疏,外不敢獨行,可謂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遺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盡性竭財,單以反一日之無故而不可得也。故觀之名則不見,求之利則不得,繚意絕體而爭此,不亦惑乎!」

說劍

莊子 雜篇 說劍

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餘人,日夜相擊於前,死傷者歲百餘人,好之不厭。如是三年,國衰,諸侯謀之。

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說王之意止劍士者,賜之千金。」左右曰:「莊子當能。」

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莊子。莊子弗受,與使者俱,往見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賜周千金?」

太子曰:「聞夫子明聖,謹奉千金以幣從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

莊子曰:「聞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絕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說大王而逆王意,下不當太子,則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說大王,下當太子,趙國何求而不得也!」

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唯劍士也。」

莊子曰:「諾。周善為劍。」

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劍士,皆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王乃說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見王,事必大逆。」

莊子曰:「請治劍服。」治劍服三日,乃見太子。太子乃與見王,王脫白刃待之。莊子入殿門不趨,見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焉?」曰:「臣聞大王喜劍,故以劍見王。」

王曰:「子之劍何能禁制?」

曰:「臣之劍,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王大悅之,曰:「天下無敵矣!」

莊子曰:「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願得試之。」

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設戲請夫子。」

王乃校劍士七日,死傷者六十餘人,得五六人,使奉劍於殿下,乃召莊子。王曰:「今日試使士敦劍。」

莊子曰:「望之久矣!」

王曰:「夫子所御杖,長短何如?」

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劍,唯王所用,請先言而後試。」

王曰:「願聞三劍。」

曰:「有天子之劍,有諸侯之劍,有庶人之劍。」

王曰:「天子之劍何如?」

曰:「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衛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恆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

文王芒然自失,曰:「諸侯之劍何如?」

曰:「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以忠聖士為鐔,以豪傑士為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

王曰:「庶人之劍何如?」曰:「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鬬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於國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劍,臣竊為大王薄之。」

王乃牽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環之。莊子曰:「大王安坐定氣,劍事已畢奏矣!」

於是文王不出宮三月,劍士皆服斃其處也。

漁父

莊子 雜篇 漁父

孔子遊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絃歌鼓琴,奏曲未半。

有漁父者,下船而來,須眉交白,被髮揄袂,行原以上,距陸而止,左手據膝,右手持頤以聽。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

客指孔子曰:「彼何為者也?」

子路對曰:「魯之君子也。」

客問其族。子路對曰:「族孔氏。」

客曰:「孔氏者何治也?」

子路未應,子貢對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選人倫,上以忠於世主,下以化於齊民,將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

又問曰:「有土之君與?」

子貢曰:「非也。」

「侯王之佐與?」

子貢曰:「非也。」

客乃笑而還,行言曰:「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呼!遠哉其分於道也!」

子貢還,報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聖人與!」乃下求之,至於澤畔,方將杖拏而引其船,顧見孔子,還鄉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進。

客曰:「子將何求?」

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謂,竊待於下風,幸聞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

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學也!」

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脩學,以至於今,六十九歲矣,無所得聞至教,敢不虛心!」

客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天之理也。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處其事,乃無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徵賦不屬,妻妾不和,長少無序,庶人之憂也;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祿不持,大夫之憂也;廷無忠臣,國家昏亂,工技不巧,貢職不美,春秋後倫,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節,財用窮匱,人倫不飭,百姓淫亂,天子之憂也。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泰多事乎?

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摠;莫之顧而進之,謂之佞;希意道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好言人之惡,謂之讒;析交離親,謂之賊;稱譽詐偽以敗惡人,謂之慝;不擇善否,兩容頰適,偷拔其所欲,謂之險。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以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謂四患者:好經大事,變更易常,以挂功名,謂之叨;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很;人同於己則可,不同於己,雖善不善,謂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無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孔子愀然而歎,再拜而起,曰:「丘再逐於魯,削迹於衛,伐樹於宋,圍於陳蔡。丘不知所失,而離此四謗者何也?」

客悽然變容曰:「甚矣子之難悟也!人有畏影惡迹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審仁義之間,察同異之際,觀動靜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而幾於不免矣。謹脩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今不脩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真?」

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於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迹矣。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於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於人偽而晚聞大道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問舍所在,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

客曰:「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慎勿與之,身乃無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緣葦間。

顏淵還車,子路授綏,孔子不顧,待水波定,不聞拏音而後敢乘。

子路旁車而問曰:「由得為役久矣,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夫子猶有倨傲之容。今漁父杖拏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應,得無太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人何以得此乎?」

孔子伏軾而歎曰:「甚矣由之難化也!湛於禮義有間矣,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進,吾語汝!夫遇長不敬,失禮也;見賢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長傷身。惜哉!不仁之於人也,禍莫大焉,而由獨擅之。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聖人尊之。今之漁父之於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

列禦寇

莊子 雜篇 列禦寇

列禦寇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

曰:「吾驚焉。」

曰:「惡乎驚?」

曰:「吾嘗食於十𩝫先饋。」

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已?」

曰:「夫內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𩐈其所患。夫𩝫人特為食羹之貨,無多餘之贏,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而況於萬乘之主乎?身勞於國而知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

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汝處已,人將保汝矣!」

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

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屨,跣而走,曁乎門,曰:「先生既來,曾不發藥乎?」

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必且有感搖而本才,又無謂也。與汝遊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遊,汎若不繫之舟,虛而敖遊者也。」

鄭人緩也呻吟於裘氏之地。祇三年而緩為儒,河潤九里,澤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與辯,其父助翟。十年而緩自殺。其父夢之曰:「使而子為墨者予也,闔嘗視其良,既為秋柏之實矣?」

夫造物者之報人也,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為有以異於人以賤其親,齊人之井飲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緩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況有道者乎!古者謂之遁天之刑。

聖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眾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莊子曰:「知道易,勿言難。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

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

聖人以必不必,故無兵;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順於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則亡。

小夫之知,不離苞苴竿牘,敝精神乎蹇淺,而欲兼濟道物,太一形虛。若是者,迷惑於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瞑乎無何有之鄉。水流乎無形,發泄乎太清。悲哉乎!汝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寧!

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之,益車百乘。反於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阨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

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癕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魯哀公問乎顏闔曰:「吾以仲尼為貞幹,國其有瘳乎?」

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飾羽而畫,從事華辭,以支為旨,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與?予頤與?誤而可矣!今使民離實學偽,非所以視民也,為後世慮,不若休之。難治也。」

施於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賈不齒,雖以事齒之,神者弗齒。

為外刑者,金與木也;為內刑者,動與過也。宵人之離外刑者,金木訊之;離內刑者,陰陽食之。夫免乎外內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孔子曰:「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長若不肖,有順懁而達,有堅而縵,有緩而釬。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則,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徵至,不肖人得矣。」

正考父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牆而走,孰敢不軌!如而夫者,一命而呂鉅,再命而於車上儛,三命而名諸父。孰協唐許!

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及其有睫也而內視,內視而敗矣。凶德有五,中德為首。何謂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其所不為者也。

窮有八極,達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緣循,偃佒,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達。智慧外通,勇動多怨,仁義多責。達生之情者傀,達於知者肖;達大命者隨,達小命者遭。

人有見宋王者,錫車十乘,以其十乘驕穉莊子。

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其子沒於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為𩐈粉矣。」

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菽,及其牽而入於大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

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

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明者唯為之使,神者徵之。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其功外也,不亦悲夫!

天下

莊子 雜篇 天下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

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以蕃息畜藏為意,老弱孤寡皆有以養,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徧,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說之。為之大過,已之大循。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氾愛兼利而非鬬,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

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無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未敗墨子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

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尸,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決。

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苛於人,不忮於眾,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為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驩,以調海內,請欲置之以為主。見侮不辱,救民之鬬,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

雖然,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為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欲寡淺為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

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悅之。齊萬物以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徧,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

是故慎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為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椎拍輐斷,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魏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落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嘗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豪桀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

田駢亦然,學於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風窢然,惡可而言?」常反人,不見觀,而不免於魭斷。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雖然,概乎皆嘗有聞者也。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

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常寬於物,不削於人,雖未至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巵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瓌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厤物之意,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連環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惠施以此為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卵有毛;雞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為羊;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熱;山出口;輪不蹍地;目不見;指不至;至不絕;龜長於蛇;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鑿不圍枘;飛鳥之景未嘗動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狗非犬;黃馬驪牛三;白狗黑;孤駒未嘗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

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此其柢也。

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為最賢,曰天地其壯乎!施存雄而無術。南方有倚人焉曰黃繚,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徧為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已,猶以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是以與眾不適也。弱於德,強於物,其塗隩矣。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貴道,幾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為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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