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典卷一百九十三至卷二百
西戎五
○康居
康居國,漢時通焉。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與粟弋、伊列鄰接。王理樂越匿地卑闐城,亦居蘇薤城,去長安萬二千三百里。不屬都護。戶十二萬。東至都護理所五千五百里。與大月氏同俗。地和暖,饒桐、柳、蒲萄,多牛羊,出好馬。東羈事匈奴。宣帝時,郅支單于殺漢使者,西阻康居。(依其險阻,以自保固。)其後甘延壽、陳湯誅滅郅支單于。至成帝時,康居遣子侍漢,貢獻。然自以絕遠,獨驕慢。都護郭舜數上言:"康居驕黠,今遣子入侍,此其欲賈市為好辭之詐也。宜歸其侍子,絕勿複使。(不通使於其國。)敦煌、酒泉小郡及南道八國,給使者往來人馬驢橐駝食,皆苦乏。空罷耗所過,送迎驕黠絕遠之國,非至計也。"漢為其新通,重致遠人,(以此聲名為重。)終羈縻而未絕。自後無聞,或名號變易,或遷徙吞併,非所詳也。
至晉武帝泰始中,其王那鼻遣使獻善馬。
至後魏太武太延中,遣使朝貢,其國又稱者舌。(後魏史雲即漢康居國也。)
至隋時,謂之康國。大業中,遣使朝貢。其王姓溫,月氏人也。(隋史雲:"即漢康居之後,自漢以來,相承不絕。")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自被匈奴所破,西逾蔥嶺,遂有此國。枝庶各分王,故康國左右諸國,米國、史國、曹國、何國、安國、小安國、那色波國、烏那曷國、穆國凡九國,皆其種類,並以昭武為姓,示不忘本也。
康國都於薩寶水上阿祿迪城,王索發,冠七寶金花,衣綾、羅、錦、繡、白疊。其妻有髻,幪以帛巾。丈夫翦發,錦袍。名為強國,西域諸國多歸之。人皆深目高鼻,多須髯。善於商賈,諸夷多湊其國。有大小鼓、琵琶、五弦箜篌、笛。婚姻喪制與突厥同。俗奉佛,為胡書。氣候溫,宜五穀,勤修園蔬,樹木滋茂。出馬、駝、騾、驢、犎牛、黃金、硇砂、甘松香、阿沙那香、瑟瑟、麖皮、氍毹、錦、疊。多蒲萄酒,富家或置千石,連年不敗。
韋節西蕃記雲:"康國人並善賈,男年五歲則令學書,少解則遣學賈,以得利多為善。其人好音聲。以六月一日為歲首,至此日,王及人庶並服新衣,翦發須。在國城東林下七日馬射,至欲罷日,置一金錢於帖上,射中者則得一日為王。俗事天神,崇敬甚重。雲神兒七月死,失骸骨,事神之人每至其月,俱著黑疊衣,徒跣撫胸號哭,涕淚交流。丈夫婦女三五百人散在草野,求天兒骸骨,七日便止。國城外別有二百餘戶,專知喪事,別築一院,院內養狗。每有人死,即往取屍,置此院內,令狗食之,肉盡收骸骨,埋殯無棺槨。"
大唐貞觀二十一年,其國獻黃桃,大如鵝卵,其色如金,亦呼為金桃。(杜環經行記雲:"康國在米國西南三百餘裡,一名薩末建。土沃,人富,國小。有神祠名拔,諸國事者,本出於此。")
○曹國
曹國,隋時都那密水南數裡,舊是康居之地。國無主,康國王令子烏建領之。勝兵千餘人。國中有得悉神,自西海以東諸國並敬事之。其神有金人,金破羅闊丈五尺,高下相稱。每月以駝五頭、馬十疋、羊百口祭之,常有千人食之不盡。東南去康國百里。西去何國百五十裡,東去瓜州六千六百里。大業中,遣使來貢。
○何國
何國,隋時亦都那密水南數裡,亦舊康居地也。其王姓昭武,亦康國之族類。國城樓北壁畫華夏天子,西壁則畫波斯、拂菻(力甚反)諸國王,東壁則畫突厥、婆羅門諸國王。勝兵千人。其王坐金羊座。風俗與康國同。東去曹國百五十裡,西去小安國三百里,東去瓜州六千七百五十裡。大業中及大唐武德、貞觀中,皆遣使來貢。
○史國
史國,隋時都獨莫水南十裡,亦舊康居之地也。其王姓昭武,亦康國王之枝庶也。勝兵千餘人。俗同康國。北去康國二百四十裡,南去吐火羅五百里,西去那色波國二百里,東北去米國二百里,東去瓜州六千里。大業中,始通中國。後漸強盛,乃創建乞史城,為數十裡,郭邑二萬家。大唐貞觀中,遣使來貢。(自曹國、何國、史國,皆在漢之康居故地,遂便附之。)
○奄蔡
奄蔡,漢時通焉。西與大秦接,東南二千里與康居接,去陽關八千餘裡。控弦十餘萬。與康居同俗,而屬康居。土氣溫和,臨大澤,無涯岸。多楨松、白草及貂。畜牧逐水草,蓋近北海。至後漢改名阿蘭聊國。後魏時曰粟特國,一名溫那沙。(後魏史雲:"初,匈奴殺其王而有其國,至文成帝初,遣使朝貢,其王忽倪已三代矣。")周武帝時,亦遣使來貢。
○滑國
滑國,車師之別種也。後漢順帝永建初,八滑從班勇擊北虜有功,漢以八滑為後部親漢侯。自魏晉以來,不通中國。至梁武帝普通初,其王厭帶夷栗陀始遣使獻貢黃師子、白貂裘、波斯錦等物。後魏之居桑乾也,滑猶小國,屬蠕蠕。後稍強大,征其旁國波斯、渴槃陀、罽賓、焉耆、龜茲、疏勒、姑墨、于闐、句盤等國焉。
其獸有師子、兩腳駝,野驢有角。人皆善騎射,著小袖長袍,用金玉為帶。女人披裘,頭上刻木為角,長六寸,以金銀飾之。兄弟共妻。無城,氈屋為居,東向開戶。其王坐金床,隨太歲轉。無文字,以木為契。與旁國通,則使旁國胡為胡書,羊皮為紙。無職官。事天神、火神,每日則出戶祀神而後食。跪一拜而止。死以木為槨。父母死,其子截一耳,葬訖即吉。其言語待河南人譯然後通。至後魏時,謂之滑〈匚屯〉。
○嚈噠(挹怛同)
嚈噠國,或雲高車之別種,或雲大月氏之種類。其源出於塞北。自金山而南,在於闐之西,東去長安一萬一百里。至後魏文帝時,已八九十年矣。衣服類胡,加以纓絡,頭皆翦發。其語與蠕蠕、高車及諸胡不同。部眾可十萬。依隨水草。其國無車,有輿,多駝、馬。用刑嚴急,盜無多少皆腰斬,盜一責十。死者,富家累石為藏,貧者掘地而埋,隨身諸物,皆置塚內。又兄弟共娶一妻,無兄弟者,妻戴一角帽;若有兄弟者,依其多少之數更加帽角焉。西域康居、于闐、沙勒、安息及諸小國三十餘所,皆役屬之,號為大國。每遣使朝貢。孝明帝熙平中,遣伏子統宋雲使西域,所經諸國,不能知其本末及山川裡數,今舉其略雲。
挹怛同。至隋時又謂挹怛國焉。挹怛國,都烏滸水南二百餘裡,大月氏之種類也。勝兵五六千人。俗善戰。先時國亂,突厥遣通設字詰強領其國。俗同吐火羅。南去漕國千五百里,東去瓜州六千五百里。大業中,遣使來貢。按劉璠梁典,滑國姓嚈噠,後裔以姓為國號,轉訛又謂之挹怛焉。(其本源或雲車師之種,或雲高車之種,或雲大月氏之種。又韋節西蕃記雲:"親問其國人,並自稱挹闐。"又按漢書,陳湯征郅支,康居副王挹闐抄其後重,此或康居之種類。然傳自遠國,夷語訛舛,年代綿邈,莫知根實,不可得而辨也。今考其風俗物產及諸家所說而編之。)
○天竺
天竺,後漢通焉,即前漢時身毒國。(初,張騫使大夏,見邛竹杖、蜀布。問曰:"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身毒國市之。"即天竺也。或雲摩伽陀,或雲婆羅門。在蔥嶺之南,去月氏東南數千里,地方三萬餘裡。其中分為五天竺:一曰中天竺,二曰東天竺,三曰南天竺,四曰西天竺,五曰北天竺,地各數千里,城邑數百。南天竺際大海。北天竺距雪山,四周有山為壁,南面一穀,通為國門。東天竺東際大海,與扶南、林邑鄰接,但隔小海而已。西天竺與罽賓、波斯相接。中天竺據四天竺之間。國並有王。漢時又有捐毒國,去長安九千八百里。去都護理所二千八百里,南與蔥嶺相連,北與烏孫接。衣服類烏孫,隨水草,故塞種也。顏師古雲:捐毒即身毒,身毒則天竺也。塞種即釋種也,蓋語音有輕重也。)從月氏、高附國以西,南至西海,東至盤起,皆身毒之地。身毒有別城數百,城置長。有別國數十,國置王。雖各小異,而俱名身毒。(扶南傳雲:"舍衛國隸屬天竺。伽屍國一名波羅柰國,亦名波羅柰斯國。竺法維佛國記雲:"波羅柰國在伽維羅越國南千四百八十裡。"釋法盛曆國傳雲:"其國有稍割牛,其牛黑色,角細長,可四尺餘,十日一割,不割便困病或致死。人服牛血皆老壽。國人皆壽五百歲,牛壽亦等於人。亦天竺屬國。")都臨恒河,一名迦毗梨河。靈鷲山,胡語曰耆闍崛山,山有青石,頭似鷲鳥。(竺法維佛國記雲:"在摩竭提國南,亦天竺屬國也。")其時皆屬月氏。月氏殺其王而置將,令統其人。俗修浮圖道,不殺生、飲酒。桓帝延熹二年、四年,頻從日南徼外來獻。時帝好神,數祀浮圖、老子,百姓稍有奉者,後遂轉盛。其國人土著與月氏同,而卑濕暑熱,人弱於月氏。
魏晉代,絕不複通。梁武帝天監初,其王遣長史竺羅達貢獻。後魏宣武帝時,南天竺國遣使獻駿馬雲。
其國出師子、貂、豹、犬軍、(胡昆反)橐駝、犀、象。有火齊,如雲母而色紫,裂之則薄如蟬翼,積之則如紗縠之重遝。有金剛,似紫石英,百煉不銷,可以切玉,玳瑁、金、銅、鐵、鉛、錫。金縷織成金罽,白疊,〈翕毛〉?。(〈翕毛〉音塔。?音登。)又有旃檀、郁金等香,甘蔗諸果,石蜜、胡椒、姜、黑鹽。西與大秦、安息交市海中,或至扶南、交趾貿易。多珊瑚、珠璣,琅玕。俗無簿籍。以齒貝為貨。尤工幻化。丈夫致敬,極者舐足摩踵而致其辭。家有奇樂、倡伎。其王與大臣多服錦罽。王為螺髻於頂,餘發翦之使短。丈夫翦發,穿耳垂璫。俗皆徒跣,衣重白色。怯於鬥戰,有弓、箭、甲、槊,亦有飛梯、地道、木牛、流馬之法。有文字,善天文算曆之術。其人皆學悉曇章。書於貝多樹葉以記事。
隋煬帝志通西域,遣裴矩應接西蕃諸國,多有至者,唯天竺不通,帝以為恨。
大唐武德中,其東西南北四天竺悉為中天竺所並。貞觀十五年,其王姓乞利咥,(醜栗反)名屍羅逸多,或雲姓刹利氏,遣使奉表。二十二年,右衛率府長史王玄策奉使天竺。會屍羅逸多死,國大亂,其臣那伏帝阿羅那順自立,乃發兵拒。玄策遁抵於吐蕃之西南,以書徵鄰國之兵。吐蕃發精銳千二百人,泥婆羅國發七千餘騎來赴,玄策與其副蔣師仁率二國之兵,進至荼鎛(音博)和羅城,即中天竺之所居也。連戰,大破之,斬首三千餘級,赴水溺死者且萬人,獲其王妃及王子等,虜男女萬三千人,牛馬三萬餘疋。於是天竺響震,城邑聚落降者五百八十餘所,遂俘阿羅那順以還。(晉、宋時浮圖經雲:"臨倪國,其王生浮圖太子也,父曰屑頭耶,母曰莫耶。浮圖身服色黃,發青如青絲。始莫耶夢白象始孕,及生,從母左脅出。生而有髻,墮地能行七步。此國在天竺域。天竺又有神人,名沙律。昔漢哀帝元壽元年,博士弟子景盧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圖經,曰複豆者,其人也。臨蒲塞、桑門、伯聞、疏閒、白閒、比丘、晨門,皆弟子號也。浮圖所載,與中國老子經相出入。蓋以為老子西出關,過西域之天竺,教胡為浮圖。徒屬弟子號合有二十九,不能詳載,故略之。諸家紀天竺國事,多錄諸僧法明、道安之流傳記,疑皆恢誕不經,不復悉纂也。已具序略注中。)
○車離
車離,後漢時通焉。居沙奇城。一名禮惟特,一名沛隸王。在天竺東南三千餘裡,大國也。其土氣、物類與天竺同。別城數十,皆稱王。其人怯弱。地東西南北方數千里。人皆長八尺,乘象、駱駝,往來鄰國。有寇,乘象以戰。
○師子國
師子國,東晉時通焉,天竺旁國也。在西海之中,延袤二千餘裡。多出奇寶。其地和適,無冬夏之異。五穀隨人所種,不須時節。其國舊無人,止有鬼神及龍居之。諸國商賈來共市易,鬼神不見其形,但出珍寶,明其所堪價,商人依價取之。諸國人聞其土樂,因此競至,或有停住者,遂成大國。能馴養神師子,遂以為名。風俗與婆羅門同,而尤敬佛法。安帝義熙初,遣使獻玉佛像,高四尺二寸,玉色潔潤,形制殊特,殆非人工,曆晉、宋代,在建康瓦官寺。(先有徵士戴安道手制佛像五軀,及顧長康畫維摩詰,並玉像時人謂為三絕。至齊東昏,遂毀玉像,前截臂,次取身,為嬖妾潘貴妃作釵釧,時鹹嘆惜之。建康即今丹陽郡江寧縣。)
宋文帝元嘉五年,其王刹利摩訶南遣使貢獻。
梁武帝大通元年,後王迦葉伽羅訶梨耶亦使使貢獻。(杜環記雲:"師子國亦曰新檀,又曰婆羅門,即南天竺也。國之北,人盡胡貌,秋夏炎旱。國之南,人盡獠面,四時霖雨。從此始有佛法寺舍,人皆儋耳,布裹腰。")
○高附
高附,後漢時通焉。在大月氏西南,亦大國也。其俗似天竺,而弱,易服。善賈販,內富於財。所屬無常,天竺、罽賓、安息三國強即得之,弱則失之。(後漢史雲:"先未嘗屬月氏。前漢書以為五翕侯數,誤矣。後屬安息。及月氏破安息,始得高附。"翕,許及反。)
○大秦
大秦,一名犁靬,(靬,居言反。一雲前漢時犁靬國也。)後漢時始通焉。其國在西海之西,亦雲海西國。其王理安都城,宮室皆以水精為柱。從條支西度海曲萬里,去長安蓋四萬里。其地平正,人居星布。其地東西南北各數千里,有四百餘城。小國役屬者數十。西有大海。海西有遲散城。王城有官曹簿領,而文字習胡。人皆髦頭,而衣文繡,亦有白蓋小車、旌旗之屬。及十裡一亭,三十裡一堠,一如中州。地多師子,遮害行旅,不百餘人持兵器,輒為所食。其王無常人,皆簡立賢者,有災異及風雨不時,輒廢而更立,受放者無怨。其人長大平正,有類中國,故謂之大秦,或雲本中國人也。
土有駭雞犀,(抱樸子雲:"通天犀有一白理如綖者,以盛米,置群雞中,欲啄米,至輒驚去,故南人名為駭雞也。")合會諸香,煎其汁以為蘇合。土多金、銀、奇寶、夜光璧、明月珠、琥珀、琉璃、神龜、白馬朱髦、玳瑁、玄熊、赤螭、辟毒鼠、大貝、車渠、(廣雅雲:"車渠,石,似玉。")瑪瑙。(廣雅雲:"瑪瑙,石,似玉。")賨出西海,有養者,似狗,多力獷惡。(賨,藏宗反。獷,古猛反。)北附庸小邑有羊羔,自然生於土中;候其欲萌,築牆院之,恐為獸所食也;其臍與地連,割之絕則死,擊物驚之,乃驚鳴,遂絕;逐水草,無群。又有木難,出翅鳥,口中結沫,所成碧色珠也,土人珍之。(曹子建詩雲:"珊瑚閒木難。")有幻人,能額上為炎燼,手中作江湖,舉足而珠玉自墮,開口則幡毦亂出。(前漢武帝時,遣使至安息,安息獻犁靬幻人二,皆蹙眉峭鼻,亂髮拳鬢,長四尺五寸。幡音煩。毦,人志反。)有織成細布,言用水羊毛,名曰海西布。出細布,作氍〈毛叟〉、〈翕毛〉?罽帳之屬,其色又鮮於海東諸國所作也。又常利得中國縑素,解以為胡綾紺紋,數與安息諸胡交市於海中。西南漲海中可七八百里,行到珊瑚洲,水底有磐石,珊瑚生其上。大秦人常乘大舶,載鐵網,令水工沒,先入視之,可下網乃下。初生白,而漸漸似苗坼甲。曆一歲許,出網目閒,變作黃色,支格交錯,高極三四尺者,圍尺餘。三年色乃赤好。後沒視之,知可采,便以鐵鈔發其根,乃以索系網,使人於舶上絞車舉出。還國理截,恣意所作。若失時不舉,便蠹敗。
其王常欲通使於漢,塗經大海,商客往來皆齎三歲糧,是以至者稀。桓帝延熹初,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獻象牙、犀角、玳瑁,始乃一通焉。其所表貢,並無珍異,疑傳者隱之。至晉武帝太康中,其王遣使貢獻。
或雲其國西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處,幾於日所入也。(外國圖雲:"從隅巨北,有國名大秦。其種長大,身丈五六尺。"杜環經行記雲:"拂菻國在苫國西,隔山數千里,亦曰大秦。其人顏色紅白,男子悉著素衣,婦人皆服珠錦。好飲酒,尚乾餅,多淫巧,善織絡。或有俘在諸國,守死不改鄉風。琉璃妙者,天下莫比。王城方八十裡,四面境土各數千里。勝兵約有百萬,常與大食相禦。西枕西海,南枕南海,北接可薩、突厥。西海中有市,客主同和,我往則彼去,彼來則我歸。賣者陳之於前,買者酬之於後,皆以其直置諸物傍,待領直然後收物,名曰'鬼市'。又聞西有女國,感水而生。"又雲:"摩鄰國,在〈孛夂〉薩羅國西南,渡大磧行二千里至其國。其人黑,其俗獷,少米麥,無草木,馬食乾魚,人餐鶻莽。鶻莽,即波斯棗也。瘴癘特甚。諸國陸行之所經也,胡則一種,法有數般。有大食法,有大秦法,有尋尋法。其尋尋蒸報,於諸夷狄中最甚,當食不語。其大食法者,以弟子親戚而作判典,縱有微過,不至相累。不食豬、狗、驢、馬等肉,不拜國王、父母之尊,不信鬼神,祀天而已。其俗每七日一假,不買賣,不出納,唯飲酒謔浪終日。其大秦善醫眼及痢,或未病先見,或開腦出蟲。")
○小人
小人,在大秦之南。軀才三尺,其耕稼之時,懼鶴所食,大秦每衛助之,小人竭其珍以酬報。
○軒渠
軒渠,其國多九色鳥,青口,綠頸,紫翼,紅膺,紺頂,丹足,碧身,緗背,玄尾。亦名九尾鳥,亦名錦鳳。其青多紅少謂之繡鸞,常從弱水西來,或雲是西王母之禽也。其國幣貨同三童國也。
○三童
三童,在軒渠國西南千里。人皆眼有三睛珠,或有四舌者,能為一種聲,亦能俱語。常貨多用蕉越犀象。作金幣,率效國王之面,亦效王后之面。若丈夫交易,則用國王之面者。王死則更鑄。(以上三國與大秦鄰接,故附之。)
○澤散
澤散,魏時聞焉。屬大秦,其理在海中央,北至驢分,水行半歲,風疾時一月到。最與安息安穀城相近。西南詣大秦都,不知裡數。
○驢分
驢分,魏時聞焉。屬大秦,其理去大秦都二千里。從驢分城西之大秦度海,飛橋長二百三十裡,發海道西南,繞海道直西行至焉。
○堅昆
堅昆,魏時聞焉。在康居西北,勝兵三萬人。隨水草畜牧。多貂,有好馬也。
○呼得
呼得,魏時聞焉。在蔥嶺北,烏孫西北,康居東北。勝兵萬餘人。隨畜牧。出好馬,亦多貂。
○丁令
丁令,魏時聞焉。在康居北,勝兵六萬人。隨畜牧,出名鼠皮,白昆子、青昆子皮。此上三國,堅昆中央,俱去匈奴單于庭安習水七千里,南至車師六國五千里,西南去康居界三千里,西去康居王理八千里。或以為此丁令即匈奴北丁令也,而北丁令在烏孫西,似其種別也。又匈奴北有渾窳國,有屈射國,有丁令國,有隔昆國,有新犁國,明北海之南自複有丁令,非此烏孫之西丁令也。烏孫長老言,北丁令有馬脛國,其人聲音似雁鶩,從膝以上身至頭,人也;膝以下生毛,馬脛馬蹄,不騎馬而走疾於馬,勇健敢戰。
○短人
短人,魏時聞焉。在康居西北,男女皆長三尺,人眾甚多,去奄蔡諸國甚遠。康居長老傳聞,嘗有商旅行北方,迷惑失道而到斯國。中甚多真珠、夜光明月珠,見者不知名此國號,言以意商度,此國去康居可萬餘裡。(突厥本末記雲:"突厥窟北馬行一月,有短人國,長者不逾三尺,亦有二尺者。頭少毛髮,若羊胞之狀,突厥呼為羊胞頭國。其傍無他種類相侵,俗無寇盜。但有大鳥,高七八尺,常伺短人啄而食之。短人皆持弓矢,以為之備。"按此亦在西北,即魏略雲短人國是也。)
○波斯
波斯,後魏時通焉。在達曷水之西,都宿利城。(後周史雲蘇利城,隋史雲蘇藺城,記錄音訛,其實一也。)有河經其城中南流,即條支之故地也。大月氏之別種。其先有波斯匿王,其子孫以王父字為氏,因為國號焉。王姓波斯。戶十餘萬。東去中國萬餘裡,西去海數百里,東南去穆國四千餘裡,西北去拂菻四千五百里。有樓觀、屋宇、佛寺。城西十五裡有土山,周回高大,其勢連接甚遠,中有鷲鳥啖羊,土人極以為患。
其王坐金羊座,戴金花冠,衣錦袍、織成帔,飾以真珠寶物。其俗:丈夫翦發,戴白皮帽,貫頭衫,兩廂近下開之,亦有巾帔,緣以織成;婦人服大衫,披大帔,仍貫五色珠,絡之於膊。王即位以後,擇諸子內賢者,密書其名,封之於庫,諸子及大臣皆莫之知也。王死,眾乃共發書視之,其封內有名者,即立以為王。餘子各出就邊任,兄弟更不相見也。國人號王曰醫囋,(才割反。)妃曰防步率,王之諸子曰殺野。其刑法:重罪懸諸竿,射而殺之;次則系獄,新王立乃釋之。賦稅,准地輸銀錢。事火神、天神。婚合不擇尊卑,於諸夷之中最為醜穢。死者多棄屍於山,一月理服。城外有人別居,唯知喪葬之事,號為不淨人,若入城市,搖鈴自別。
以六月為歲首。氣候暑熱,家自藏冰。其地多砂磧,引水溉灌。其五穀及禽獸與中夏略同,唯無稻及黍。土出名馬及駝,富室至有數千頭者。出象、師子,多良犬。有大鳥,形如橐駝,有兩翼,飛而不能高,食草與肉,亦能啖火。有大鳥卵,真珠,頗梨,珊瑚,琉璃,瑪瑙,水精,瑟瑟,金,銀,鍮石,金剛,火齊,銅,錫,鑌鐵,朱砂,水銀,錦,疊,細布,氍毹,〈翕毛〉?,護那,越諾布,金縷織成,赤麖皮,薰陸、郁金、蘇合、青木等香,胡椒,蓽撥,石蜜,千年棗,香附子,訶黎勒,無食子,鹽綠,雌黃。又有優缽曇花,鮮華可愛。地有咸池。
孝明帝時及西魏末,並貢方物。突厥不能至其國,亦羈縻之。
隋大業中,亦遣使來貢。
大唐貞觀二十一年,其國又獻活褥蛇,形類鼠而色青,身長八九寸,能入穴取鼠。(杜環記雲:"自被大食滅,至天寶末已百餘年矣。")
○悅般
悅般,後魏時通焉。在烏孫西北。其先,匈奴北單于之部落也。為漢車騎將軍竇憲所逐,北單于度金微山,西走康居,其羸弱不能去者,住龜茲北。地方數千里,眾可二十餘萬,涼州人猶謂之單于王。其風俗、言語似高車,而其人清潔於胡。俗翦發齊眉,以饣弟餬塗之,昱昱然光澤。日三澡潄,然後飲食。其國南界有火山,山傍石皆燋鎔,流地數十裡乃凝堅,人取以為藥,即石流黃也。
太武真君九年,遣使朝獻,並送幻人,稱能割人喉脈令斷,擊人頭令骨陷,皆血出淋漓,或數升,或盈鬥,以草藥內其口中,令嚼咽之,須臾血止,養瘡一月複常,又無痕瘢。太武乃取死罪囚試之,皆驗。雲中國諸名山皆有此草,乃使人受其術而厚遇之。
○伏盧尼
伏盧尼,後魏時通焉。理伏盧尼城,在波斯國西北。有大河南流,中有鳥,其形似人,亦有如橐駝、馬者,皆有翼,常居水中,出水便死。城北有雲尼山,出銀、珊瑚、琥珀,多師子焉。
○朱俱波
朱俱波,後魏時通焉。亦名朱居槃國,漢子合國也。今並有漢西夜,蒲犁、依耐、得若四國之地。在於闐國西千餘裡,其西至渴槃陀國,南至女國三千里,北至疏勒九百里,南至蔥嶺二百里。其王本疏勒國人,(魏略西戎傳曰:西夜並屬疏勒。)宣武永平中,朱居槃國遣使朝貢。其人言語與於闐相似,其閒小異。人貌多同華夏,亦類疏勒。
大唐武德以後,亦頻遣使朝貢矣。
○渴槃陀
渴槃陀,後魏時通焉。亦名漢陀國,亦名渴羅陀國。理蔥嶺中。在朱俱波國西,西至護密國,其南至懸度山,無定界,北至疏勒國界,西北至判汗國。其王本疏勒人,累代相承,以居此國。有戶二千餘。懸度山在國西南四百里。懸度者,石山也,谿穀不通,以繩索相引而度。其閒四百里中往往有棧道,因以為名。今按懸度、蔥嶺,迤邐相屬,郵置所絕,道阻且長,故行人由之,莫能分別,然法顯、宋雲所經即懸度山也。又有頭痛山,在國西南,向罽賓,曆大頭痛、小頭痛之山,赤土、身熱之阪。(宋膺異物志雲:"大頭痛、小頭痛山,皆在渠搜之東,疏勒之西。經之者身熱頭痛。夏不可行,行則致死,唯冬可行,尚嘔吐,山有毒藥氣之所為也。冬乃枯歇,故可行也。")其蔥嶺俗號極嶷山。今按蔥嶺,周環其國。衣服、人貌、語音與於闐相似,其閒多有異者。書與婆羅門同。國中鹹事佛。人山居,勁健。雜人多而胡少。有音樂、兵器,有甲、槊、弓、刀。(槊音朔。)國法:殺人劫賊者死,餘徵罰。其稅雜輸之。服飾、婚姻同疏勒。王坐人床。死者埋殯七日為孝。太武帝太延三年朝獻,於後不絕。
○粟弋
粟弋,後魏通焉。在蔥嶺西,大國。一名粟特,一名特拘夢。出好馬、牛、羊、蒲萄諸果。出美蒲萄酒,其土地水美故也。出大禾,高丈餘,子如胡豆。在安息北五千里。附庸小國四百餘城。至太武帝時,遣使來朝獻。
○阿鉤羌
阿鉤羌,後魏通焉,在莎車西南。國西有懸度山,其閒四百里中,往往有棧道,下臨不測之深,人行以繩索相持而度。土有五穀、諸果。市用錢為貨。居止立宮室。有兵器。
○副貨
副貨,後魏通焉。東至阿富使且國,西至沒誰國,中閒相去千里。南有連山,不知名。北至奇沙國,相去千五百里。宜五穀、蒲陶,唯有馬、駝、騾。國王有黃金殿,殿下有金駝七頭,各高三尺。孝文帝時,其王遣使朝。
○疊伏羅
疊伏羅,後魏時通焉。去代三萬一千里。國中有勿悉城,城北有鹽奇水,西流。有白象。土宜五穀。宣武帝時,遣使獻方物。
○賒彌
賒彌,後魏時聞焉。在波知之南。山居。不信佛法,專事諸神。亦附嚈噠。東有缽盧勒國,路嶮,緣鐵鎖而度,下不見底。後魏遣使宋雲等,竟不能達。
○石國
石國,隋時通焉。居於藥殺水,都柘折城,方十餘裡。本漢大宛北鄙之地。東與北至西突厥界,西至波臘國界,西南至康居界,南至率都沙那國界。王姓石。國城之東南立屋,置座於中,正月六日、七月十五日以王父母燒餘之骨,金甕盛之,置於床上,巡繞而行,散以香花雜果,王率臣下設祭焉。禮終,王與夫人出就別帳,臣下以次列坐而饗宴。有粟、麥,多良馬。南去?(音撥)汗六百里,東南去瓜州六千里。隋大業五年、大唐貞觀八年,並遣使朝貢。(杜環經行記雲:"其國城一名赭支,一名大宛。天寶中,鎮西節度使高仙芝擒其王及妻子歸京師。國中有二水,一名真珠河,一名質河,並西北流。土地平敞,多果實,出好犬良馬。"又雲:"碎葉國,從安西西北千餘裡有〈孛夂〉達嶺,嶺南是大唐北界,嶺北是突騎施南界。。西南至蔥嶺二千餘裡。其水嶺南流者盡過中國,而歸東海;嶺北流者盡經胡境,而入北海。又北行數日,度雪海。其海在山中,春夏常雨雪,故曰雪海。中有細道,道傍往往有水孔,嵌空萬仞,輒墮者莫知所在。〈孛夂〉達嶺北行千餘裡至碎葉川。其川東頭有熱海,茲地寒而不凍,故曰熱海。又有碎葉城,天寶七年,北庭節度使王正見薄伐,城壁摧毀,邑居零落。昔交河公主所居止之處,建大雲寺,猶存。其川西接石國,約長千餘裡。川中有異姓部落,有異姓突厥,各有兵馬數萬。城堡閒雜,日尋干戈,凡是農人皆擐甲胄,專相虜掠以為奴婢。其川西頭有城,名曰怛邏斯,石國人鎮,即天寶十年高仙芝軍敗之地。從此至西海以來,自三月至九月,天無雲雨,皆以雪水種田。宜大麥、小麥、稻禾、豌豆、畢豆。飲蒲萄酒、麋酒、醋乳。")
○女國
女國,隋時通焉。在蔥嶺之南。其國代以女為國王,王姓蘇毗。女王之夫號為金聚,不知政事。國內丈夫唯以征伐為務。山上為城,方五六裡,人有萬家。王居九層之樓,侍女數百人,五日一聽朝。複有小女王,共理國政。其俗貴婦人,輕丈夫,而性不妒忌。男女皆以彩色塗面,一日之內或數度變改之。男子皆被發,婦人辮發而縈之。其王死,若無女嗣位,國人乃調斂金錢,得數百萬,還於死王之族,買女而立之。其地五男三女,貴女子,賤丈夫,婦人為吏職,男子為軍士。女子貴者則多有侍男,男子不得有侍女。雖賤庶之女,盡為家長,有數夫焉。生子皆從母姓。氣候多寒,以射獵為業。出鍮石、朱砂、麝香、犛(裡之反)牛、駿馬、蜀馬。尤多鹽,常將鹽向天竺興販,其利數倍。亦數與天竺及黨項戰爭。其女王死,國中貴人剝取皮,以金屑和骨肉置於瓶內而埋之,經一年,又以其皮納於鐵器埋之。俗事阿脩羅神。開皇中,遺使來貢。
○吐火羅
吐火羅,一名土壑宜,後魏時吐呼羅國也,隋時通焉。都蔥嶺西五百里,在烏滸河南,即媯水也。與挹怛雜居。勝兵十萬人,皆習戰。俗奉佛。多男,少婦人,故兄弟通室。婦人五夫,則首飾載五角,十夫載十角。男子無兄弟者,則與他人結為昆季,方始得妻,不然終身無婦矣。生子屬其長兄。被服、文字與於闐略同。城北有頗黎山,南崖穴中有神馬,國人每牧馬於其側,時產名駒,皆汗血焉。其北界則漢時大宛之地,南去漕國千七百里,東去瓜州六千七百里。大業中,遣使來貢。
大唐初,屬西突厥。高宗永徽初,遣使獻大鳥,高七尺,其色玄,足如駝,鼓翅而行,日三百里,能啖鐵,夷俗謂為駝鳥。龍朔元年,吐火羅置州縣,使王名遠進西域圖記,並請於闐以西、波斯以東十六國分置都督府及州八十、縣一百、軍府百二十六,仍於吐火羅國立碑,以紀聖德。帝從之。
○劫國
劫國,隋時聞焉。在蔥嶺中,西與南俱與賒彌國界接,西北至挹怛國,去長安萬二千里。有戶數萬。氣候熱,有稻、麥、粟、豆、羊、馬。出洛沙、青黛。婚姻同突厥。死亡棄於山。
大唐武德二年,遣使貢寶帶、金鎖、頗梨、水精杯各一,頗梨四百九十枚,大者如棗,小者如酸棗。
○陀羅伊羅
陀羅伊羅,隋時聞焉。在烏荼國北,大雪山坡上。緣梯登山,接七百梯,方到其國。
○越底延
越底延國,隋時聞焉。理辛頭河北。南至婆羅門國三千里,西北至賒彌國千餘裡,東北至瓜州五千四百里。其王婆羅門種類。戶數萬。有弓矢、刀槊、皮甲。國法不殺人,重罪流,輕者杖。國無課稅。其俗事佛,書同婆羅門。王及庶人翦發,衣錦袍,不開縫。貧者衣白疊。婦人為髻,衣裙衫,帔長巾。俗清潔。氣候溫,多稻。有羊、馬,多牛。出鍮石、訶梨勒、石蜜、麖皮、細疊。
○大食
大食,大唐永徽中,遣使朝貢雲。其國在波斯之西。或雲:初有波斯胡人,若有神助,得刀殺人。因招附諸胡,有胡人十一來,據次第摩首受化為王。此後眾漸歸附,遂滅波斯,又破拂菻及婆羅門城,所當無敵。兵眾有四十二萬。有國以來三十四年矣。初王已死,次傳第一摩首者,今王即是第三,其王姓大食。其國男夫鼻大而長,瘦黑多須鬢,似婆羅門,女人端麗。亦有文字,與波斯不同。出駝、馬、驢、騾、羖羊等。土多砂石,不堪耕種,無五穀,惟食駝、馬等肉,破波斯、拂菻,始有米麵。敬事天神。又雲:其王常遣人乘船,將衣糧入海,經涉八年,未極西岸。於海中見一方石,石上有樹,枝赤葉青,樹上總生小兒,長六七寸,見人不語而皆能笑,動其手腳,頭著樹枝,人摘取,入手即乾黑。其使得一枝還,今在大食王處。(杜環經行記雲:"一名亞俱羅。其大食王號暮門,都此處。其士女瑰偉長大,衣裳鮮潔,容止閑麗。女子出門,必擁蔽其面。無問貴賤,一日五時禮天。食肉作齋,以殺生為功德。系銀帶,佩銀刀。斷飲酒,禁音樂。人相爭者,不至毆擊。又有禮堂,容數萬人。每七日,王出禮拜,登高座為眾說法,曰:"人生甚難,天道不易。奸非劫竊,細行謾言,安己危人,欺貧虐賤,有一於此,罪莫大焉。凡有征戰,為敵所戮,必得生天,殺其敵人,獲福無量。"率土稟化,從之如流。法唯從寬,葬唯從儉。郛郭之內,鄽閈之中,土地所生,無物不有。四方輻湊,萬貨豐賤,錦繡珠貝,滿於市肆。駝馬驢騾,充於街巷。刻石蜜為盧舍,有似中國寶轝。每至節日,將獻貴人琉璃器皿、鍮石瓶缽,蓋不可算數。粳米白麵,不異中華。其果有偏桃人、千年棗。其蔓菁,根大如鬥而圓,味甚美。餘菜亦與諸國同。蒲陶大者如雞子。香油貴者有二:一名耶塞漫,一名沒〈囗醜〉(女甲反)師。香草貴者有二:一名查塞菶(蒲孔反),一名梨蘆茇。綾絹機杼,金銀匠、畫匠、漢匠起作畫者,京兆人樊淑、劉泚,織絡者,河東人樂〈阝睘〉、呂禮。又以橐駝駕車。其馬,俗雲西海濱龍與馬交所產也。腹肚小,腳腕長,善者日走千里。其駝小而緊,背有孤峰,良者日馳千里。又有駝鳥,高四尺以上,腳似駝蹄,頸項勝得人騎行五六裡,其卵大如二升。又有薺樹。實如夏棗,堪作油,食除瘴。其氣候溫,土地無冰雪。人多瘧痢,一年之內,十中五死。今吞滅四五十國,皆為所役屬,多分其兵鎮守,其境盡於西海焉。"又雲:"末祿國在亞梅國西南七百餘裡。胡姓末者,茲土人也。其城方十五裡,用鐵為城門。城中有鹽池,又有兩所佛寺。其境東西百四十裡,南北百八十裡,村柵連接,樹木交映,四面合匝,總是流沙。南有大河,流入其境,分渠數百,溉灌一州。其土沃饒,其人淨潔。牆宇高厚,市鄽平正。木既雕刻,土亦繪畫。又有細軟疊布,羔羊皮裘,估其上者值銀錢數百。果有紅桃、白〈木奈〉、遏白、黃李。瓜大者名尋支,十餘人餐一顆輒足。越瓜長四尺以上。菜有蔓菁、蘿蔔、長蔥、顆蔥、芸台、胡芹、葛藍、軍達、茴香、茇薤、瓠蘆,尤多蒲陶。又有黃牛、野馬、水鴨、石雞。其俗以五月為歲,每歲以畫缸相獻。有打球節、秋千節。其大食東道使鎮於此。從此至西海以來,大食、波斯參雜居止。其俗禮天,不食自死肉及宿肉,以香油塗發。"又雲:"苫國在大食西界,周回數千里。造屋兼瓦,壘石為壁。米穀殊賤,有大川東流入亞俱羅,商客糴此糶彼,往來相繼。人多魁梧,衣裳寬大,有似儒服。其苫國有五節度,有兵馬一萬以上,北接可薩突厥。可薩北又有突厥。足似牛蹄,好啖人肉。")
魏徵論曰:"自古開遠夷,通絕域,必因宏放之主,皆起好事之臣。張騫鑿空於前,班超投筆於後,或結之以重寶,或懾之以利劍,投軀萬死之地,以立一朝之功,皆由主尚來遠之名,臣徇輕生之節。是知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焉者也。煬帝規模巨集侈,掩吞秦漢,裴矩方進西域圖記以蕩其心,故萬乘親出玉門關,置伊吾、且末郡,而關右暨於流沙,騷然無聊生矣。古哲王之制方五千里,務安諸夏,不事要荒。豈威不能加、德不能被?蓋不以四夷勞中國,不以無用害有用也。是以秦戍五嶺,漢事三邊,或道殣相繼,或戶口減半。隋室恃其強盛,亦狼狽於青海。此皆一人失其道,故億兆罹其毒也。"
《通典》 唐·杜佑
北狄一
○序略
北狄,(白虎通雲:"狄者,易也,言辟易無別。"說文雲:"狄本犬種,故從犬。")以畜牧為業,隨逐水草,無文書,俗簡易,以言語為約束,然各有分地。射獵禽獸,食肉衣皮,習於攻戰,此天性也。畜之所多則馬、牛、羊,其奇畜則橐駝、驢、驘、駃騠、騊駼、驒騱。(橐駝言能負橐囊而馱物也。驘,驢種而馬生之也。駃騠,駿馬也,生七日而超其母。騊駼,野馬類也,生北海。驒騱,駏驉類也。駝,徒河反。駃音決。騠音提。騊音陶。駼音圖。驒音顛。又雲:"驒騱,野馬也。")
唐虞則山戎,夏則獯鬻。周則獫狁,懿王時德衰,侵暴及涇陽,(今安定、平涼郡地,並涇水之陽。獫音險。狁音允。)人被其苦。至曾孫宣王,乃命將討伐,至太原,稱為中興,四夷賓服。其後山戎越燕伐齊,後又伐燕,齊桓公救燕,敗走之。襄王之時,戎狄至雒邑,東至衛境,侵盜尤甚。晉文公乃興師攘卻,居於西河圁、洛之間,(今洛之上郡、銀川之地。圁音銀。)號曰赤翟、白翟。而晉北有林胡、樓煩之戎,(今郡則樓煩故地。)燕北有東胡、山戎,(烏桓之先也,後為鮮卑。)各分散谿穀,自有君長,往往而聚者百有餘戎,然不相統一。及晉悼公納魏絳之謀,和諸戎,戎服而晉強,晉侯賞魏子金石之樂。至安王之時,趙襄子逾句注而破之。(句注山一名西陘山,在今雁門郡。)
洎於戰國,趙武靈王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築長城,自代傍陰山下,至高闕為塞,(按漢武帝元朔二年,遣衛青渡西河,至高闕,破匈奴。河自今靈武郡之西南便北流千餘裡,過九原郡乃東流。時帝都在秦,所謂西河,疑是此處。其高闕當在河之西,今九原郡之西北也。)而置雲中、雁門、代郡。其後燕將秦開襲破東胡,卻千餘裡。燕亦築長城,自造陽至襄平,(造陽,在今媯川郡之北。襄平即遼東所理,今安東府。)置上穀、(今上谷、范陽、文安、河閒、媯川等郡。)漁陽、(今漁陽、密雲郡。)右北平、(今北平郡。)遼西、遼東郡以距胡。(今安東府地。)匈奴之先,夏氏之後,殷伐,奔北夷,至七國時,國漸強盛,以為鄰敵。
及秦始皇平天下,北卻匈奴,築長城,渡河以陰山為塞。(陰山今安北府北。山海經已有匈奴。周書又曰"正北匈奴以橐駝、白玉為獻",當時猶微也。)
及秦亂,劉項相持之際,未遑邊備,單於頭曼稍稍渡河南,複其故地。(今洛交、安化郡地。)至冒頓,匈奴益強盛,盡服從北夷,南與諸夏為敵國,圍漢高帝於白登。(今雲中郡東南。)帝因婁敬說,後妻以宗女公主,呂後、文帝複通和親。其後複大入蕭關,(今平涼郡蕭關縣。)燒回中宮。(今扶風郡界。)於是置細柳、棘門、霸上三軍以備焉。納晁錯說,召人實塞下,終景帝時,不為大患。
武帝因王恢議誘單於入塞,不克,自爾侵盜尤甚。衛青、霍去病累歲窮討,盡徙漠北矣。漢境又至於陰山,開河西,置酒泉等郡(今郡)以隔絕羌胡,遂通西域。宣帝時,其國亂,賢王以下爭立為五單于,呼韓邪南移近塞,朝漢為藩臣。郅支奔康居,為甘延壽誅滅。成帝時,單於又來朝,賜以後宮王嬙,單於喜甚,上書願保塞上穀(今媯川郡)以西至敦煌,(今郡)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郎中侯應習邊事,陳十不可。
及王莽輔政,易單于璽曰章,改號恭奴,單於複大寇盜。莽又改號降奴、服於,發兵屯戍,議滿三十萬,十道窮追,分裂為十五單於。嚴尤諫陳五難。
至後漢建武二十四年,其國饑疫死耗,分為南北單於。其南單於款塞,願永為藩蔽,扞禦北狄,入居雲中,(今榆林郡單於府地。)後又移居美稷。(今西河郡。)臧宮等上書,請遂滅北匈奴,光武務欲息人,不許。和帝時,北單於為竇憲破滅。安帝時,南單於屢被鮮卑侵掠。靈、獻之際,轉又挫傷。
魏武帝遂分為五部,置於西河、離石諸郡。(今太原、西河、昌化郡之間。)劉元海則左賢王之孫,而南匈奴種微矣。初,烏桓漢武帝時霍去病擊匈奴左地,因徙於上穀、漁陽之間,為漢偵察匈奴動靜,始置護烏桓校尉監統之。至後漢,漸強盛,光武納班彪冊,又置校尉。獻帝以後,寇掠轉甚,竟為曹公所滅。自桓、靈之際,鮮卑又盛,盡有漢北匈奴故地。至光和中,其帥爭立,國亂,而檀石槐之種,魏文帝時為小種鮮卑軻比能破滅。比能明帝以後國亂離散,諸部大人慕容、拓跋、宇文更盛,並稱大號,跨有中州焉。
蠕蠕自拓跋初徙雲中,即有種落,後魏太武神?中強盛,又盡有匈奴故地。其主社侖始號可汗,猶言皇帝,以後常與後魏為敵國。明帝熙平以後,其國主爭立,大亂。東、西魏之時,突厥既強,蠕蠕主奔西魏,悉被誅滅。
自蠕蠕衰弱,突厥漸盛,至西魏大統中,大破蠕蠕,又盡有匈奴故地。其主土門號可汗,猶古之單於也。北齊、後周爭結婚姻,傾府藏事之。至大邏便、沙缽略,分為二國。大邏便之後為西突厥焉。隋文帝開皇中,本國荒亂,其主染幹朝隋,並徙種落於朔州及夏、勝二州之間。(朔今馬邑郡,夏今朔方郡,勝今榆林郡。)煬帝親幸其部。其後始畢可汗圍帝於雁門,因隋亂,華人奔湊,又更強盛,控弦百萬,勢淩中夏。
大唐武德中,寇原州。(今平涼郡。)貞觀初,頡利又至渭橋。四年,李靖滅其國,靈州(今靈武郡)總管張寶相擒頡利獻焉。太宗納溫彥博議,置其餘種於河南、朔方之地。其後滋繁,分為六州。至阿史那元珍,叛還故地。開元初,本落亂,又請降,複處河南,俄又叛去。其西突厥,自隋開皇中國亂,各自為一國。大業末,西突厥被北突厥所滅。北突厥,武太后嗣聖初,其主默啜寇定、趙二州,(定今博陵郡,趙今趙郡。)大殺掠而去。
自三代以還,北狄盛衰可略而紀。其小國者,時有侵擾不為大患者,則不暇錄焉。唯契丹、武太后萬歲通天初,其帥李盡忠、孫萬榮陷營州,(今柳城郡。)自稱為可汗,司農卿麻仁節等二十八將,敗於西峽石黃獐穀,仁節死焉。賊又陷冀州,(今信都郡。)刺史陸寶積死之。夏官尚書平章事王孝傑率兵十八萬,又敗沒於東峽石。又令御史大夫婁師德率兵二十萬拒之。萬榮為家奴所殺,其黨遂潰。
○匈奴上
匈奴,先祖夏氏之裔,曰淳維,殷時奔北方。至週末,七國時,而與燕、趙、秦三國為邊鄰。趙孝成王使李牧備匈奴,善撫士卒,以便宜置吏,市租皆入幕府,為士卒費。日殺牛享士,習騎射,謹烽火,多間諜。約曰:"匈奴有來入盜者,但急自備。敢捕虜者斬。"而匈奴每入,烽火謹候,輒入收保,不敢戰。如是者數歲,亦不亡失。然匈奴以牧為怯,雖趙兵亦以為吾將軍怯。邊士皆曰:"不用賞賜,願得一戰。"於是乃具選車得千三百乘,騎萬三千匹,百金之士五萬人,彀者十萬,(彀,張也。音工豆反。張弓弩也。)悉勒習戰。大縱畜牧,人眾滿野。匈奴小入,佯北不勝,以數千人委之。單於聞之,率眾來入寇。李牧張左右翼擊,大破之,殺匈奴十餘萬騎,滅襜襤,(胡也。襜,處廉反。襤,魯甘反。)破東胡、降林胡,單於奔走。十餘歲匈奴不敢近趙邊城。
後秦滅六國,而始皇帝使蒙恬將數十萬人之眾,北擊胡,悉逐出塞,收河南地,渡河,以陰山為塞,築四十四縣城臨河,徙謫戍以充之。(有罪謫合徙者,今徙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今九原郡)至雲陽,因邊山險,塹谿穀,可繕者繕之,(繕,補。)起臨洮至遼東萬餘裡。(秦之臨洮在和政郡和政縣,即長城之所起。)
匈奴單於曰頭曼,不勝秦,北徙。十餘年至秦亂,諸秦所徙謫戍邊者皆複去,於是複稍渡河,與中國界於故塞。(今安化、延安、平涼郡之地。)後為其太子冒頓以鳴鏑射殺之,而自立為單于,(時秦二世元年。)遂東襲滅東胡王,虜其民眾畜產。既歸,西擊走月氏,南並樓煩、白羊河南王,(樓煩已具前。白羊,未詳所在。疑今朔方、新秦等郡之地。)侵燕代,悉複收秦所使蒙恬所奪匈奴地者,與漢關故河南塞,至朝那、膚施。(朝那今安定郡臨涇縣。膚施今延安郡膚施縣。)是時漢方與項羽相距,中國罷於兵革,故冒頓得自強,控弦之士三十餘萬。自淳維以至頭曼千有餘歲,時大時小,別散分離,尚矣,(尚,久遠也。)其世傳不可得而次。然至冒頓,而匈奴最強大,盡服從北夷,而南與諸夏為敵國,其世姓官號可得而記雲。
單於姓攣鞮氏,(按後漢史,南單於比姓虛連鞮。雖相記有異,而其音相類。攣,力全反。鞮,丁奚反。)其國稱之曰"撐犁孤塗單於"。(撐,丈庚反。)匈奴謂天為"撐犁",謂子為"孤塗",單於者,廣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單於然也。置左右賢王,左右谷蠡,(谷音鹿。蠡,盧兮反。)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匈奴謂賢曰"屠耆",故常以太子為左屠耆王。自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戶,大者萬餘騎,小者數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其大臣皆世官。呼衍氏,蘭氏,(顏師古曰:"呼衍,即今鮮卑姓呼延者是也。蘭姓今亦有之。")其後有須蔔氏,此三姓,其貴種也。諸左王將居東方,直上穀以東,(直,當也。其下並同。今媯川郡之東。)接穢貊、朝鮮;右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以西,(今上郡、洛交、延安、鹹寧郡之西。)接氐、羌,而單於庭直代、雲中。(今雲中、單于、安邊郡之北。)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賢王、左右穀蠡最為大國,左右骨都侯輔政。諸二十四長,亦各自置千長、百長、什長、裨小王、(裨,頻移反。)相、都尉、當戶、且渠之屬。(且,子餘反。今沮渠姓,蓋本因此官也。)歲正月,諸長少會單於庭,祠。五月,大會龍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馬肥,大會蹛林,課校人畜計。(匈奴秋社八月中會祭處也。蹛者繞也,言繞林木而祭也。鮮卑之俗,自古相傳,秋天之祭,無林木者尚豎柳枝,眾騎馳繞三周乃止。此其遺法。計者,人畜之數。蹛音帶。)其刑法,拔刃尺者死,坐盜者沒入其家;有小罪者軋,(軋者,謂輾轢其骨節,若今之厭踝者也。)大者死。獄久者不滿十日,一國之囚不過數人。而單於朝出營,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坐,長左而北向。(左者,以左為尊。)日上戊己。其送死,有棺槨金銀衣裘,而無封樹(晉張華曰:"匈奴名塚曰豆落。")喪服;近幸臣妾從死者,多至數十百人。舉事常隨月,盛壯以攻戰,月虧則退兵。其攻戰,斬首虜賜一卮酒,而所得鹵獲因以與之,得人以為奴婢。故其戰,人人自為趨利,(趨讀曰趣。趣,鄉也。)善為誘兵以包敵。(包裹取之。)故其逐利,如鳥之集;其困敗,則瓦解雲散矣。戰而扶轝死者,盡得其家財。
是時漢初定,徙韓王信於代,都馬邑。(今馬邑郡地。)匈奴大攻圍馬邑,韓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晉陽下。(今太原府。)高帝自將兵往擊之。於是冒頓佯敗走,誘漢兵。漢悉兵三十二萬北逐之。高帝先至平城,(在今雲中郡。)步兵未盡到,冒頓果出精兵三十餘萬騎圍高帝於白登,七日,(白登在平城東南十餘裡。)高帝乃使使閒厚遺閼氏,冒頓遂引兵去,漢亦罷歸。
是時冒頓兵強,數苦北邊,帝患之,問劉敬。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罷於兵革,未可以武服也。冒頓殺父,妻群母,以力為威,未可以信義說也。獨可以計久遠子孫為臣矣。陛下誠能以長公主妻單于,厚奉遺之,彼知漢女送厚,蠻夷必慕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代立為單於也。何者?貪漢重幣也。陛下以歲時漢所餘彼所鮮數問遺,使辯士諷諭以禮節。冒頓在,固為子婿;死,則外孫為單於。豈曾聞外孫敢與大父抗禮哉?可無戰以漸臣也。"高帝曰:"善。"使敬往結和親之約。敬從匈奴來,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樓煩,去長安近者七百里,輕騎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新破,少人,地肥饒,可益實之。夫諸侯初起時,非齊諸田,楚昭、屈、景莫興。今陛下雖都關中,實少人。北近胡寇,東有六國強族,一日有變,陛下未得安枕而臥也。臣願徙齊諸田,楚昭、屈、景,燕、趙、韓、魏後,及豪傑名家於關中。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此強本弱末之術也。"帝曰:"善。"乃從敬議,徙十餘萬口。是後冒頓常往來侵盜代地,(今安邊及馬邑郡之北境是。)高帝患之,乃使劉敬奉宗室女翁主為單於閼氏。(諸王女曰翁主者,言其父自主昏也。閼,於焉反。氏音支。)
孝惠、高後時,冒頓浸驕,(浸,漸也。)迺為書,使使遺高後,詞甚悖慢。後大怒,召丞相陳平及樊噲、季布等議之。噲曰:"臣願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問布,布曰:"噲可斬也!前時匈奴圍高帝於平城,漢兵三十二萬,噲為上將軍,不能解圍。天下歌之曰:'平城之下亦誠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今歌吟之聲未絕,傷痍者甫起,(甫,始也。)而噲欲搖動天下,妄言以十萬眾橫行,是面謾也。(謾,欺誑也。音慢。又音莫千反。)且夷狄譬如禽獸,得其善言不足喜,惡言不足怒也。"高後曰:"善。"令大謁者張澤報書,卑辭謝之。冒頓得書,複使使來謝曰:"未嘗聞中國禮義,陛下幸而赦之。"因獻馬,遂和親。
至孝文即位,複修和親之事,而寇盜不已。漢議擊與和親孰便。公卿皆曰:"單於新破月氏,乘勝,不可擊也。且得匈奴地,澤鹵非可居也,和親甚便。"漢許之。文帝前六年,複遣宗人女為公主,妻老上單於為閼氏,(冒頓子,名稽粥也。宗人女,亦諸侯王之女也。)使宦者燕人中行說傅公主。(姓中行,名說。行音胡郎反。說讀為悅。)說不欲行,漢強使之。說曰:"必我也,為漢患者。"中行說既至,因降單于,單於愛幸之。初,單於好漢繒絮食物,中行說曰:"匈奴人眾不能當漢之一郡,然所以強之者,以衣食異,無仰於漢也。今單於變俗好漢物,漢物不過什二,則匈奴盡歸於漢矣。其得漢繒絮,以馳草棘中,衣蔥皆裂弊,以視不如旃裘堅善也。得漢食物皆去之,(去,棄也。)以視不如湩酪之便美也。"(湩,乳汁也。音直用反。)於是說教單於左右疏記,以計識其人眾畜牧。自是之後,漢使欲辯論者,中行說必窮之。日夜教單於候利害處。
十四年,匈奴十四萬騎入朝那、蕭關,虜人民畜產甚多,遂至彭陽,(今彭原郡彭原縣。)燒回中宮,候騎至雍(今扶風郡縣。)甘泉。(漢甘泉宮,在今雲陽縣。)於是文帝發車千乘,十萬騎,軍長安旁以備胡寇。而拜東陽侯張相如為大將軍等,大發車騎往擊胡。單於留塞內月餘,漢逐出塞即還,不能有所殺。匈奴日以驕,歲入邊,殺掠人民畜產甚眾,雲中、遼東最甚。帝又遺單於書,複約和親事。
帝苦匈奴為患,數聞趙將李齊之賢,時趙人馮唐為郎中署長,(為郎署中最長。)帝因問唐曰:"父老知之乎?"唐曰:"齊尚不如廉頗、李牧之為將也。臣聞上古王者之遣將也,跪而推轂,曰'闑以內,寡人制之;闑以外,將軍制之。軍功爵賞皆決於外,歸而奏之'。此非空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之為趙將居邊,軍市之租皆自用饗士,賞賜決於外,不從中覆也。委任而責成功,故李牧乃得盡其智慧,是以北逐單於,破東胡,滅澹林,(澹,都甘反。)西抑強秦,南支韓、魏。當是時,趙幾伯。後會趙王遷立,用郭開讒,而誅李牧,是以為秦所滅。今臣竊聞魏尚為雲中守,其軍市租盡以給士卒,出私養錢,五日一殺牛,以饗賓客軍吏舍人,是以匈奴遠避,不近雲中之塞。虜嘗一入,尚帥車騎擊之,所殺甚眾。夫士卒盡家人子,起田中從軍,安知尺籍伍符?終日力戰,斬首捕虜,上功幕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其賞不行,而法必用。愚以為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且雲中守尚坐上功首虜差六級,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罰作之。由此言之,陛下雖得李牧,不能用也。臣誠愚,觸忌諱,死罪!"文帝說。是日令唐持節赦魏尚,複以為雲中守,而拜唐為車騎都尉,主中尉及郡國車士。(車騎之士。)
時賈誼論邊事曰:"天下之勢方倒懸,願陛下少省之。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也。蠻夷者,天下之足也。蠻夷徵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足反居上,首顧居下,是倒懸之勢也。天下倒懸,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非但倒懸而已也。古之正義,東西南北,苟舟車之所達,人跡之所至,莫不率服,而後稱皇。今稱號甚美,而實不出長城。彼非特不服也,又大不敬,邊長不寧,中長不靜,辟如伏虎,見便必動,將何時已。臣竊料匈奴控弦大率六萬騎,五口而出介卒一人,五六三十,此即戶口三十萬耳,未及漢千石大縣也。而乃敢歲言侵盜,屢欲亢禮,妨害帝義,甚非道也。陛下何不能為此立一官,置一吏以主匈奴,雖以千石居之可也。令中國日理,匈奴日危,將必以匈奴之眾為漢臣人,制之令千家而為一國,處之塞外,自隴西、延安至遼東,各有分地,以使邊備,月氏、灌窳之變皆屬之。(窳音庾。)其置郡,然後罷戎休邊人天下之兵,帝之威德,內行外信,四荒悅服矣。不然,不大興不足以旁午走急,數十萬之眾積於北方,天下安得食而饋之!而臨重困則難為工矣。"帝不能用。
後四年,老上單於死,子軍臣單於立,而中行說複事之。漢複與匈奴和親。軍臣單於立歲餘,匈奴複絕和親,大入上郡、雲中,(雲中今單于府榆林郡之地。)所殺掠甚眾。於是漢置三將軍,軍長安西細柳、渭北棘門、霸上以備胡。胡騎入代句注邊,烽火通於甘泉、長安數月。
是時匈奴強,數寇邊,上發兵以禦之。太子家令晁錯上言兵事,曰:"臣聞漢興以來,胡虜數入邊地,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竊聞戰勝之威,民氣百倍;敗兵之卒,沒世不復。自高後以來,匈奴三入隴西,攻城屠邑,驅掠畜產,民氣破傷,無有勝意。今茲隴西之吏,賴社稷之神靈,奉陛下之明詔,和輯士卒,砥礪其節,起破傷之民以當乘勝之匈奴,用少擊眾,殺一王,敗其眾而大有利。非隴西之民有勇怯,乃將吏之制巧拙異也。故兵法曰:'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民。'繇此觀之,安邊境,立功名,在於良將,不可不擇也。臣又聞用兵臨戰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習,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溝,漸車之水,(漸,浸也。漸音子廉反。)山林積石,經川丘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車騎二不當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屬,平原廣野,此車騎之地也,步兵十不當一。平陵相遠,川谷居閒,仰高臨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當一。兩陣相近,平地淺草,可前可後,此長戟之地也,劍楯三不當一。萑葦竹蕭,草木蒙蘢,枝葉茂接,此矛鋋之地也,(鋋,鐵杷短兵。鋋,市連反。)長戟二不當一。曲道相伏,險阨相薄,此劍楯之地也,弓弩三不當一。士不選練,卒不服習,起居不精,動靜不集,趨利弗及,避難不畢,前擊後解,與金鼓之指相失,此不習勒卒之過也,百不當十。兵不完利,與空手同;甲不堅密,與袒裼同;弩不可以及遠,與短兵同;射不能中,與無矢同;中不能入,與無鏃同:此將不省兵之禍也,五不當一。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與敵也;卒不可用,以其將與敵也;將不知兵,以其主與敵也;君不擇將,以其國與敵也。四者,兵之至要也。臣又聞小大異形,強弱異勢,險易異備。夫卑身以事強,小國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敵國之形也;以蠻夷攻蠻夷,中國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藝與中國異。上下山阪,出入谿澗,中國之馬弗與也;險道傾側,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風雨罷勞,饑渴不困,中國之人弗與也:此匈奴之長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則匈奴之眾易撓亂也;勁弩長戟,射疏及遠,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堅甲利刃,長短相雜,遊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也;材官(騎射之官。)騶發,(騶謂矢之善者也。)矢道同的,(言其妙射。)則匈奴之革笥(以木皮為鎧。)木薦(以木板為楯。)弗能支也;下馬地鬥,劍戟交接,去就相薄,則匈奴之足弗能給也:(給謂相連及。)此中國之長技也。以此觀之,匈奴之長技三,中國之長技五。陛下又興數十萬之眾,以誅數萬之匈奴,眾寡之計,以一擊十之術也。雖然,兵,兇器;戰,危事也。以大為小,以強為弱,在俯仰之間耳。今降胡義渠蠻夷之屬來歸義者,其眾數千,飲食長技與匈奴同,可賜之堅甲絮衣,勁弓利矢,益以邊郡之良騎,令明將能知其習俗和輯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約將之。即有險阻,以此當之;平地通道,則以輕車材官制之。兩軍相當表裡,各用其長技,衡加之以眾,(衡,橫。)此萬全之術也。"文帝嘉之,乃賜錯璽書寵答焉。
錯複言守邊備塞,勸農力本,當世急務二事,曰:"臣聞秦時北攻胡貊,築塞河上,南攻楊越,置戍卒焉。其起兵而攻胡越者,非所以衛邊地而救民死也,貪戾而欲廣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亂。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勢,戰則為人禽,屯則卒積死。夫胡貊之地,積陰之處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飲酪,其人密理,鳥獸毳毛,其性能寒。(能讀曰耐。下同。)楊越之地少陰多陽,其人疏理,鳥獸稀毛,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於邊,輸者僨於道。(僨,僕也。僨音奮。)秦民見行,如往棄市,因以謫發之,名曰謫戍。先發吏有謫及贅婿、賈人,後以嘗有市籍者,(贅,之說反。賈音古。)又後以大父母、父母嘗有市籍者,後入閭,取其左。發之(秦時複除者居閭之左,後發役不供,複役之也。)不順,行者深怨,有背叛之心。凡民守戰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計為之也。故戰勝守固則有拜爵之賞,攻城屠邑則得其財鹵以富家室,故能使其眾蒙矢石,赴湯火,視死如生。今秦之發卒也,有萬死之害,而無銖兩之報,死事之後不得一算之複,天下明知其禍烈及己也。(猛火曰烈,取以喻耳。)故陳勝行戍,至於大澤,為天下先倡,天下從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胡人衣食之業不著於地,其勢易以擾亂邊境。何以明之?胡人食肉飲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歸居,如飛鳥走獸於廣野,美草甘水則止,草盡水竭則移。以是觀之,往來轉徙,時至時去,此胡人之生業,而中國之所以離南畝也。今使胡人數處轉牧行獵於塞下,或當燕代,或當上郡、北地、隴西,(北地,今彭原、安化、靈武、五原等郡之地。)以候備塞之卒,卒少則入。陛下不救,則邊民絕望而有降敵之心;救之,少發則不足,多發,遠縣才至,則胡又已去。聚而不罷,為費甚大;罷之,則胡複入。如此連年,則中國貧苦而民不安矣。陛下幸憂邊境,遣將吏發卒以治塞,甚大惠也。然今遠方之卒守塞,一歲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選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備之。以便為之高城深塹,具藺石,布渠荅,(藺石,雷石,可投人也。渠荅,鐵蒺藜也。雷,力內反。)複為一城其內,城閒百五十步。要害之處,通川之道,調立城邑,無下千家,(調謂筭度之也。總計城邑之中令有千家以上也。調音徒吊反。)為中周虎落。(鄭氏曰:"虎落者,外蕃也。")先為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徒複作令居之;(募有罪人及罪人遇赦複作竟其日月者,今皆除其罰,令居之也。)不足,募以丁奴婢贖罪及輸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乃募民之欲往者。皆賜高爵,複其家。予冬夏衣,廩食,能自給而止。郡縣之民得買其爵,以自增至卿。(謂其等級同於列卿。)其無夫若妻者,縣官買予之。人情非有匹敵,不能久安其處。塞下之民,祿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難之地。胡人入驅而能止其所驅者,以其半予之,(言胡人入為寇,驅掠漢人及畜產,而他人能止得其所驅者,令其本主以半賞之。)縣官為贖(胡得漢人,官為備價贖之耳。)其民。如是,則邑裡相救助,赴胡不避死。非以德上也,(言非以此事欲立德義於主上也。)欲全親戚而利其財也。此與東方之戍卒不習地勢而心畏胡者,功相萬也。以陛下之時,徙民實邊,使遠方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虜之患,利施後世,名稱聖明,其與秦之行怨民,相去遠矣。"上從其言,募民徙塞下。
錯複言:"陛下幸募民相徙以實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輸將之費益寡,甚大惠也。下吏誠能稱厚惠,秦明法,存恤所徙之老弱,善遇其壯士,和輯其心而勿侵刻,使先至者安樂而不思故鄉,則貧民相募而勸往矣。"
時漢兵至邊,匈奴亦遠塞,(遠音於萬反。)漢兵亦罷。後歲餘,文帝崩,景帝立,複與匈奴和親,通關市,給遺單于,遣翁主如故約。終景帝世,時時小入盜邊,無大寇。
武帝即位,議安邊之術,大行王恢曰:"漢與匈奴和親,率不過數歲即背約,不如舉兵擊之。"御史大夫韓安國曰:"千里而戰,即兵不獲利。今匈奴負戎馬足,懷鳥獸心,遷徙鳥集,難得而制。得其地不足為廣,有其人不足為強。自漢數千里爭利,則人馬罷,虜以全制其弊,勢必危殆。以為不如和親。"於是上明和親約束,厚遇關市,饒給之。自單於以下皆親漢,往來長城下。其後王恢以雁門馬邑豪聶翁壹(馬邑,今郡。豪,帥也。姓聶名壹,翁,老人之稱也。)閒闌出物(不受禁固謂之闌也。)與匈奴交易,(私出塞交市也。)佯為賣馬邑城以誘單于,單於信之,乃上言天子。天子召問公卿議之。王恢對曰:"全代之時,北有強胡之敵,內連中國之兵,然尚得養老長幼,種樹以時,倉庫常實,匈奴不輕侵也。今以陛下之威,海內為一,匈奴侵盜不已者,無他,以不恐之故耳。臣竊以為擊之便。"韓安國又曰:"不然。自三代之盛,夷狄不與正朔服色,非威不能制,強不能服也,以為遠方絕域不牧之人,不足煩中國也。且匈奴,輕疾悍亟之兵也,(悍,勇也。亟,急也。)至如飆(必遙反)風,去如收電,居處無常,難得而制。今使邊郡久廢耕織,以支胡之常事,其勢不相權也。臣故曰勿擊便。"王恢曰:"不然。昔秦繆公都雍,(今扶風郡縣。)地方三百里,知時宜之變,攻取西戎,辟地千里,並國十四,隴西、北地是也。及後蒙恬為秦侵胡,辟地數千里,以河為境,累石為城,樹榆為塞,(今榆林郡南即秦榆林塞地。)匈奴不敢飲馬於河,置烽燧然後敢牧馬。夫匈奴獨可以威服,不可以仁畜也。今以中國之盛,萬倍之資,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必不留行矣。臣故曰擊之便。"安國曰:"不然。臣聞用兵者以飽待饑,正理以待其亂,定舍以待其勞。故接兵覆眾,伐國隳城,常坐而役敵國,此聖人之兵也。今將卷甲輕舉,深入長驅,難以為功;從(音縱)行則迫脅,橫行則中絕,疾則糧乏,徐則後利,不至千里,人馬乏食。兵法曰:'遺人獲也。'(言以軍遺敵人,令虜獲也。)意者有他繆巧可以擒之,則臣不知也;不然,則未見深入之利。"恢曰:"今臣言擊之者,固非發而深入也。將順因單於之欲,誘而致之於邊,吾選梟騎壯士陰伏而處以為之備,審遮險阻以為其戒。吾勢已定,或營其左,或營其右,或當其前,或絕其後,單於可禽,百全必取。"上乃從恢議,陰使聶壹為閒,亡入匈奴,謂單於曰:"吾能斬馬邑令丞,以城降,則財物可盡得。"單於以為然而許之。聶壹乃詐斬死罪囚,懸其頭馬邑城下,示單于使者為信,曰:"馬邑長吏已死,可急來。"於是單於穿塞,乃以十萬騎入武州塞。(今在馬邑郡界。)是時漢伏兵三十餘萬,匿馬邑傍。於是單於入塞,未至馬邑百餘裡,覺之,大驚,乃引還。漢兵追至塞,度追不及,皆罷兵。上怒王恢不擊單於輜重,下恢廷尉以恢逗撓,乃誅之。(逗猶行避也。軍法,逗遛畏懦者腰斬。逗音豆。撓,女巧反。)自是後匈奴絕和親,攻盜入邊,不可勝數。
後數年,衛青複出雲中以西至隴西,擊胡之樓煩、白羊王於河南,得胡首虜數千。於是漢遂取河南地,築朔方,複繕故秦時蒙恬所為塞,因河而為固。漢亦棄上穀之鬥辟縣造陽地以予胡。(言縣鬥辟曲近胡。鬥,絕也。縣之鬥曲入匈奴界者,其中有造陽地。辟讀曰僻。在今媯川郡懷戎縣北。)
其後伊稚斜單於時,(軍臣之弟。)漢使驃騎將軍霍去病將萬騎出隴西,過焉耆山千餘裡討之,得胡首虜八千餘級,得休屠王祭天金人。(匈奴祭天處本在雲陽甘泉山下,秦擊奪其地。後徙之休屠王右地,故休屠有祭天金人像也。為天神之主而祭之,即今佛像是其遺法。)其夏,霍去病複出隴西、北地二千里,過居延,(今張掖郡界。)攻祁連山,(今交河郡界,一名天山。)得胡首虜三萬餘級。單於怒昆(音渾)邪王、休屠王居西方為漢所敗,召欲誅之。昆邪、休屠王恐,謀降漢,(漢元狩二年。)漢使去病迎之。昆邪王殺休屠王,並將其眾降漢,凡四萬餘人。於是已得昆邪,則隴西、北地、河西(今武威之西諸郡。)益少胡寇,徙關東貧民處所奪匈奴河南地新秦中以實之,(今新秦郡。)而減北地以西戍卒半。
明年春,匈奴入右北平、(今北平郡。)定襄(今馬邑郡。)各數萬騎,殺掠千餘人。其明年春,漢發十萬騎,私負從馬凡十四萬匹,(私負衣裝者及私將馬從者,非公家之限。)糧重不與焉。(負載糧食者。重,直用反。)令大將軍青、驃騎將軍去病中分軍,青出定襄,去病出代,鹹約絕幕擊匈奴。單於聞之,遠其輜重,以精兵待於幕北。與青接戰,漢兵縱左右翼圍單于,單於自度戰不能如漢兵,(度,徒各反。)遂獨與壯騎數百潰漢圍西北遁走,漢兵夜追之不得,行捕斬首虜凡萬九千級,(且行且捕斬之。)北至窴顏山趙信城而還。(趙信所作,因以名城。窴,徒千反。)去病之出代二千餘裡,與左賢王接戰,得胡首虜凡七萬餘人,左賢王將皆遁走。驃騎封於狼居胥山,禪姑衍,臨瀚海而還。是後匈奴遠遁,而幕南無王庭。漢渡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令音零,下同。在今西平郡。)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萬人,稍蠶食,地接匈奴以北。(言其地相接不絕。)初,漢兩將大出圍單於,所殺虜八九萬,而漢士物故者亦萬數,(物故謂死也。)漢馬死者十餘萬匹。匈奴雖病,遠去,而漢馬亦少,無以複往。於是漢久不北擊胡。
後數歲,滅兩越。是時天子巡邊,親至朔方,勒兵十八萬騎以見武節,(見,示。)既而使郭吉諷告烏維單于(伊稚耶之子。)曰:"南越王頭已懸於漢北闕下。今單於即能前與漢戰,天子自將兵待邊;即不能,亟南面而臣於漢。(亟,急也。音居力反。)何但遠走,亡匿於幕北寒苦無水草之地為?"語卒,單於大怒,留郭吉不歸,遷辱之北海上。而單於終不肯為寇於漢邊,數使使好辭甘言求和親。是時漢東拔濊貊、朝鮮以為郡,(濊與穢同。真番、臨屯、樂浪、玄菟四郡,並今安東府之東。)而西置酒泉郡(今郡)以隔絕胡與羌通之路。又西通月氏、大夏,以翁主妻烏孫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國。又北益廣田至眩雷為塞,(眩雷,地名,在烏孫北。眩音縣。雷音雷。)而匈奴終不敢以為言。漢使北地王烏如匈奴,匈奴複?以甘言,(?古諂字。)欲多得漢財物,紿王烏曰:"吾欲入漢,(紿,詐也。徒改反。)見天子,面相結為兄弟。"王烏歸報漢,漢為單于築邸於長安。諸所言者,單於特空紿王烏,(特,但也。)殊無意入漢,數使奇兵侵犯漢邊。乃拜郭昌為拔胡將軍,及浞野侯(浞,士角反。)趙破奴屯朔方以東,備胡。
臨菑人(臨菑今北海郡縣。)主父偃上書諫曰:"臣聞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天下既平,天子大愷。且怒者逆德也,兵者兇器也,爭者末節也。夫務戰勝,窮武事,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任戰勝之威,蠶食天下,併吞戰國,海內為一,功齊三代。務勝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諫曰:'不可。夫匈奴無城郭之居,委積之守,遷徙鳥舉,難得而制也。輕兵深入,糧食必絕;運糧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為利;得其民,不可調而守也。勝必棄之,非民父母。靡弊中國,甘心匈奴,非完計也。'秦皇帝不聽,遂使蒙恬將兵而攻胡,卻地千里,以河為境。然後發天下丁男以守北河,終不能逾河而北。(按史記蒙恬傳雲"渡河據陰山",而偃雲"不能逾河而北",未詳何為不同。)是豈人眾之不足,兵革之不備哉?其勢不可也。又使天下飛芻輓粟,起於黃、腄、(在東萊。腄音瑞。今文登郡文登縣。)琅琊(今郡)負海之郡,(今景城郡。)轉輸北河,(朔方北河。)率三十鍾而致一石。(六斛四鬥曰鍾。計百九十二斛而得一石至。)男子疾耕不足於糧餉,女子紡績不足於幃幕。百姓靡敝,道路死者相望,蓋天下始叛也。及高皇帝定天下,聞匈奴聚代穀之外而往擊之,果有平城之圍。高帝悔之,乃使劉敬往結和親,然後天下無干戈之事。故兵法曰:'興師十萬,日費千金。'秦常積眾數十萬人,雖有覆軍殺將,系虜單於,適足以結怨深讎,不足以償天下之費。願陛下熟計之而加察焉。"
太初三年,漢使光祿徐自為出五原塞(今九原郡地)數百里,遠者千里,築城障,所謂光祿塞也。列亭至盧朐。(盧朐,山名。光祿塞,今新秦郡銀城縣之北。)
至且鞮侯單於,(且,子餘反。鞮,丁兮反。烏維之弟,兒單于之叔。)漢既誅大宛,威振外國,單于初立,恐漢襲之,盡歸漢使之不降者路充國等於漢。且鞮乃自謂"我兒子,安敢望漢天子!漢天子,我丈人行也"。(丈人,尊老之稱也。行音胡浪反。)漢遣中郎將蘇武厚幣賂遺單于,單於益驕,禮甚倨,非漢所望也。漢使騎都尉李陵將部兵五千出居延北千餘裡,(今張掖郡北境。)與單於會,合戰,陵所殺傷萬餘人,兵食盡,欲歸,單於圍陵,陵降匈奴,單於乃貴陵,以其女妻之。
狐鹿姑單于(且鞮侯之子。)立六年,侵盜上穀,其年複入五原、酒泉,殺兩部都尉。於是漢遣貳師將軍七萬人出五原。貳師遣屬國胡騎二千與戰,虜兵壞散,漢軍乘勝追北,至范夫人城,(本漢將築北城,將亡,其妻率餘眾完保之,因以為名。)匈奴奔走,莫敢距敵。會貳師妻子坐巫蟲收,(坐江充誣陷衛太子相連。)聞之憂懼,軍大亂敗,貳師降單於。單於素知其漢大將貴臣,以女妻之,尊寵在衛律上。自貳師沒後,漢新失大將軍及士卒數萬人,不復出兵,三歲而武帝崩。漢兵自深入窮追二十餘年,匈奴孕重墮殰,罷極苦之。(孕重,懷妊者也。墮,落也。殰,敗也。罷讀曰疲。極,困也。苦之,心厭苦也。殰音讀。)自單于以下,常有欲和親計。
及昭帝即位,霍光輔政,徵天下賢良文學之士,問人疾苦。賢良皆言,請罷邊戍,去戰鬥,尚德義,崇禮讓以懷遠,無示奢侈,安人而已。議曰:"夫匈奴之地廣大,而戎馬之足輕利,故利則武卑,病則鳥折。辟鋒銳而攻罷極,少發則不足以更適,多發則不堪其役,役煩則力罷,用多則財乏。二者不息,而人遺怨,此秦之所以失人之心、霣社稷也。(霣音殞。)夫地廣而不德者國危,兵強而陵敵者身亡,是以聖王見利慮害,見遠存近。方今為縣官計者,莫若偃兵休士,厚幣結和親,脩文德而已。若不恤人之急,不計其難弊,亡十獲一,非文學之所知也。"大夫曰:"漢興以來,脩好結和親,所以聘遺單於者甚厚,然不為重質厚賂之故改節,而為暴害滋甚。先帝睹其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懷,故厲將卒奮擊,以誅厥罪,功勳粲然,著於海內,藏於記府,何論亡十獲一乎!夫君子所慮,眾庶疑焉,故常人可與觀成,不可與圖始。此固有司所獨見而文學不睹也。往者匈奴據河山之險,擅田牧之利,人富兵強,衍行為寇,則句注之內驚動,(在今雁門郡,一名西陘山。)而上郡以南鹹城守。文帝之時,虜入蕭關,烽火通甘泉。匈奴西役大宛、康居之屬,南與羌胡通。先帝推讓斥奪廣饒之地,建張掖以西,(今郡)隔絕羌胡,瓜分其國,是以西域之國皆為內臣,匈奴斷右臂,長城之南,濱塞之郡,馬牛放縱,蓄積布野,未睹其計之所過也。"文學曰:"地利不如人和,武力不如文德。周之致遠,不以地利,以人和也。百代不奪,非以阻險,以文德也。吳有三江五湖之難而兼於越,楚有汝泉、兩棠之固而滅於秦,秦有隴阨殽塞而亡於諸侯,晉有太華、九河而奪於六卿,齊有泰山巨海而脅於田常,桀紂以天下兼於薄鄗,秦王以六合困於陳涉:非地利不固,無術以守之也。今釋邇憂遠,猶吳不內定其國,西絕淮山與齊晉爭強也,越國乘其疲,擊其虛。使吳任用子胥修德,無極其眾,則句踐不免為藩臣,何謀之敢慮也。夫匈奴之車器,無銀黃絲漆之飾,素成而務堅,無文采裙褘曲襟之制,睹成而務完,男無刻鏤奇巧之事,宮室城郭之功,女無綺繡淫巧之制,織纊羅紈之作,事省而致用,易成而難弊。雖無脩戟強弩,戎馬良弓家有其備,人有其用,一朝有急,貫弓上馬而已。資糧不見案首,而支數十日之食,因山谷為城池,因水草為倉庫,法約而易辦,求寡而易供,是以刑省而不可犯,指麾而令從。嫚於禮而篤於信,略於文而敏於事,故雖無禮義文書,刻骨卷木,百官有以相紀,而君臣上下有以相使也。群臣為縣官計者皆言其易而實難,是以秦欲驅之而反更亡也。故兵者兇器,不可輕用也。其以強為弱,以存為亡,非一朝爾。"大夫詞屈,不能對。
壺衍鞮單於既立,(狐鹿姑之子。)諷謂漢使者,言欲和親,乃歸漢使不降者蘇武、馬巨集等,(馬巨集者,前副光祿大夫王忠使西域,為匈奴所遮,忠戰死,宏生得,亦不肯降,故匈奴歸此二人,欲以通善意。)然其侵盜益希,遇漢使愈厚,欲以漸致和親,漢亦羈縻之。其後漢邊郡烽火候望精明,匈奴為邊寇者少利,複希犯塞。
宣帝初,烏孫昆彌(烏孫國謂王曰昆彌,亦曰昆莫。)複上書,言連為匈奴所侵削,昆彌願發國半精兵人馬五萬騎,盡力擊匈奴,唯天子出兵哀救。本始二年,漢大發關東輕銳士,選郡國吏三百石伉健習騎射者,皆從軍。遣御史大夫田廣明等凡五將軍,兵十餘萬騎,出塞各二千餘裡,及校尉常惠使護髮兵烏孫,昆彌自將兵五萬餘騎從西方入,與五將軍兵凡二十餘萬眾。匈奴大破,民眾死傷而去者及畜產遠移死亡不可勝數,於是匈奴遂衰耗,其後漢擊之,匈奴不敢輒當,(當者報其直。)滋欲鄉和親,而邊境少事矣。
《通典》 唐·杜佑
北狄二
○匈奴下
握衍朐鞮單於(烏維單於耳孫也,名屠耆堂。)暴虐,國中不附。烏桓擊匈奴東邊姑夕王,頗得人民,單於怒。姑夕王恐,即與烏禪幕(本烏孫、康居閒小國,數見侵暴,率眾降匈奴。)及左地貴人共立虛閭權渠單于子稽侯潾(山諫反)為呼韓邪單於,(虛閭權渠,壺衍鞮之弟。)發左地兵四五萬人,西擊握衍朐鞮單于,單於自殺,其民眾盡降呼韓邪。呼韓邪欲令殺右賢王,其下各相猜,自立為單於,凡五單於,更相攻伐。其後呼韓邪單于兄左賢王呼屠吾斯亦自立為郅支骨都侯單於,(諸單於尋罷,唯呼韓、郅支二單於。)在東邊,攻呼韓邪,呼韓邪破走,郅支遂都單於庭。呼韓邪之敗也,左伊秩訾王為呼韓邪計,勸令稱臣入朝事漢,從漢求助,呼韓從其計,引眾南近塞,遣子右賢王銖婁渠堂入侍。(婁,力於反。)郅支單於亦遣子右大將駒於利受入侍。
呼韓邪單於自款五原塞,願朝。(款,叩也。)甘露三年正月,(會正月朔之朝賀也。)漢遣車騎都尉韓昌迎,發所過七郡郡二千騎,為陳道上。(所過之郡,每為發兵陳列於道,以為寵衛。)單于正月朝天子於甘泉宮,漢寵以殊禮,位在諸侯王上,贊謁稱臣而不名,賜以冠帶衣裳金帛各有差。禮畢,使使者導單于先行,宿長平。(長平,涇水上阪。)上自甘泉宿池陽宮。(在今三原縣。)上登長平,詔單於無謁。(不令拜。)單于就邸,留月餘,遣歸國。單于自請願留居光祿塞下,(徐自為所築者也。)漢遣車騎都尉韓昌等將騎萬六千,又發邊郡士馬以千數,送單于出朔方雞鹿塞,(在朔方窳渾縣西北。)又轉邊穀米糒,(糒,乾飯也,音備。)前後三萬四千斛,給贍其食。
初,呼韓邪來朝,詔公卿議其儀。太子太傅蕭望之以為:"單於非正朔所加,故稱敵國,宜待以不臣之禮,位在諸侯王上。外夷稽首稱藩,中國讓而不臣,此則羈縻之義也。書曰'戎狄荒服',言其來服荒忽無常。如使匈奴後嗣卒有鳥竄鼠伏,闕於朝享,不為叛臣。(卒,終也。本以客禮待之,若後不來,非叛臣也。)信讓行乎蠻貊,福祚流於無窮,萬代之長策也。"天子采之。
郅支聞漢出兵穀助呼韓邪,即遂居右地。自度力不能定匈奴,乃益西,破堅昆,北降丁令,(音陵。)數遣兵擊烏孫,常勝之。堅昆東去單於庭七千里,南去車師五千里,郅支留都之。元帝初,郅支單於自以道遠,又怨漢擁護呼韓邪,遣使上書求侍子。漢遣谷吉送之,郅支殺吉。明年,呼韓邪強盛,北庭人眾稍稍歸之,國中遂定。郅支既殺使者,自知負漢,又聞呼韓邪益強,恐見襲擊,欲遠去。會康居王數為烏孫所困,以為匈奴大國,烏孫素服屬之,即使使至堅昆迎郅支,郅支遂引兵而西,人眾中寒道死,才餘三千人到康居。
建昭二年,西域都護甘延壽與副陳湯議發兵即康居誅郅支。(即,就。)湯為人沈勇,多謀策,每過城邑山川,常登視。既領外國,與延壽謀曰:"夷狄畏服大種,其天性也。西域本屬匈奴,今郅支單于威名遠聞,侵陵烏孫、大宛,常為康居畫計,欲降伏之。如得此二國,北擊伊利,西取安息,南排月氏、山離烏弋,數年之間,城郭諸國危矣。且蠻夷無金城強弩之守,如發屯田吏士,驅從烏孫眾兵,(驅帥之,令隨從。)直指其城下,彼亡則無所之,守則不足自保,千載之功可一朝而成也。"延壽亦以為然,欲奏請之,湯曰:"國家與公卿議,大策非凡所見,事必不行。"遂矯制發城郭諸國兵、車師戊己校尉屯田吏士。漢兵合胡兵四萬餘人,延壽、陳湯上疏自劾奏矯制,陳言兵狀。即日引軍分行,別為六校,其三校從南道逾蔥嶺徑大宛,其三校都護自將,發溫宿國,從北道入赤穀,過烏孫,至康居,攻城,陷,斬單於首,得漢使節二及谷吉等所齎帛書,凡斬閼氏、太子、名王以下千五百一十八級,生虜千餘人。
甘延壽、陳湯殺郅支還,石顯、匡衡以為"湯等矯制興師,幸得不誅,如複加爵土,則後奉使者爭乘危徼幸,生事於蠻夷,漸不可開"。議久不決。宗正劉向上疏曰:"郅支單于囚殺使者吏士以百數,事暴揚外國,傷威毀重,群臣皆閔焉。陛下赫然欲誅之,意未嘗有忘。西域都護延壽、副校尉湯承聖旨,倚神靈,總百蠻之君,攬城郭之兵,出百死,入絕域,遂陷康居,屠五重城,搴翕侯之旗,斬郅支之首,懸旌萬裡之外,揚威昆山之西,掃谷吉之恥,立昭明之功,蠻夷慴伏,莫不震懼。呼韓邪見郅支之誅,且喜且懼,鄉風馳義,稽首來賓。立千載之功,建萬代之安,功臣之勳莫大焉。論大功者不錄小過,舉大美者不疵細瑕。司馬法曰'軍賞不逾月',欲人速得為善之利也。蓋急武功,重用人也。昔齊桓前有尊周之功,後有滅項之罪,君子以功覆過而為之諱其行。(諱滅項之事也。)貳師將軍李廣利捐五萬之師,縻億萬之費,經四年之勞,而僅獲駿馬三十匹,雖斬宛王之首猶不足以複費,(複,償也。複音扶目反。)其私罪惡甚多,孝武以為萬裡征伐,不錄其過,遂封兩侯、三卿、二千石百有餘人。今康居之國強於大宛,郅支之號重於宛王,殺使者罪甚於留馬,而延壽、湯不煩漢士,不費鬥糧,比於貳師,功德百之。大功未著,小惡數布,臣竊痛之。宜以時解懸通籍,除過勿理,尊寵爵位,以勸有功。"於是帝下詔赦之,乃封延壽為義成侯,湯為關內侯。
郅支既誅,呼韓邪且喜且懼,上書願入朝見。竟甯元年,單於複入朝,禮賜如初,加衣服錦帛,倍於前時。單於自言願婿漢氏以自親。(言欲取漢女,而身為漢家婿。)元帝以後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嬙音牆)賜單於。單於驩喜,上書願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保,守也。自請守之,令無寇盜。)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天子令下有司議,議者皆以為便。郎中侯應習邊事、以為不可許。上問狀,應曰:"周秦以來,匈奴暴桀,寇侵邊境,漢興,尤被其害。臣聞北邊塞至遼東,外有陰山,東西千餘裡,草木茂盛,多禽獸,本冒頓單於依阻其中,治作弓矢,來出為寇,是其苑囿也。至孝武世,出師征伐,斥奪此地,攘之於幕北。建塞徼,起亭隧,(隧謂深開小道而行,避敵抄寇也。)築外城,設屯戍,以守之,然後邊境得用少安。幕北地平,少草木,多大沙,匈奴來寇,少所蔽隱,從塞以南,經深山谷,往來差難。邊長老言匈奴失陰山之後,過之未嘗不哭也。如罷備塞戍卒,示夷狄之大利,不可一也。今聖德廣被,天覆匈奴,(如天之覆。)匈奴得蒙全活之恩,稽首來臣。夫夷狄之情,困則卑順,強則驕逆,天性然也。前以罷外城,省亭隧,今裁足以候望通烽火而已。古者安不忘危,不可複罷,二也。中國有禮義之教,刑罰之誅,愚民猶尚犯禁,又況單於,能必其眾不犯約哉!三也。(必,極也,極保之也。)自中國尚建關梁以制諸侯,所以絕臣下之覬欲也。設塞徼,置戍屯,非獨為匈奴而已,亦為諸屬國降民,本故匈奴之人,恐其思舊逃亡,四也。近西羌保塞,與漢人交通,吏民貪利,侵盜其畜產妻子,以此怨恨,起而背叛,世世不絕。今罷乘塞,則生嫚易分爭之漸,五也。(乘塞,登之而守也。嫚易,相欺侮也。)往者從軍多沒不還者,子孫貧困,一旦亡出,從其親戚,六也。又邊人奴婢愁苦,欲亡者多,曰'聞匈奴中樂,無奈候望急何'!然時有亡出塞者,七也。盜賊桀黠,群輩犯法,如其窘急,亡走北出,則不可制,八也。起塞以來百有餘年,非皆以土垣也,或因山岩石,木柴僵落,谿穀水門,(僵落,謂山上樹木摧折,或立死枯僵墮落者。)稍稍平之,卒徒築治,功費久遠,不可勝計。臣恐議者不深慮其終始,欲以壹切省繇戍,十年之外,百歲之內,卒有他變,障塞破壞,亭隧滅絕,當更發屯繕治,累世之功不可卒複,九也。如罷戍卒,省候望,單於自以保塞守禦,必深德漢,(於漢自稱恩德。)請求無已。小失其意,則不可測。開蠻夷之隙,虧中國之固,十也。非所以永持至安、威制百蠻之長策也。"對奏,天子有詔"勿議罷邊塞事"。使車騎將軍許嘉諭單於曰:"中國四方皆有關梁障塞,非獨以備塞外也,亦以防中國奸邪放縱,出為寇害,故明法度以專眾心也。敬諭單於之意,朕無疑焉。"
成帝河平元年,複株累若鞮單于(呼韓邪之子,名雕陶莫皋。累,力追反。)遣右皋林王伊邪莫演等奉獻朝正月。既罷,遣使者送至蒲阪。(今河東郡河東縣。)伊邪莫演言"欲降。即不受我,我自殺,終不敢還歸"。使者以聞,下公卿議。議者或言宜如故事,受其降。光祿大夫谷永、議郎杜欽以為:"漢興,匈奴數為邊害,故設金爵之賞以待降者。今單于屈體稱臣,列為北藩,遣使朝賀,無有二心,漢家接之,宜異於往時。今既享單於聘貢之質,(享,當也。質,誠也。)而更受其逋逃之臣,是貪一夫之得而失一國之心。不如勿受,以昭日月之信,抑詐諼之謀。"(諼,詐詞,許遠反。)對奏,天子從之。遣使往問降狀,伊邪莫演曰:"我病狂,妄言耳。"遣去。歸到,官位如故。四年正月,遂入朝,加賜錦繡繒帛二萬匹,絮二萬斤,他如竟甯時。
哀帝建平四年,烏珠留若鞮單於(複株累之弟,名囊知牙斯。)上書願朝五年。時哀帝被疾,或言匈奴從上游來厭人,(遊猶流也。河水從西北來,故曰上游。亦總謂地形耳,不必系於河水也。厭,一涉反。)自黃龍、竟甯時,單於朝中國輒有大故。(大故,謂國之大喪。)上由是難之,以問公卿,亦以為虛費府帑,可且勿許。黃門郎揚雄上書諫曰:"臣聞六經之治,貴於未亂;兵家之勝,貴於未戰。(已亂而後治之,戰鬥而後獲勝,則不足貴。)二者皆微,(微謂精妙。)然而大事之本,不可不察也。今單於上書求朝,國家不許而辭之,臣愚以為漢與匈奴從此隙矣。本北地之狄,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隙甚明。臣不敢遠稱,請引秦以來明之。以始皇之強,蒙恬之威,帶甲四十餘萬,然不敢窺西河,迺築長城以界之。會漢初興,以高祖之威靈,三十萬眾困於平城,士或七日不食。時奇譎之士、石畫之臣甚眾,(石言堅固如石也。)卒其所以脫者,世莫得而言也。(卒,終也。莫得而言,謂自免之計,其事醜惡,故不傳。)又高皇后嘗忿匈奴,群臣廷議,於是大臣權書遺之,(以權道為書,順辭以答。)然後匈奴之結解,中國之憂艾。至孝文時,匈奴侵暴北邊,候騎至雍甘泉,京師大駭,發三將軍屯細柳、棘門、霸上以備之,數月迺罷。暨孝武即位,設馬邑之權,欲誘匈奴,使韓安國將三十萬眾徼擊,匈奴覺之而去,徒費財勞師,一虜不可見,況單於之面乎!其後迺大興師數十萬,使衛青、霍去病操兵,前後十餘年,追奔逐北,自是之後,匈奴震怖,益求和親,然而未肯稱臣也。且夫前世豈樂傾無量之費,役無罪之人,快心於狼望之北哉?以為不壹勞者不久佚,不暫費者不永寧,是以忍百萬之師摧餓虎之喙,運府庫之財填盧山之壑而不悔也。(盧山,匈奴中山名。)至本始之初,匈奴欲掠烏孫,侵公主,乃發五將之師二十萬騎征之,故北狄不服,中國未得高枕安寢也。至元康、神爵之間,匈奴內亂,五單於爭立,呼韓邪攜國歸化,扶伏稱臣,然尚羈縻之,計不專制。(專制謂以為臣妾也。)自此之後,欲朝者不拒,不欲者不強。(其兩反。)何者?外國天性忿鷙,(鷙,佷。)形容魁健,(魁,大。)負力怙氣,(怙,恃。)難化以善,易隸以惡,(隸謂附屬,惡謂威也。)其強難詘,其和難得。故未服之時,勞師遠攻,傾國殫貨,伏屍流血,破堅拔敵,如彼之難也;既服之後,慰薦撫循,交接賂遺,威儀俯仰,如此之備也。往時常屠大宛之城,蹈烏桓之壘,探姑繒之壁,(姑繒,西南夷種也,在蜀徼外。)籍蕩姐之場,(羌屬也。籍猶蹈也。姐音紫。)艾朝鮮之旃,拔兩越之旗,(艾,絕。)近不過旬月之役,遠不離二時之勞,(離,曆也。三月為一時。)固以犁其庭,埽其閭,(犁,耕也。)郡縣而置之,雲徹席捲,後無餘災。唯北狄為不然,真中國之堅敵也,三垂比之懸矣,前世重之滋甚,未易可輕也。今單於歸義,懷款誠之心,欲離其庭,陳見於前,此乃上世之遺策,神靈之所想望,國家雖費,不得已者也。奈何拒以來厭之辭,疏以無日之期,消往昔之恩,開將來之隙!負前言,緣往辭,(言單於因緣往昔和好之辭以怨漢也。)歸怨於漢,因以自絕,終無北面之心,威之不可,諭之不能,焉得不為大憂乎!夫明者視於無形,聰者聽於無聲,誠先於未然,即蒙恬、樊噲不復施,棘門、細柳不復備,馬邑之策安所設,衛、霍之功何得用,五將之威安所震?不然,壹有隙之後,雖智者勞心於內,辯者轂擊於外,猶不若未然之時也。且往者圖西域,制車師,置城郭都護三十六國,費歲以大萬計者,豈為康居、烏孫能逾白龍堆而寇西邊哉?(龍堆形如土龍身,無頭有尾,高大者二三丈,卑者丈餘,皆東北向,相似也,在西域。)乃以制匈奴也。夫百年勞之,一日失之,費十而愛一,臣竊為國家不安也。"書奏,天子寤而許之,加賜錦繡繒帛各有差,他如河平時。
至平帝,幼弱,太皇太后稱制,新都侯王莽秉政,奏令中國不得有二名,莽以太后臨朝,欲說太后以威德至盛,因使使者以諷單於,宜上書慕化,為一名,漢必加厚賞。單於從之,上書言:"幸得備藩臣,竊樂太平聖制,臣故名囊知牙斯,今謹更名曰知。"莽大悅,白太后,遣使者答諭,厚加賜焉。
及王莽篡位,建國元年,遣五威將王駿、陳饒等六人,多齎金帛,遺單於,諭曉以受命代漢狀,因易單于故印。故印文曰"匈奴單於璽",莽更曰"新匈奴單于章"。(新者,莽自系其國號。)單於以多得賂遺,乃從之。單於始求稅烏桓,莽不許,因寇掠其人民,重以印文改易,釁由是生,故怨恨。明年,西域車師後王須置離謀降匈奴,都護但欽誅斬之。置離兄狐蘭支將二千餘人,驅畜產,舉國亡降匈奴,(舉其一國之人皆亡降也。)單於受之。但欽上書言匈奴寇擊諸國。莽於是大怒,分匈奴為十五單於,遣中郎將藺苞將兵萬騎,多齎珍寶至雲中塞下,詔誘呼韓邪諸子,欲以次拜之。單於聞之,怒曰:"先單于受漢宣帝恩,不可有負也。今天子非宣帝子孫,何以得立。"是後,單於曆告左右部都尉、諸邊王,入塞寇盜,殺掠不可勝數,緣邊虛耗。
莽新即位,怙府庫之富欲立威,乃拜十二部將率,發郡國勇士,武庫精兵,各有所屯守,轉委輸於邊。議滿三十萬眾,齎三百日糧,同時十道並出,窮追匈奴,因分其地,立呼韓邪十五子。莽將嚴尤諫曰:"臣聞匈奴為害,所從來久矣,未聞上世有必征之者也。後世三家周、秦、漢征之,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得中策,漢得下策,秦無策焉。當周宣王時,獫狁內侵,至於涇陽,命將征之,盡境而還。其視戎狄之侵,譬猶蟁虻之螫,驅之而已。(螫,式亦反。)故天下稱明,是為中策。漢武帝選將練兵,約齎輕糧,深入遠戍,雖有克獲之功,胡輒報之,兵連禍結三十餘年,中國罷耗,匈奴亦創艾,而天下稱武,是為下策。秦始皇不忍小恥而輕民,力築長城之固,延袤萬裡,轉輸之行,起於負海,疆境既完,中國內竭,以喪社稷,是為無策。今天下遭陽九之厄,比年饑饉,西北邊尤甚。發三十萬眾,具三百日糧,東援海岱,南取江淮,然後乃備。計其道裡,一年尚未集合,兵先至者聚居暴露,師老械弊,勢不可用,此一難也。邊既空虛,不能奉軍糧,內調(調,發也。徒吊反。)郡國,不相及屬,此二難也。計一人三百日糧,用糒十八斛,非牛力不能勝,牛又當自齎食,加二十斛,重矣。胡地沙鹵,多乏水草,以往事揆之,軍出未滿百日,牛必物故且盡,(物故謂死。)餘糧尚多,人不能負,此三難也。胡地秋冬甚寒,春夏甚風,多齎鬴鍑薪炭,重不可勝,(鍑,釜之大口者,音富。)餐糒飲水,以曆四時,師有疾疫之憂,是故前世伐胡,不過百日,非不欲久,勢力不能,此四難也。輜重自隨,則輕銳者少,不得疾行,虜徐遁逃,勢不能及,幸而逢虜,又累輜重,如遇險阻,銜尾相隨,(銜,馬銜也。尾,馬尾也。言前後單行,不得並驅。)虜要遮前後,危殆不測,此五難也。今既發兵,宜縱先至者,令臣尤等深入霆擊,且以創艾胡虜。"(請率見到之兵,且以擊虜。)莽不聽,於是天下騷動。初,北邊自宣帝以來,數世不見煙火之警,人民熾盛,牛馬布野。及莽撓亂匈奴,與之構難,邊民死亡系獲,又十二部兵久屯而不出,吏士罷弊,數年之間,北邊虛空,野有暴骨矣。
天鳳初,烏累若鞮單于(呼韓邪之子,烏珠留單于之弟,名咸。)又請和親,遣人造塞,告塞吏曰欲見和親侯王歙。(歙,昭君兄子。)莽遣歙、歙弟颯使匈奴,賀單于初立,賜黃金被繒帛,罷將率屯兵,但置遊擊都尉。單於貪莽賂遺,故外不失漢故事,然內利寇掠。莽複遣歙與五威將王鹹等,多遺單于金寶,因諭說改其號,號匈奴曰"恭奴",單於曰"善於",賜印綬。單于貪莽金幣,故曲聽之,然寇盜如故。(匈奴謂孝曰若鞮。自呼韓邪後,見漢諡帝為"孝",慕之,故皆為"若鞮"。)莽怒,又更名曰"降奴"、"服於"。至呼都而屍單於,(烏累之弟,名輿。)侵入北邊尤甚,由是壞敗。
班固論曰:
漢興,忠言嘉謀之臣曷嘗不運籌策相與爭論於廟堂之上乎?然總其要歸,兩科而已。縉紳之儒則守和親,介胄之士則言征伐,皆偏見一時之利害,未究匈奴之終始也。自漢興以至於今,曠代歷年,多於春秋,其與匈奴,有修文而和親之矣,有用武而克伐之矣,有卑下而承事之矣,有威服而臣畜之矣,詘伸異變,強弱相反,是故其詳可得而言也。
昔和親之論,發於劉敬。是時天下初定,新遭平城之難,故從其言,約結和親,賂遺單于,冀以救安邊境。至孝惠、高後,時遵而不違,匈奴寇盜不為衰止,而單於反以加驕倨。逮至孝文,與通關市,妻以漢女,增厚其賂,歲以千金,而匈奴數背約束,邊境屢被其害。是以文帝中年,赫然發憤,遂躬戎服,親禦鞍馬,從六郡良家材力之士,(六郡,謂漢之隴西,今隴西及金城、安鄉郡之南境;漢之天水,今天水郡;漢之安定,今安定、平涼郡地;漢之北地,今彭原、安化、靈武、五原、寧朔等郡地;漢之上郡,今鹹寧、上郡、延安等郡地;漢之西河,今銀川、西河、昌化等郡地。)馳射上林,講習戰陣,聚天下精兵,軍於廣武,顧問馮唐,與論將帥,喟然歎息,思古名臣,此則和親無益,已然之明效也。
仲舒親見四世之事,猶複欲守舊文,頗增其約,以為"義動君子,利動貪人,如匈奴者,非可以仁義說也,(謂勸諭。)獨可說以厚利,(說音悅。)結之於天耳。故與之厚利以沒其意。(沒,溺。)與盟於天以堅其約,質其愛子以累其心,匈奴雖欲輾轉,奈失重利何,奈欺上天何,奈殺愛子何。(輾轉,謂移動其心。)夫賦斂行賂不足以當三軍之費,城郭之固無以異於貞士之約,而使邊城守境之民,父兄緩帶,稚子咽哺,胡馬不窺於長城,而羽檄不行於中國,不亦便於天下乎!"察仲舒之論,考諸行事,迺知其未合於當時,而有闕於後世也。當孝武時,雖征伐克獲,而士馬物故亦略相當;雖開河南之野,建朔方之郡,(今郡。)亦棄造陽之北九百餘裡。匈奴人民每來降漢,單於亦輒拘留漢使以相報復,其桀驁(音傲)尚如斯,安肯以愛子而為質乎?此不合當時之言也。若不置質,空約和親,是襲孝文既往之悔,而長匈奴無已之詐也。(襲,重也。重疊其事。)夫邊城不選守境武略之臣,修障隧備塞之具,厲長戟勁弩之械,恃吾所以待邊寇,而務賦斂於民,遠行貨賂,割剝百姓,以奉寇讎,信甘言,守空約,而冀胡馬之不窺,不已過乎!
至孝宣之世,承武帝奮擊之威,值匈奴百年之運,因其壞亂幾(钜依反)亡之阨,權時施宜,覆以威德,然後單於稽首臣服,遣子入侍,三世稱藩,賓於漢庭。是時邊城晏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
後六十餘載,遭王莽篡位,始開邊隙,單於由是歸怨自絕,莽遂斬其侍子,邊境之禍構矣。故呼韓邪始朝於漢,漢議其儀,而蕭望之曰:"戎狄荒服,言其來服荒忽無常,時至時去,宜待以客禮,讓而不臣。如其後嗣遁逃竄伏,使於中國不為叛臣。"及孝元時,議罷守塞之備,侯應以為不可,可謂盛不忘衰,安必思危,遠見識微之明矣。至單於鹹棄其愛子,昧利不顧,(昧,貪。)侵掠所獲,歲钜萬計,而和親賂遺,不過千金,安在其不棄質而失重利也!仲舒之言,漏於是矣。
夫規事建議,不圖萬世之固,而媮恃一時之事者,(媮音偷。)未可以經遠也。若乃征伐之功,秦漢行事,嚴尤論之當矣。故先王度土,中立封畿。分九州,列五服,物土貢,制外內。(物土貢者,各因其土所生之物而貢也。制外內,謂五服之差,遠近異制也。)或修刑政,或昭文德,遠近之勢異也。是以春秋內諸夏而外夷狄。夷狄之人貪而好利,被髮左衽,人面獸心,其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言語不通,僻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隨畜,射獵為生,隔以山谷,壅以沙漠,天地所以絕外內也。是故聖王禽獸畜之,不與約誓,不就攻伐;約之則費賂而見欺,攻之則勞師而招寇。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人不可臣而畜也,是以外而不內,疏而不戚,(戚,近也。)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國;來則懲而禦之,去則備而守之。其慕義而貢獻,則接之以禮讓,羈縻不絕,使曲在彼,蓋聖王制禦蠻夷之常道也。
○南匈奴
南匈奴醯落屍逐鞮單於者,(烏珠留之子,名比。)初季父呼都而屍單於時,以為右薁鞬日逐王,部領南邊及烏桓兵。(薁音於六反。鞬音九言反。)後漢光武建武初,彭寵反叛於漁陽,單於與共連兵,因複權立盧芳,使入居五原。(今榆林九原即漢之五原郡地。)光武方內平諸夏,未遑外事,而匈奴數與盧芳共侵北邊。九年,遣吳漢等擊之,經歲無功,而匈奴轉盛,鈔暴日增。十三年,遂寇河東,州郡不能禁止。於是漸徙幽、並邊人於常山關、居庸關以東,(漢常山關在代郡,今安邊、馬邑郡即漢代郡。漢居庸關,在今媯川郡懷戎縣。)匈奴左部遂複轉居塞內。朝廷患之,增緣邊兵郡數千人,大築亭候,脩烽火。匈奴入寇尤深,二十年,遂至上黨、(今上党、樂平、高平、陽城郡地。)扶風、(今扶風、汧陽、新平。)天水。二十一年,複寇上穀、中山,(今博陵郡。)殺掠甚眾,北邊無複寧歲。二十二年,比從父弟蒲奴立為單於,而匈奴中連年旱蝗,赤地數千里,草木盡枯,人畜饑疫,死耗太半。單於畏漢乘其弊,乃遣使求和親。而比密遣漢人郭衡奉匈奴地圖,詣河西太守(今銀川、新秦、昌化、西河之西境地。)求內附。二十四年,八部大人共議立比為呼韓邪單於,以其大父嘗依漢得安,故欲襲其號。於是款五原塞,(今九原郡。)願永為藩蔽,扞禦北虜。光武帝用五官中郎將耿國議,乃許之。(東觀記曰:"十二月癸醜,匈奴始分為南北單於。")二十五年春,遣弟左賢王莫將兵擊北單於,敗之。北單於震怖,卻地千里。南單於複遣使詣闕,奉藩稱臣,獻國珍寶,求使者監護,願遣侍子,修舊約。二十六年,漢遣中郎將段郴使南單於,立其庭,去五原西部塞八十裡,單於伏拜。郴返命,詔乃聽南單于入居雲中。歲盡輒送侍子入朝,中郎將從事一人將領詣闕。漢遣謁者送前侍子還單於庭,交會道路。元正朝賀,拜祠陵廟畢,漢乃遣單於使,還賞單于以下王侯甚厚,歲以為常。北單于使騎擊南單於,敗之。於是複詔單于徙居西河美稷,(漢屬國都尉所理,今西河郡隰城縣有美稷鄉,蓋其地也。)使中郎將段郴擁護之,仍悉複緣邊八郡。南單于既居西河,亦列置諸部王,助為扞戍,屯北地、朔方、五原、雲中、定襄、雁門、(今郡地。)代郡,皆領部眾為郡縣偵邏耳目。北單於惶恐,頗還所掠漢人,以示善意。鈔兵每到南部下,還過亭候,輒謝曰:"自擊亡虜薁鞬日逐耳,非敢犯漢人也。"二十七年,北單於遂遣使求和親,天子召公卿廷議。皇太子(明帝也。)言曰:"南單於新附,北虜懼於見伐,故傾耳而聽,爭欲歸義耳。今未能出兵,而反交通北虜,臣恐南單於將有二心,北虜降者且不復來矣。"帝然之。
時北虜衰弱,臧宮與馬武上書曰:"今匈奴人畜疫死,旱蝗赤地,疫困之力,不當中國一郡。萬裡死命,懸在陛下。福不再來,時或易失,豈宜固守文德而墮武事乎?今命將臨塞,厚懸購賞,諭告高句麗、烏桓、鮮卑攻其左,發西河四郡、天水、隴西羌胡擊其右。如此,北虜之滅,不過數年矣。"詔報曰:"黃石公記曰'柔能制剛,弱能制強'。柔者德也,剛者賊也,弱者仁之助也,強者怨之歸也。故曰有德之君,以所樂樂人;無德之君,以所樂樂身。樂人者其樂長,樂身者不久而亡。舍近謀遠者,勞而無功;舍遠謀近者,逸而有終。逸政多忠臣,勞政多亂人。故曰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強。有其有者安,貪人有者殘。殘滅之政,雖成必敗。今國無善政,災變不息,百姓驚惶,人不自保,而複欲遠事邊外乎?孔子曰:'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且北狄尚強,而屯田警備傳聞之事,常多失實。誠能舉天下之半以滅大寇,豈非至願;苟無其時,不如息人。"自是諸將莫敢複言兵事。(範曄曰:"光武審黃石,存苞桑,閉玉門以謝西域之質,卑辭幣以禮匈奴之使,其意防已弘深,豈其顛沛平城之圍,忍傷黥王之陣乎!")
二十八年,北匈奴複遣使貢馬及裘,更乞和親。帝下三府議酬答之宜。司徒掾班彪奏曰:"臣聞孝宣帝敕邊守尉曰:'匈奴大國,多變詐。交接得其情,則卻敵折衝;應對入其數,則反為輕欺。'今北匈奴見南單於來附,懼謀其國,故數乞和親。臣見其獻益重,知其國益虛,歸親愈數,為懼愈多。然今既未獲助南,則亦不宜絕北,羈縻之義,禮無不答。謂可頗加賞賜,略與所獻相當,明加曉告以前代呼韓邪、郅支行事。"(呼韓單於稱臣受賜,郅支單於背德被誅。)帝從之。
明帝永平中,胡邪屍逐侯鞮單於立。(醯落之子,名長。)時北匈奴猶盛,數寇邊,朝廷以為憂。會北單於欲合市,遣使求和親,帝冀其交通,不復為寇,乃許之。八年,遣使報命,而南部須卜骨都侯等知漢與北虜交使,懷嫌怨欲叛,密因北使,令遣兵迎之。漢知之,乃更置大將,以防二虜交通。其秋,北虜果遣二千騎覘候朔方,作馬革船,欲渡迎南部叛者,以漢有備,乃引去。複數寇鈔邊郡,焚燒城邑,殺掠甚眾,河西城門晝閉。帝患之。十六年,大發緣邊兵,遣諸將四道出塞,北征匈奴。虜聞漢兵來,悉渡漠去。時北虜衰耗,黨眾離叛,南部攻其前,丁零寇其後,鮮卑擊其左,西域侵其右,不復自立,乃遠引而去。
章帝章和中,鮮卑入左地擊北匈奴,大破之,斬優留單於,取其胸皮而還。北庭大亂,屋蘭儲、卑胡、都須等五十八部,口二十萬,詣雲中、五原、朔方、北地降。時北虜大亂,加以饑蝗,降者前後而至。南匈奴休蘭屍逐鞮單于(胡邪之子,名屯屠何。)將討並北庭,會帝崩,竇太后臨朝,單於上言:"今烏桓、鮮卑討北虜、斬單於首。臣與王侯、新降渠帥議方略,皆曰宜及北虜分爭,出兵討伐,破北成南,並為一國,令漢家長無北念。"又請漢兵並力,以屯要害。從之。
和帝永元初,乃以耿秉為征西將軍,與車騎將軍竇憲率騎八千,與度遼兵及南單於眾三萬騎,出朔方擊北虜,大破之。北單於奔走,斬首虜二十餘萬人。二年春,南單於複大破北虜,單於將輕騎數十遁走。是時南部連克獲納降,党眾最盛,領戶三萬四千,口二十三萬七千三百,勝兵五萬一百七十人。三年,北單於複為右校尉耿夔所破,逃亡不知所在。其弟右谷蠡王於除鞬自立為單於,將數千人止蒲類海,(今北庭府界。)遣使款塞。大將軍竇憲以塞北地空,憲欲結恩北虜,乃上書請立於除鞬為北單於,置中郎將領護,如南單於故事。下公卿議。司徒袁安、司空任隗以為,光武招懷南虜,非謂可永安內地,正以權時之算,可得扞禦北狄故也。今朔漠既定,宜令南單於反其北庭,並領降眾,無緣複立於除鞬,以增國費。上封事曰:"光武皇帝本所以立南單於者,欲安南定北之策也,恩德甚備,故匈奴遂分,邊境無患。昔孝明皇帝奉承先意,不敢失墜,赫然命將,爰伐塞北。章和之初,降者十餘萬,議者欲置之濱塞,東至遼東,太尉宋由、光祿勳耿秉皆以為失南單於心,不可,先帝從之。陛下奉承洪業,(即和帝也。)大開疆宇,大將軍遠師討伐,席捲北庭,此誠宣明祖宗,崇立弘勳者也。宜審其終,以成厥初。伏念南單於屯,先父舉眾歸德,自蒙恩以來,四十餘年。三帝積累,以遺陛下。陛下深宜遵述先志,成就其業。況屯首唱大謀,空盡北虜,輟而不圖,更立新降,以一朝之計,違三代之規。夫論語雲:'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今若失信於一屯,則百蠻不敢複保誓矣。且漢故事,供給南單於費直歲一億九十餘萬,西域歲七千四百八十餘萬。今北庭彌遠,其費過倍,是乃空盡天下,而非建策之要也。"朝廷不從,四年,遣耿夔即授璽綬,賜玉劍、羽蓋,使中郎將任尚持節衛護屯伊吾,如南單於故事。方欲輔歸北庭,會竇憲被誅。五年,於除鞬自叛還北,帝遂遣任尚追斬之,破滅其眾。至十六年,北單於遣使詣闕貢獻,願和親,(北之國眾自立單於。)修呼韓邪故約。和帝以其舊禮不備,不許。後微,至滅無聞。
安帝延光三年,烏稽侯屍逐鞮單於立。(胡邪之子,名拔。)先是朔方以西障塞多不修復,鮮卑因此數寇南部,單於憂恐,上言求複障塞,順帝從之。乃遣黎陽營屯兵(黎陽即今汲郡黎陽縣。)出屯中山北界,增置緣邊諸郡兵,屯塞下。
順帝永和中,去持若屍逐就單於(烏稽侯之弟,名休利。)左部句龍王吾斯、車紐等背叛,寇西河,圍美稷。單於本不同謀,中郎將陳龜以單於不能制下,逼迫之,單於自殺。大將軍梁商以羌胡新反,党眾初合,難以兵服,宜用招降,乃上表曰:"匈奴寇叛,自知罪極。種類繁熾,不可殫盡。今轉運日增,三軍疲苦,虛內給外,非國之利。竊見度遼將軍馬續素有權謨,且典邊日久,深曉兵要。宜令續深溝高壁,以恩信招降,宣示購賞,明為期約。如此則醜類可服,國家無事矣。"帝從之。商又移書續等曰:"中國安寧,忘戰日久。良騎野合,交鋒接矢,決勝當時,戎狄之所長而中國之所短也。強弩乘城,堅營固守,以待其衰,中國之所長戎狄之所短也。宜務所長,以觀其變,設購開賞,宣示反悔,勿貪小功,以亂大謀。"續及諸郡並各遵行,於是右賢王部抑鞮等以萬三千口詣續降。秋,句龍吾斯等立句龍王車紐為單於,東引烏桓,西收羌戎及諸胡等數萬人,寇掠幽、(今範陽、上穀、漁陽郡)並、(今太原、西河、榆林、朔方郡。)涼、(今靈武、安化、平涼、金城郡地。)冀等州。(冀今常山、博陵、钜鹿、趙郡地。)呼蘭若屍逐就單於兜樓除先在京師,漢安二年立之,遣中郎將護送歸南庭。建康初,中郎將馬寔進擊餘黨,匈奴、烏桓十七餘萬口皆詣寔降。桓帝建和初,伊陵屍逐就單於立,(名居車兒。)至延熹九年,諸部並叛,寇緣邊九郡,以張奐為北中郎將討之,悉降。
靈帝中平五年,右部醯落與休屠各胡白馬銅等十餘萬人反,攻殺單于羌渠。初,單于呼徵為中郎將張脩所殺,遂立右賢王羌渠為單於,其子右賢王於扶羅立,為持至屍逐侯單於,國人殺其父者遂叛,共立須卜骨都侯為單於,而於扶羅詣闕自訟。會帝崩,天下大亂,單於將數千騎與白波賊合兵寇河內諸郡。(今河內、鄴、汲等郡。)時人保聚,鈔掠無利,而兵遂挫傷;欲歸,國人不受,乃止河東。須卜骨都侯為單於一年而死,南庭遂虛其位,以老王行國事。
獻帝興平二年,單於於扶羅死,其弟呼廚泉立為單于,以兄被逐,不得歸國,數為鮮卑所鈔。帝自長安東歸,右賢王去卑與白波賊帥韓暹等侍衛天子,拒擊李傕、郭汜。及帝還洛陽,又從遷許,然後歸國。建安二十一年,單於來朝,魏武因留於鄴,而遣去卑歸監其國焉。以其既在內地,人眾猥多,懼必為寇,始分其眾為五部,立其中貴者為帥,選漢人為司馬以監督之。
魏末,複改帥為都尉。其左部居於太原故慈氏縣,(今西河郡隰城縣。)右部居祁縣,(今縣。)南部居蒲子縣,北部居新興縣,中部居大陵縣,(今文水。)多者一萬落,少猶四五千落。
晉武帝初,塞外匈奴大水,塞泥、黑難等二萬餘落歸化,帝複納之,使居河西故宜陽城下。後複與晉人雜居,由是平陽、(今平陽郡。)西河、(今西河、昌化郡。)太原、(今府地。)新興、(今定襄、雲中郡。)上黨、(今郡。)樂平諸郡,(今樂平郡、太原府之間。)靡不有焉。泰始七年,單於劉猛背叛,帝遣婁侯何楨討平之。其後稍因忿恨,漸為邊患。侍御史西河郭欽上疏曰:"戎狄強獷,曆古為患。魏初人寡,西北諸郡皆為戎居。今雖服從,若後有風塵之警,胡騎自平陽、上黨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今彭原郡地。)西河、太原、馮翊、安定、上郡(並今郡)盡狄庭矣。宜及平吳之威,謀臣猛將之略,出北地、西河、安定,複上郡,實馮翊,於平陽以北諸縣募取死罪,徙三河、三魏見士四萬家以充之。裔不亂華,漸徙平陽、弘農、魏郡、京兆、上党雜胡,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萬世之長策也。"帝不納。太康五年,複有匈奴胡太阿厚率其部落三萬人歸化。七年,又有匈奴胡都大博及萎莎胡等各率種類大小凡十萬餘口,匈奴都督大豆得一育鞠等複率其種落大小萬一千五百口,並來降,帝並撫納之。(按晉史雲:"北狄以部落為類,其入居塞者,有屠各種、鮮支種、寇頭種、烏譚種、赤勒種、捍蛵種、黑狼種,赤沙種、鬱鞞種、萎莎種、禿童種、勃蔑種、羌渠種、賀賴種、鍾跋種、大樓種、雍屈種、真樹種、力羯種,皆有部落,不相雜錯。屠各最豪貴,故得為單於,統領諸種。其國號有左賢王、右賢王、左奕蠡王、右奕蠡王、左於陸王、右於陸王、左漸尚王、右漸尚王、左朔方王、右朔方王、左獨鹿王、右獨鹿王、左顯祿王、右顯祿王、左安樂王、右安樂王,凡十六等,皆用單於親子弟也。其左賢王最貴,唯太子得居之。其四姓,有呼延氏、蔔氏、蘭氏、喬氏。而呼延氏最貴,則有左日逐、右日逐,代為輔相;卜氏則有左沮渠、右沮渠;蘭氏則有左當戶、右當戶;喬氏則有左都侯、右都侯。又有車陽、沮渠、餘地諸雜號,猶中國百官也。其國人有綦毋氏、勒氏,皆勇健,好反叛。蛵,呼丁反。)
惠帝元康末,魏武所分左部都尉左賢王劉元海(漢初高帝以宮女妻冒頓,約為兄弟,故子孫遂冒姓劉氏。)為首叛亂,竊大號,據神器,自是戎狄迭有中夏矣。(元海父豹,即單於扶羅子左賢王也。)
範曄論曰:"自漢興,匈奴強熾為患,窮力殫財,寇雖頗折,而漢之疲耗略相當矣。宣帝值虜庭分爭,呼韓邪來臣,乃權納懷柔,因為邊衛,(單於保塞稱藩,故曰邊衛。)罷關徼之警,息兵民之勞,六十餘年矣。後王莽陵篡,擾動戎夷,續以更始之亂,方夏幅裂。自是匈奴得志,內暴滋深。光武以用事諸華,未遑沙塞之外,因徙幽、並之民,增屯戍之卒而已。其後匈奴爭立,日逐來奔,願修呼韓之好,以禦北狄之沖,奉藩稱臣,永為捍禦。天子乃詔有司開北鄙,擇肥美之地,量水草以處之。於是匈奴分破,始有南北二庭焉。後讎釁既深,互伺便隙,至於陷潰創傷者,靡歲或寧,而漢之塞地晏然矣。後亦頗為出師,令竇憲,耿夔之徒,前後掩其窟穴,躡北追奔三千餘裡。單於震懾,遁走於烏孫之地,而漠北空矣。若因其時勢,及其虛曠,還南虜於陰山,歸西河於內地,上申光武權宜之略,下防戎羯亂華之變,使耿國之算不謬於當世,袁安之議見從於後王,平易正直,若此其弘也。而竇憲矜三捷之效,忽經世之規,狼戾不端,專行威惠。遂複更立北虜,返其故庭,並恩兩護,以私己福,棄蔑天公,坐樹大鯁。永言前載,何憤恨之深乎!自後經綸失方,叛服不一,其為疢毒,胡可殫言!降及後世,玩為常俗,終於吞噬神鄉,丘墟帝宅。(謂劉元海等及托跋氏並都中國。)嗚呼!千里之差,興自毫端,失得之源,百世不磨矣。"
《通典》 唐·杜佑
北狄三
○烏桓
烏桓者,本東胡也。漢初,匈奴冒頓滅其國,餘類保烏桓山,因以為號。俗與匈奴多同,其異者,怒則殺父兄,而終不害其母,以母有族類,父兄無相讎報故也。(以己為種,無複報者故也。)其有勇健能理決鬥訟者,推為大人,無代業相繼。邑落各有小帥,數百千落自為一部。大人有所召呼,則刻木為信。氏姓無常,以大人健者名字為姓。其嫁娶先私通,掠將女或半歲百日,然後遣媒人送馬牛羊,以為聘幣。婿隨妻至家,無尊卑,朝朝拜之,而不拜其父母。為妻家僕役一二年閒,妻家乃更厚遣送女,居處財物,一皆為辦。計謀從用婦人,唯鬥戰之事乃自決之。父子男女,相對踞蹲,髡頭為輕便。婦人至嫁時乃養發,分為髻,著句決,飾以金碧,猶中國有簂步搖也。(簂字或為幗,婦人首飾。釋名雲:"皇后首飾上有垂珠,步則搖也。"簂,古陌反。)婦人能刺韋作文繡,織氀毼。(氀毼,罽也。氀,力於反。毼,胡達反。)男子能作弓矢鞍勒,(勒,馬銜也。)鍛金鐵為兵器。其土地宜穄及東牆,東牆似蓬草,實如穄子,至十月而熟,能作白酒,而不知作麹,麹米常仰中國。有病,以艾灸,或燒石自熨,燒地臥上,或隨病痛處,以刀決脈出血,及祝天地山川之神,無針藥。俗貴兵死,有哭泣之哀,至葬則歌舞相送。肥養一犬,以采繩嬰牽,並取死者所乘馬、衣物,皆燒而送之,言以屬累犬,(屬累猶付讬也。屬,之欲反。累,力瑞反。)使護死者神靈歸赤山。赤山在遼東西北數千里,如中國人死者魂神歸岱山也。(博物志曰:"泰山,天帝孫也,主召人魂。東方萬物始,故知人生命也。")敬鬼神,祠天地日月星辰山川及先大人有健名者,祠用牛羊,畢皆燒之。飲食必先祭。若相賊殺者,令部落自相報,不止,詣大人告之,聽出牛馬羊以贖死命,乃止。
烏桓自為冒頓所破,眾遂孤弱,常臣服匈奴。漢武帝遣霍去病擊破匈奴左地,因徙烏桓於上穀、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塞外,(今媯川、範陽以東至安東,是漢五郡也。)為漢伺察匈奴動靜。其大人歲一朝見,於是始置護烏桓校尉監領之,使不得與匈奴交通。後漸強盛。
至後漢建武中,抄擊匈奴,匈奴轉北徙數千里,漠南地空,帝乃以幣帛賂遺之。二十五年,大人郝旦等九百餘人詣闕朝貢,於是封其渠帥為侯王君長者八十一人,皆居塞內,布於緣邊諸郡。時司徒掾班彪上言:"烏桓天性輕黠,好為寇賊,若久放縱而無總領者,必複侵掠居人。臣愚以為宜複烏桓校尉,誠有益於附集,省國家之邊慮。"帝從之。於是始複置校尉於上谷寧城。(在今媯川郡懷戎縣西北,俗名西吐〈孛夂〉城。)至桓帝末,或降或叛。
靈帝初,烏桓漸盛。上穀有難樓者,眾九千餘落,遼西(今柳城郡)有丘力居者,眾五千餘落,皆自稱王;又遼東蘇僕延,眾千餘落,自稱峭(七笑反)王;右北平(今北平郡)烏延,眾八百餘落,自稱汗魯王:並勇健而多計策。中平四年,前中山太守張純(中山今博陵郡)叛,入丘力居眾中,自稱彌天安定王,遂為諸郡烏桓元帥,寇掠幽、冀、青、(今北海、濟南、平原、樂安郡地。)徐(今彭城、琅邪郡地。)四州。五年,劉虞為幽州牧,虞購募斬純首,北州乃定。
自匈奴衰弱,而烏桓轉盛。獻帝初平中,丘力居死,從子蹋頓有武略,代立,總攝三王部,眾皆從其號令,邊長老皆比之冒頓,以雄北方。建安初,冀州牧袁紹與前將軍公孫瓚相持不決,蹋頓遣使詣紹求和親,遂遣兵助紹擊瓚,破之。紹矯制賜蹋頓、難樓、蘇僕延、烏延等,皆授以單于印綬。建安十二年,曹公自征烏桓,大破蹋頓於柳城,獲首虜二十餘萬人,其餘眾萬餘落,悉徙居中國為齊人。(西晉王浚為幽州牧,有烏桓單於審登,前燕慕容俊時,有烏桓單于薛雲,後燕慕容盛時,有烏桓渠帥莫賀咄科〈孛夂〉,並其別種,然而微弱不足雲矣。)
○鮮卑
鮮卑,亦東胡之支也,別依鮮卑山,因號焉。(今在柳城郡界。)其言語習俗與烏桓同,唯婚姻先髡頭,以季春月大會饒樂水上,(今在柳城郡界。)然後配合。其獸異於中國者,有野馬、原羊、角端牛,以角為弓,代謂角端弓者也。(郭璞注爾雅曰:"原羊似吳羊而角大,出西方。"前漢書音義曰:"角端似牛,角可為弓。")又貂、豽、鼲子,皮毛柔軟,(豽音女滑反。鼲音胡昆反。貂鼲並鼠屬,豽蜼屬。)故天下以為名裘。
漢初亦為冒頓所破,遠竄遼東塞外,與烏桓相接,未嘗通中國。至後漢光武建武二十一年,鮮卑與匈奴入遼東,遼東太守祭肜擊破之,斬獲殆盡。三十年,鮮卑大人於仇賁等率種人朝賀,帝封於仇賁為王。於是鮮卑敦煌、酒泉以東邑落大人,皆詣遼東受賞賜,青徐二州給錢歲二億七千萬以為常。
和帝永元中,大將軍竇憲遣右校尉耿夔擊匈奴,北單於遁走,留者尚十餘萬落,鮮卑因此徙據其地而有其人,由此漸盛。安帝永初中,鮮卑大人燕荔陽朝賀,鄧太后令止烏桓校尉所居甯城下,因築南北兩部質館。(築館以受降質也。)鮮卑邑落百二十部,各遣入質。是後或降或叛,邊人歲苦其害。漢雖時有克獲,而不補所費。
桓帝時,鮮卑檀石槐者,部落畏服,遂推為大人。檀石槐乃立庭於彈汗山歠仇水,(歠,昌悅反。)去高柳北三百餘裡,(今馬邑郡界。)兵馬甚盛,東西部大人皆歸焉。因南抄緣邊,北折丁零,東卻夫餘,西擊烏孫,盡據匈奴故地,東西萬四千餘裡,南北七千餘裡,網羅山川水澤鹽池。分其地為三部,東接夫餘、濊貊二十餘邑為東部,從右北平以西至上穀十餘邑為中部,從上谷以西至敦煌接烏孫二十餘邑為西部,各置大人主之。
靈帝初,幽、並、涼三州緣邊諸郡無歲不被寇掠。熹平六年,鮮卑寇三邊。烏桓校尉夏育上言:"鮮卑寇邊,自春以來,三十餘發。請徵幽州諸郡兵出塞擊之,一冬二春,必能擒滅。"召百官議。中郎蔡邕上議曰:"自匈奴北遁,鮮卑強盛,據其故地,稱兵十萬,加以關塞不嚴,禁網多漏,精金良鐵,皆為賊有,漢人逋逃,為之謀主。夫邊垂之患,手足之蚧搔,中國之困,焜背之瘭疽也。(蚧音介。搔,新到反。埤蒼曰:"瘭音必燒反。"杜氏注左傳曰:"疽,惡瘡也。")方今郡縣盜賊尚不能禁,況醜虜而可服乎!昔高祖忍平城之恥,呂後棄慢書之詬,方之於今,何者為甚?天設沙漠,秦築長城,漢起塞垣,所以別內外、異殊俗也。苟無蹙國內侮之患則可矣,豈與蟲蟻狡寇計爭往來哉!雖或破之,豈可殄盡,而方令本朝為之旰食乎?夫恤人救急,雖成郡列縣,尚猶棄之,況障塞之外,未嘗為人居者乎!備邊之術,李牧善其宜,保塞之論,嚴尤申其要,遺業猶在,文章尚存,循二子之策,守先帝之規,臣曰可矣。"帝不從。遂遣育等三萬騎,三道並出其塞二千餘裡。檀石槐命三部大人各率眾逆戰,育等大敗奔還,死者十七八。
後種眾日多,田畜射獵不足給食,檀石槐乃自徇行,見烏侯秦水廣從(子容反)數百里,停不流,其中有魚,不能得之。聞倭人善網捕,於是擊倭國,得千餘家,徙置秦水上,令捕魚以助糧食。(至晉猶有數百戶。)
光和中,魁頭與從父弟騫曼(俱檀石槐之孫。)爭國,眾遂離散。自檀石槐後,諸大人遂代相傳襲。魁頭死,弟步度根代立,中兄扶羅韓亦別擁眾數萬人。
魏文帝初,步度根遣使獻馬,帝拜為王。後數與軻比能更相攻擊,步度根部眾稍弱,將其眾萬餘落保太原、雁門郡。後一心守邊,不為寇害,而軻比能眾遂強盛。至明帝,務欲綏和戎狄,以息征伐,羈縻兩部而已。其後步度根竟為比能所殺也。
○軻比能
軻比能本小種鮮卑,以勇健,斷法平端,不貪財物,眾推以為大人。部落近塞,自袁紹據河北,中國人多亡叛歸之,教作兵器鎧楯,頗學文字。故其勒禦部眾,擬則中國,出入弋獵,建旌麾,以鼓節為進退。比能眾遂強盛,控弦十餘萬騎,餘部大人皆敬憚之,然猶未能及檀石槐也。至青龍元年,比能誘說步度根,使叛並州。其後幽州刺史王雄遣勇士韓龍刺殺比能,更立其弟素利、彌加、厥機皆為大人,在遼西、右北平、漁陽塞外,道遠初不為邊患,其種眾多於比能也。其後諸子爭立,眾離散,諸部大人慕容、拓跋更盛焉。
○宇文莫槐
宇文莫槐出於遼東塞外,代為東部大人。(晉史謂之鮮卑。後魏史雲"其先匈奴南單於之遠屬"。又按後周書雲:"出自炎帝,為黃帝所滅,子孫逃漠北,鮮卑奉以為主。"今考諸家所說,其鮮卑之別部。)其語與鮮卑頗異。人皆翦發而留其頂上,以為首飾,長過數寸則截短之。婦人被長襦,及足,而無裳焉。後侄孫莫廆立,(廆,胡罪反。)部眾強盛,自稱單於塞外,諸部鹹畏憚之。先得玉璽三紐,自言為天所相,俗謂天曰宇,故自號宇文。至孫乞得龜,為慕容廆所敗。別部人逸豆歸殺乞得龜而自立,又為慕容皝所敗,皝徙其部眾五千餘落於昌黎,自是散滅矣。後周宇文氏源出於此。
○徒河段
徒河段日陸眷出於遼西,因亂被賣為漁陽烏桓大人庫辱官家奴。諸大人集會幽州,皆持唾壺,唯庫辱官獨無,乃唾日陸眷口中。日陸眷含出因咽之,西向拜天曰:"願使主君之智慧祿相盡移入我腹中。"其後漁陽大饑,庫辱官以日陸眷為健,使將人眾詣遼西逐食,遂招誘亡叛,以至強盛。日陸眷死,後至侄務勿塵,有遼西之地,而臣於晉。其所統三萬餘家,控弦四五萬騎。封務勿塵為遼西公,假大單于印綬。後就陸眷立,(勿塵之子。)與弟匹磾、(都泥反。)從弟末波等率騎圍石勒於襄國,為勒所破,擒末波而舍之,就陸眷遂攝軍而還,不復報,歸於遼西。就陸眷死,末波自稱幽州刺史。末波死,國人立日陸眷弟護遼為主,後為慕容皝所殺。其弟郁蘭奔石季龍,以所從鮮卑五千人配之,使屯令支。(今北平郡盧龍縣即其地。)及冉閔之亂,段龕(鬱蘭之子。龕音堪。)率眾南移,遂據齊地。慕容俊使弟恪帥眾伐龕於廣固,(今北海郡城。)執龕,殺之,坑其徒三千餘人。
○慕容氏
慕容氏,亦東胡之後,別部鮮卑也。(晉史雲:"有熊氏之苗裔,因山為號。")魏初渠帥有莫護跋,率諸部入居遼西,後從司馬宣王討公孫淵有功,拜率義王,始建國於棘城之北。(今柳城郡之地。)時燕代多冠步搖冠,護跋見而好之,乃斂發襲冠,諸部因呼之為"步搖",其後音訛,遂為"慕容"焉。或雲慕二儀之德,繼三光之容,遂以慕容為氏。至孫涉歸,魏封為鮮卑單于,遷居遼東,於是漸慕華夏之風矣。
涉歸有子二人,長曰吐穀渾,西遷河湟之間;(今安鄉郡西平縣地。)次曰廆,有命世才略。晉太康十年,又遷於徒河之青山。(今柳城郡界。)廆以大棘城即帝顓頊之墟,元康四年乃移居之,教以農桑,法制同於中國。永嘉初,廆自稱鮮卑大單於。因晉亂,招撫華夷,刑政修明,流亡歸之甚眾,乃立郡統之,冀州人為冀陽郡,荊河州人為成周郡,青州人為營丘郡,並州人為唐國郡。徵辟儒生,以為參佐,而奉晉室朝貢,臣禮不闕。
至皝嗣,(廆之子。)雄毅多權略,日以強盛,遂自稱燕王,遣使於東晉,請受朝命,許之。後遷都於柳城,俊、暐即其子孫也。(其後國號燕,具晉史載記。)
○拓跋氏
拓跋氏亦東胡之後,別部鮮卑也。(後魏史雲:"出自黃帝子昌意之少子,愛封北土,亦因鮮卑山以為號。"宋齊二史又雲"漢降將李陵之後"。)或雲黃帝之苗胤,以黃帝土德,謂土為拓,後為跋,故以為氏。其裔始均仕堯時,逐女魃於弱水北,人賴其勳,舜命為田祖。曆三代至秦,不交南夏,是以載籍無聞。六十七代裔孫屯,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其後至詰汾,嘗田於山澤,欻見輜軿自天而下,見美婦人,自稱天女,曰天命相偶。明日請還,期明年復會於此。及期,至先田處,果見天女,以所生男授詰汾曰"此是君之子",即力微也。力微立,諸部大人悉服,控弦之士二十餘萬,遷於定襄之盛樂。子祿官立,分國為三部:一居上穀北,濡源西,東接宇文部,自統之;一居代郡之參合陂北,(在今馬邑郡。)兄子猗?統之;一居定襄之盛樂故城,(亦在今馬邑郡。)使猗?弟猗盧統之。後晉封為代王,置官屬,始出並州,遷雜胡北徙雲中、五原、朔方,又西渡河,擊匈奴、烏桓諸部。自杏城以北八十裡(今中部郡之西)迄長城原,夾道碣石,與晉分界。(長城原,在今洛交郡三川縣。)侄孫什翼犍始建年號,分置百官。至其孫珪,即後魏道武帝也。
宋文帝元嘉中,每歲為後魏侵境,飭朝臣博議。何承天論曰:
臣以安邊之計,備在史冊,李牧言其端,嚴尤申其要,大略舉矣。曹、孫之霸,才均智侔,江淮之間,不居者數百里。魏舍合肥,退保新城,(合肥今廬江郡縣。新城在縣西三十裡。)吳城江陵,移入南岸,濡須之戍,家停羨溪。(濡須在今曆陽郡西南百八十裡,羨溪在其東三十裡。)及襄陽之屯,民居星散,晉宣王謂宜徙沔南,以實水北,曹爽不用,果亡沮中,(沮中,即今襄陽南沮水左右地。)此皆前代之殷監也。何者?斥候之郊,非畜牧之所;轉戰之地,非耕桑之邑。故堅壁清野,以禦其來,整甲繕兵,以乘其弊。雖時有通否,而勢有強弱,保人全境,不出此塗。約而言之,大歸有四:一曰移遠就近,二曰浚複城隍,三曰纂偶車牛,四曰計丁課仗。
狡虜之性,食肉衣皮,以馳騁為容儀,以燎獵為南畝,非有車輿之安,宮室之衛,櫛風沐雨,不以為勞,露宿莽寢,實惟其性。焱騎蟻聚,輕兵鳥集,踐蹂禾稼,焚爇閭井,雖邊將多略,未審何以禦之。若盛師連屯,廢農必眾,賓士起役,赴機必遲,散金開賞,費損必大,換土客戍,怨曠必繁。孰若因人所居,並修農戰,無動眾之勞,有捍衛之實,其為利害,優劣相懸也。
一曰移遠就近,以實內地。今青兗舊人,及冀州新附,在界首者二三萬家,此寇之資也。悉可內徙,青州人(宋青州今北海郡。)移東萊、平昌、北海諸郡,兗州、冀州人(宋兗州今魯郡瑕丘縣,冀州今濟南郡曆陽縣。)移泰山以南,南至下邳,(今臨淮郡縣是。)左洙右沂,田良野沃,西阻蘭陵,(今琅邪郡承縣界。)北阨大峴,(今琅邪郡沂水縣北。)四塞之內,其險足固。人性重遷,闇於圖始,無虞之時,憙生諮怨。今新被抄掠,餘懼未息,若曉示安危,居以樂土,宜歌忭就路,視遷如歸。
二曰浚複城隍,以增阻防。古之城池,處處皆有,今雖頹毀,猶可修理。粗計戶數,量其所容,新徙之家,悉著城內,假其經用,為之閭伍,納稼築場,還在一處。婦子守家,長吏為帥,丁夫匹婦,春夏佃牧,秋冬入保。寇至之時,一城千室,堪戰之士,不下二千,其餘羸弱,猶能登陴鼓譟。十則圍之,兵家舊說,戰士二千,足抗群虜二萬矣。
三曰纂偶車牛,以飭戎械。計千家之資,不下五百耦牛,為車五百兩。參合鉤連,以衛其眾。設使城不可固,平行趣險,賊所不能幹。既以族居,易可檢禦。號令先明,人知夙戒。有急徵召,信宿可聚。
四曰計丁課仗,勿使有闕。千家之邑,戰士二千,隨其便能,各自有仗,素所服習,銛利由己,還保輸之武庫,(銛,胥廉反。)出行請以自衛。弓簳利鐵,人不辦得者,官以給之,數年之內,軍用粗備矣。
臣聞軍國異容,施於封畿之內;兵農並備,在於疆埸之表。攻守之宜,皆因其習俗,銓其勇怯。山陵川陸之形,寒暑溫涼之氣,各由本性,易則害生。是故戍申作刺,怨起及瓜,今若以荊、吳銳師,遠屯清濟,功費既重,嗟苦亦深。以臣料之,未若即用彼眾之易也。管子理齊,寄令於人;商君為秦,設以耕戰。終能申威定霸,行其志業,非苟任強,實由有數。梁用武卒,其邦日減;齊用技擊,厥眾亦離。漢魏以來,茲制漸弛,蒐田雖複先王之禮,理兵徒逞耳目之欲。有急之日,人不知戰,至乃廣延賞募,奉以厚秩,發遽奔救,天下騷然。方伯刺史,拱手坐聽,自無經略,唯冀朝廷遣軍,此皆忘戰之害,不教之失也。
今移人實內,浚理城隍,族居聚處,村裡比次,課其騎射,通其風俗,長吏簡試,差品能否,甲科上第,漸就優別,明其勳捷,表言州郡。如此則屯部有常,不遷其業,內護老弱,外通官途,朋曹素定,同憂等樂,情由習親,藝因事著,晝戰見貌,足以相識,夜戰聞聲,足以相救,斯教戰之一隅,先哲之遺術也。論者必以古城荒毀,難可修復。今不謂頓便加功,整麗如舊,但欲先定民居,營其閭術,墉壑存者,因則增之,其有毀缺,權時柵斷。足禦彼輕兵,防遏遊騎,假以旬時,漸就完立。車牛之賦,課仗之宜,攻守所資,軍國之要,今因人所利,導而率之。耕農之器為府庫之寶,田蠶之氓兼捍城之用,千室之宰總倍旅之兵,萬戶之都具全軍之眾,兵強而敵不戒,國富而人不勞,比於優複隊伍、坐食廩糧者,不可同年而校矣。
今承平來久,邊令弛縱,弓簳利鐵,既不都斷,往歲棄甲,垂二十年,課其所任,理應消壞。謂宜明申舊科,嚴加禁塞,諸商賈往來,敢挾藏者,以軍法理之。又界上嚴立關候,杜廢閒蹊。成保之境,諸所課仗,並加彫鐫,別造程式。若有遺鏃亡刃及私為竊盜者,皆可立檢,於事為常。此亦禦敵之要也。
文帝不能用。
○蠕蠕
蠕蠕(而兗反)姓鬱久閭。托跋在北荒,部落主力微末,掠騎有得一奴,發始齊眉,忘本名,其主字之曰木骨閭。"木骨閭"者,首禿也。木骨閭與鬱久閭聲相近,故其後子孫因以為氏焉。木骨閭既壯,免奴為騎卒。代王猗盧時,坐後期當斬,亡匿廣漠谿穀之間,收合逋逃,得百餘人。至其子車鹿會,雄健,始有部眾,自號柔然。後魏太武以其無知,狀類於蟲,故改其號曰蠕蠕。(宋齊謂之芮芮,隋史亦曰芮芮。)
又六代孫社侖,凶狡,甚有權略。度漠北,侵高車,深入其地,遂並諸部,凶勢益振。北徙弱落水,始立軍法:千人為一軍,軍置將一人;百人為幢,幢置帥一人。其西北有匈奴餘種,國尤富強,盡為社侖所並,號為強盛。其西則焉耆之北,東則朝鮮故地之西,北則渡沙漠,窮瀚海,南則臨大磧。其常所會庭,則敦煌、張掖之北。於是自號丘豆伐可汗。(可汗之號始於此。)"丘豆伐"猶言駕馭開張也,可汗猶言皇帝也。蠕蠕之俗,君及大臣因其行能,即為稱號,若中國立諡。既死之後,不復追稱。
後又頻擾北邊,後魏神?二年夏四月,太武率兵十餘萬襲之。其主大檀(社侖從父之弟。)震怖,將其族黨,焚燒廬舍,絕跡西走。於是國落四散,竄伏山谷,畜產野布,無人收視。太武帝緣栗水西行,過漢將竇憲故壘。六月,次於兔園水,去平城三千七百餘裡。分軍搜討,東至瀚海,西接張掖水,北度燕然山,東西五千餘裡,南北三千里。高車諸部又殺大檀種類,前後歸降三十餘萬,俘獲首虜及戎馬百有餘萬。至孫吐賀真,太武又征破之,盡收其戶畜產百餘萬,自是邊疆息警矣。
獻文帝皇興中,其主予成(吐賀真之子)犯塞,征南將軍刁雍上表曰:
臣聞北狄悍愚,同於禽獸。所長者野戰,所短者攻城。若以所短,奪其所長,則雖眾不能成患,雖來不能內逼。又狄散居野澤,隨逐水草,戰則與家產並至,奔則與畜牧俱逃,不齎資糧而飲食足,是以古人伐北方,攘其侵掠而已。歷代為邊患者,良由倏忽無常故也。六鎮勢分,倍眾不鬥,互相圍逼,難以制之。
昔周命南仲,城彼朔方,趙靈、秦始,長城是築,漢之孝武,又踵其事。此四代之君,皆帝王之雄傑,所以皆同此役者,非智術之不長,兵眾之不足,乃防狄之要事,其理宜然故也。易稱'天險,不可升;地險,山川丘陵。王公設險,以守其國'。長城之謂歟!
今宜依故於六鎮之北築長城,以禦北虜。雖有暫勞之勤,乃有永逸之益。即於要害,往往開門,造小城於其側,因地卻敵,多置弓弩。狄來有城可守,有兵可捍。既不攻城,野掠無獲,草盡則走,終必懲艾。宜發近州武勇四萬人,及京師二萬人,合六萬人,為武士。於苑內立征北大將軍府,選忠勇有志幹者以充其選,下置官屬。分為三軍,二萬人專習弓射,二萬人專習刀楯,二萬人專習騎槊。修立戰場,十日一習。采諸葛亮八陣之法,為平地禦寇之方。使其解兵家之宜,識旌旗之節,器械精堅,必堪禦寇。使將有定兵,兵有常主,上下相信,晝夜如一。七月發六部兵萬人,各備戎作之具。敕臺北諸屯,隨近作米供送六鎮。至八月,征北部率所鎮與六鎮之兵,直至磧南,揚威漠北。狄若來拒,與之決戰。若其不來,然後分散其地,以築長城。計六鎮東西不過千里,(六鎮並在今馬邑、雲中、單於界。後魏宣帝正始中,尚書源思禮撫巡北蕃,以跋野置鎮,居南,與六鎮不齊,更立三戍,亦在馬邑等郡界。)若一夫一月之功當三步之地,三百人三裡,三千人三十裡,三萬人三百里。千里之地,強弱相兼,計十萬人一月必就。運糧一月,不足為多,人懷永逸,勞而無怨。
計築長城其利有五:罷遊防之苦,其利一也;北部放牧,無抄掠之患,其利二也;登城觀敵,以逸待勞,其利三也;省境防之虞,息無時之備,其利四也;歲常遞運,永得不匱,其利五也。
帝從之,邊境獲其利。後帝又北討,大敗之,斬首五萬級,降者萬餘,戎馬器械不可稱計,追奔逐北旬有九日,往返六千餘裡。改女水曰武川。
孝明帝熙平初,其主醜奴(予成弟之子)善用兵,西征高車,大破之,擒其主彌俄突,殺之,盡並叛者,國遂強盛。醜奴死,弟阿那瑰立經十日,其族兄俟力發示發率眾伐之,阿那瑰輕騎南走,歸後魏,封朔方郡公、蠕蠕王,帝給騎二千,援出塞。初,阿那瑰來奔之後,其從父兄婆羅門率眾討示發,破之,眾推婆羅門為主,會婆羅門為高車所逐,率部落詣涼州降,(今武威郡)於是蠕蠕數萬,相率迎阿那瑰。錄尚書事高陽王雍、尚書令李崇奏曰:"蠕蠕代跨絕域,感化來歸,阿那瑰委質於前,婆羅門歸誠於後。何一呼韓,得同今美。竊聞漢立南北單於,晉有東西之稱,皆所以相維禦難,為國藩籬。今臣等參議,以為懷朔鎮北,土名無結山吐若奚泉,敦煌北西海郡,即漢、晉舊障,二處寬平,原野彌沃。阿那瑰宜置吐若奚泉,婆羅門宜置西海郡,各令總率部落,收離聚散。彼臣下之官,任其舊俗。"
時朝廷問安置之宜於涼州刺史袁翻,翻表曰:
高車、蠕蠕迭相吞噬,始則蠕蠕衰微,高車強盛,及蠕蠕複振,反破高車,主喪人離,不絕如綖。而今高車能終雪其恥、複摧蠕蠕者,正由種類繁多,不可頓滅故也。然鬥此兩敵,即卞莊之算,得使境上無塵。
今蠕蠕內為高車所討滅,外憑大國之威靈,兩主投身,一期而至,若棄而不受,則虧我大德;若納而禮待,損我資儲,來者既多,全徙內地,非直其情不願,轉送艱難。然夷不亂華,前鑒無遠,覆車在於劉、石,毀轍固不可尋。
蠕蠕尚存,則高車猶有內顧之憂,未暇窺窬上國。蠕蠕全滅,則高車跋扈之計,豈易可知。今蠕蠕雖主奔於上,人散於下,而餘黨實繁,部落猶眾,處處棋布,以系今主耳。高車亦未能一時並兼,盡令歸附。
又高車士馬雖眾,主甚懦弱,唯以掠盜為資,淩奪為業。而河西捍禦強敵,唯涼州、敦煌而已。涼州土廣人稀,糧仗素闕,敦煌、酒泉,空虛尤甚。蠕蠕無複豎立,令高車獨擅北垂,則四顧之憂,匪朝伊夕。
愚謂蠕蠕二主,宜並存之,居阿那瑰於東偏,處婆羅門於西裔。其婆羅門,請修西海故城以安處。西海故郡,本屬涼州,今在酒泉直北、張掖西北千二百里,去高車所住金山千餘裡,正是北虜往來之要衝,漢家行軍之舊道,土地沃衍,大宜耕殖。非但今處婆羅門於事為便,即可永為重戍,鎮防西北。宜遣一良將監護婆羅門,雖外為署蠕蠕之聲,內實防高車之策。一二年後,足食足兵,斯固安邊保塞之良計也。
若婆羅門能自克勵,使餘燼歸心,收離聚散,復興其國者,乃漸令北徙,轉渡流沙,即是我之外藩,高車勍敵。西北之虜,可無過慮。如其奸回反覆、孤恩背德者,此不過為逋逃之寇,於我何損。今不早圖,戎心一啟,脫先據西海,奪其險要,則酒泉、張掖,自然孤危,長河以西,終非國有。
且西海北垂,即是大磧,野獸所聚,千百為群,正是蠕蠕射獵之處。殖田以自供,籍獸以自給,彼此相資,足以自固。今料度似如小損,歲終大計,其利實多。高車豺狼之心,何可專信?假令稱臣,止可外加優納,而須內備彌固也。
朝議是之。詔安西將軍、廷尉卿元洪超詣敦煌安置婆羅門。婆羅門尋與部眾謀叛投嚈噠,嚈噠三妻皆婆羅門姊妹也。仍為州軍討擒之。五年,婆羅門死於洛南之館。
阿那瑰部落既和,士馬稍盛,乃號可汗,遣為長子請尚魏公主,出帝又自納阿那瑰女為後。阿那瑰請以其孫女妻齊獻武王子長廣公湛,阿那瑰有愛女,又請配齊獻王,自此塞外無塵矣。
始阿那瑰初複其國,盡禮朝廷。明帝之後,中原喪亂,阿那瑰統率北方,頗為強盛,不復稱臣。魏汝陽王暹之為秦州,遣其典簽齊人淳于覃使於阿那瑰,阿那瑰遂留之,親寵任事。阿那瑰又嘗因到洛陽,心慕中國,乃立官號,擬於王者,遂有侍中、黃門之屬。以覃為秘書監黃門郎,掌其文墨。覃教阿那瑰,轉自驕大,每與魏書,鄰敵亢禮。
及齊受東魏禪,後阿那瑰為突厥所破,自殺,太子菴羅辰(菴,烏含反。)奔齊。文宣帝乃北討突厥,而立菴羅辰為主,置之馬邑川。後背叛,文宣帝親征,皆大破之。
國人立阿那瑰叔父鄧叔子為主。是時又累為突厥所破,以西魏恭帝二年,率部落千餘家奔關中。突厥既恃兵強,又藉西魏和好,忌其連類依憑大國,使驛相系,請盡殺以甘心。周文帝遂收縛蠕蠕主以下三千餘人付突厥使,於青門外斬之。中男以下免死,配王公家為奴隸。
《通典》 唐·杜佑
北狄四
○高車
高車,蓋古赤狄之種也。初號為狄曆,北方以為敕勒,諸夏以為高車、丁零焉。其語略與匈奴同而時有小異。或雲其先匈奴之甥也。其種有狄氏、袁紇氏、斛律氏、解批氏、護骨氏、異奇斤氏。其俗雲:匈奴單於生二女,姿容甚美,單於曰:"此女安可配人,將以與天。"乃於國北無人之地築高臺,置二女於其上,曰:"請天自迎之。"乃有一老狼,晝夜守台嗥呼,因穿台下為穴,經時不去。其小女曰:"吾父以我與天,而今狼來,或是天處我。"乃下為狼妻而產子,後遂滋繁成國。故其人好引聲長歌,大似狼嗥。
本無都統大帥督,當種各有君長。為性粗猛,黨類同心,至於寇難,翕然相依。鬥無行陣,頭別衝突,乍出乍入,不能堅戰。其俗,蹲踞媟嬻,(媟音泄。嬻音瀆。)無所忌避。婚姻用牛馬納聘,以多為榮。俗無穀,不作酒。迎娶之日,男女相將,持馬酪熟肉節解。主人延賓,亦無行位,穹廬前叢坐,飲宴終日,複留其宿。明日,將婦歸,既而將夫黨還入其家馬群,極取良馬。俗不潔淨。喜致震霆,每震,則呌呼射天而棄之移去。至於來歲秋,馬肥,複相率集於震所,埋羖羊,燃火,拔刀,女巫祝說,似如中國祓除,而群隊馳馬旋繞,百匝乃止。人持一束柳枝回,曲豎之,以乳酪灌焉。婦人以皮裹羊骹,戴之首上,縈屈發髾(所交反)而綴之,有似軒冕。其死亡葬送,掘地作坎,坐屍於中,張臂引弓,佩劍挾槊,無異於生,而露坎不掩,走馬繞旋,多者數百匝。男女無小大,皆集會之。其遷徙隨水草,衣皮食肉,牛羊畜產盡與蠕蠕同。唯車輪高大,輻數至多。
後徙於鹿渾海西北百餘裡,部落強大,常與蠕蠕為敵,亦每侵盜後魏。魏道武渡弱水,西行至鹿渾海,襲破之。複討其餘種於狼山,又大破之。又自駮髯水西北,徇略其部,破其雜種三十餘部,虜獲男女五萬餘口,馬牛羊百餘萬,高車二十餘萬乘而還。其後太武帝征蠕蠕,還至漠南,聞高車東部在巳尼陂,相去千餘裡,遣騎襲破之,降數十萬,皆徙置漠南千里之地,後又相率北叛。
高車之族又有十二姓:一曰泣伏利氏,二曰叱盧氏,三曰乙旃氏,四曰大連氏,五曰窟賀伏氏,六曰達薄幹氏,七曰阿侖氏,八曰莫允氏,九曰俟斤氏,十曰副伏羅氏,十一曰乞表氏,十二曰右外沛氏。
先是,副伏羅部為蠕蠕所役屬。魏孝文帝太和十一年,蠕蠕主豆侖犯塞,其酋阿伏至羅率所部之眾西叛。阿伏至羅死,弟子彌俄突立,遣使朝貢。宣武詔曰:"蠕蠕、嚈嚈與吐穀渾所以交通者,皆路由高昌國,(今交河郡。)犄角相接。今高昌內附,遣使迎引。蠕蠕既與吐谷渾路絕,奸勢亦危,於卿彼蕃,便有所益。行途經由,宜相供俟,不得令群小擁塞王人。"彌俄突尋與蠕蠕主伏圖戰於蒲類海北,大敗。明帝初,彌俄突又被蠕蠕主醜奴大敗,殺之。弟越居,靜帝時為兄子比適所殺,越居子去賓自蠕蠕奔後魏,封為高車王、肆州刺史,死於鄴。至隋,有突越失國,即後魏之高車國矣。
○稽胡
稽胡,一曰步落稽,蓋晉時匈奴別種,劉元海五部之苗裔也。或雲山戎赤狄之後。自離石以西。(離石,今昌化郡。)安定以東,(今安定郡是。)方七八百里,居山谷閒,種落繁熾。其俗土著,亦知種田,地少桑蠶,多衣麻布。其丈夫衣服及死亡殯葬,與中夏略同;婦人多貫蜃貝以為耳頸飾。又與華人錯居,其渠帥頗識文字。其言語類夷狄,因譯乃通。蹲踞無禮,貪而忍害。俗好淫穢。雖分統郡縣,列於編戶,然輕其徭賦,有異齊人。山谷阻深者,未盡役屬,而兇悍恃險,數為寇亂。
後魏明帝孝昌中,有劉蠡升者,居雲陽穀,(今縣界。)自稱天子,立年號,署百官。後為齊神武所滅。
後周明帝武成初,延州稽胡郝阿保、郝狼皮(延州,今延安郡。)率其種人,附於齊氏,並與其部劉素德共為影響。周柱國豆盧甯督諸軍,與延州刺史高琳擊破之。建德五年,武帝敗齊師於晉州,(今平陽郡。)乘勝逐北,齊人所棄甲仗未暇收斂,稽胡乘閒竊出,盜而有之。乃立蠡升孫沒鐸為主,號聖武皇帝。後齊王憲為行軍元帥討破之。自是寇盜頗息。
○突厥上
突厥之先,平涼(今平涼郡)雜胡也,蓋匈奴之別種,姓阿史那氏。後魏太武滅沮渠氏,(沮渠茂虔都姑臧,謂之北涼,為魏所滅。)阿史那以五百家奔蠕蠕,代居金山,狀如兜鍪,俗呼兜鍪為"突厥",因以為號。或雲,其先國於西海之上,為鄰國所滅,男女無少長,盡殺之。有一兒,年且十歲,以其小不忍殺之,乃刖足斷臂,棄於大澤中。有牝狼每銜肉至於兒處所,此兒因食之,得以不死。其後遂與狼交,狼有孕焉。負於西海之東,止於山上。其山在高昌西北,有洞穴,狼入其中,遇得平壤茂草,地方二百餘裡。後狼生十男,長大外讬妻孕,其後各為一姓,阿史那即其一也。子孫蕃育,漸至數百家。經數代,相與穴處而臣於蠕蠕。又雲,先出於索國,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謗步,兄弟十七人,其一曰伊質泥師都,狼所生也。謗步等性並愚癡,國遂被滅。泥師都既別感異氣,能徵召風雨。娶二妻,雲是夏神、冬神之女,一孕而生四男。其大兒名訥都六設,眾奉為主,號為突厥。都六所生子,皆以母族為姓,阿史那是其一也,號阿賢設。此說雖殊,然俱狼種也。
後魏末,其酋帥土門,部落稍盛,始至塞上通中國。至西魏大統十二年,乃求婚於蠕蠕,蠕蠕主阿那瑰大怒,使人罵辱之曰:"爾是我鍛奴,何敢發是言也!"土門發兵擊蠕蠕,大破之於懷荒北,阿那瑰自殺。土門遂自號伊利可汗,(後魏太武帝時,蠕蠕主社侖已自號可汗,突厥又因之。)猶古之單於也;號其妻為可賀敦,亦猶古之閼氏也。其子弟謂之特勤,別部領兵者謂之設,其大官屈律啜,次阿波,次頡利發,次吐屯,次俟斤。其初,國貴賤官號凡有十等,或以形體,或以老少,或以顏色、鬚髮,或以酒肉,或以獸名。其勇健者謂之始波羅,亦呼為英賀弗。肥粗者謂之大羅便。大羅便,酒器也,似角而粗短,體貌似之,故以為號。此官特貴,惟其子弟為之。又謂老為哥利,故有哥利達官。謂馬為賀蘭,故有賀蘭蘇尼闕,蘇尼,掌兵之官也。謂黑色者為珂羅便,故有珂羅啜,官甚高,耆年者為之。謂發為索葛,故有索葛吐屯,此如州郡官也。謂酒為匐你熱汗,熱汗掌監察非違,釐整班次。謂肉為安禪,故有安禪具泥,掌家事如國官也。有時置附鄰可汗,附鄰,狼名也,取其貪殺為稱。亦有可汗位在葉護下者。或有居家大姓相呼為遺可汗者,突厥呼屋為遺,言屋可汗也。
木杆可汗(土門之子,名俟斤,一名燕尹。)狀貌奇異,面廣尺餘,其色甚赤,眼若琉璃,性剛暴而多智。西破蠕蠕、嚈噠,東走契丹,北並契骨,威服塞外諸國。其地東自遼海以西,西至西海萬餘裡,南自沙漠,北至北海五六千里,皆屬焉。
其俗如古之匈奴,其異者,其主初立,近侍重臣者舁之以氈,隨日轉九回,每一回,臣下皆拜,訖,乃扶令乘馬,以帛絞其頸,使才不至絕,然後釋而急問之曰:"你能作幾年可汗?"其主既神情瞀亂,不能詳定多少。臣下等隨其所言,以驗修短之數。其後大官有葉護,次設,次特勤,次俟利發,次吐屯發,及餘小官凡二十八等,皆代襲焉。兵器有角弓、鳴鏑、甲、槊、刀、劍,其佩飾則兼有伏突。旗纛之上,施金狼頭。侍衛之士,謂之附離,夏言亦狼也。蓋本狼生,志不忘舊。其徵發兵馬及科稅雜畜,輒刻木為數,並一金鏃箭,蠟封印之,以為信契。候月將滿,輒為寇抄。其刑法:反叛、殺人者皆死,淫者割勢而腰斬之,鬥傷人目者償之以女,無女則輸婦,損折支體者輸馬,盜者則償贓十倍。有死者,停屍於帳,子孫及諸親屬男女,各殺羊馬,陳於帳前,以刀剺面且哭,(剺,理之反。)血淚俱流,如此者七度,乃止。春夏死者候草木落,秋冬死者候華葉茂,然後始坎而瘞之。於墓所立石建標,其石多少,依平生所殺人數。是日,男女鹹盛服飾,會於葬所。男有悅愛於女者,歸即遣人聘問,父母多不違也。雖遷徙無常,而各有地分。可汗處於都斤山,每歲率諸貴人,祭其先窟。又以五月中旬,集他人水,拜祭天神。又於都斤西五百里,有高山迥出,上無草樹,謂為〈孛夂〉登疑梨,夏言地神也。其書字類胡,而不知年曆,唯以草青為記。男子好樗蒲,女踏鞠,飲馬酪取醉,歌呼相對。敬鬼神。
俟斤既盛,使於西魏,請誅蠕蠕主。(事具蠕蠕篇。)後周武帝納其女為後。至他缽可汗,(木杆之弟。)以攝圖為爾伏可汗,(乙息記可汗之子也,乙息記將死,舍其子攝圖而立俟斤,俟斤即木杆可汗也。)統其東面;又以其弟但耨可汗子為步離可汗,居西方。(爾伏與步離皆小可汗。耨,內沃反。)控弦數十萬,中國憚之,周、齊爭結婚姻,傾府藏事之,仍歲給繒采十萬段。突厥在京師者待以優禮,衣錦食肉者常以千數。他缽益驕,曰:"使我在南兩兒孝順,何患貧也!"後攝圖立為大可汗,號伊利俱盧設莫何始波羅可汗,一號沙缽略。理都斤山。以他缽之子菴羅降居獨洛水,稱第二可汗。木杆之子大邏便乃謂沙缽略曰:"我與你俱可汗子,各承父後。你今極尊,我獨無位,何也?"沙缽略以為阿波可汗,還鎮所部。沙缽略勇而得眾,北狄皆歸附之。
周武帝之婚於木杆也,突厥錦衣肉食在長安者且以萬數。至隋初,並遣之,突厥大怨。俟斤賀敦周趙王招之女千金公主,聞周滅,故悉眾為寇,控弦四十萬,武威、天水、安定、金城、上郡,(並今郡。)六畜鹹盡。隋文帝以河閒王弘、高熲、虞慶則出塞擊之,沙缽略敗走。時虜饑甚,不得食,於是粉骨為糧,又多災疫,死者極眾。而沙缽略襲擊阿波,大破之,阿波西奔達頭可汗。達頭者,名玷厥,沙缽略之從父也,舊為西面可汗。(達頭,即西突厥步迦可汗。)既而大怒,遣阿波率兵而東,與沙缽略相攻,於是分為東西部,(自此分為二國焉。)迭相侵掠。沙缽略因擊阿波,為阿拔國部落乘虛掠妻子。隋遣軍為擊阿拔,敗之,所獲悉與沙缽略。沙缽略大喜,乃立約,以磧為界,因上表曰:"大突厥伊利俱盧設始波羅莫何可汗臣攝圖言:突厥自天置以來,五十餘載,地過萬裡,士馬億數,常力兼戎夷,抗禮華夏,在於北狄,莫之與大。今被霑德義,仁化所及,禮讓之風,自朝滿野。竊以天無二日,土無二主,豈敢阻兵,偷竊名號,今便歸心有道,永為藩附。謹遣男臣窟舍真奉表以聞。"後卒,帝為廢朝三日。
後葉護可汗(沙缽略之弟。)西征阿波,生擒之。既而上書,請阿波死生之命。高熲進曰:"骨肉相殘,教之蠹也,宜存養以示寬大。"帝曰:"善。"
頡伽施多那都藍可汗(沙缽略之子名雍虞閭。)後與西面泥利可汗連結。(阿波可汗既為處羅侯可汗所擒,其國乃立鞅素特勤之子。)時突利可汗居北方,(沙缽略之弟處羅侯之子,名染幹。)遣使求婚,開皇中,帝妻以宗女安義公主。帝欲離閒北狄,故特厚禮,遣牛弘、蘇威、斛律孝卿相繼為使,突厥前後使入朝三百七十輩。突利本居北方,以尚主之故,南徙度斤舊鎮,錫賚優厚。雍虞閭怒曰:"我,大可汗也,反不如染幹!"朝貢遂絕,數為邊患。雍虞閭與玷厥舉兵攻染幹,盡殺其兄弟子侄,遂入蔚州。(今安邊郡。)染幹夜以五騎與隋使長孫晟歸朝,拜為意利珍豆啟人可汗,華言意智健也,於朔州(今馬邑郡)築大利城以居之。安義公主死,又以宗女義成公主妻之,部落歸之甚眾。雍虞閭又擊之,帝複令入塞,遂於河南,在夏、勝二州之間,(今朔方、榆林郡。)發役掘塹數百里,東西距河,盡為啟人畜牧之地。詔楊素、史萬歲等擊雍虞閭,頻破之。雍虞閭旋為部下所殺。是歲,泥利可汗及葉護俱被鐵勒所敗,並奚、霫五部內徙,(霫,先立反。)啟人遂有其眾。
煬帝大業三年,幸榆林,啟人來朝,帝大悅,詔贊拜不名,位在諸侯王上,厚其部落酋長三千五百人,賜物二十萬段。帝親巡雲中,溯金河(在今榆林郡。)而東,北幸啟人所居。(在今馬邑郡。)啟人奉觴上壽,跪伏甚恭。明年,朝於東都,禮賜益厚。
始畢可汗(染幹之子,名咄吉也。)十一年,來朝於東都。其年,煬帝避暑汾陽宮,八月,始畢率其種落入寇,圍帝於雁門,(今雁門郡。)詔諸郡發兵赴援,始畢引去。此後隋亂,中國人歸之者甚眾,又更強盛,勢陵中夏。迎蕭皇后,置於定襄。(今定襄郡。)薛舉、竇建德、王充、劉武周、梁師都、李軌、高開道之徒,雖僣尊號,北面稱臣,受其可汗之號。東自契丹,西盡吐谷渾、高昌諸國,皆臣之。控弦百萬,戎狄之盛,近代未之有也。
大唐起義太原,劉文靜聘其國,引以為援。始畢遣特勤康稍利獻馬千匹,會於絳郡,又遣二千騎助軍,從平京城。及高祖受隋禪,以後賞賜不可勝紀。始畢使骨咄祿特勤來朝,賜宴於太極殿,奏九部樂,錫賚甚厚。二年春,始畢帥兵渡河,至夏州,賊帥梁師都出兵會之,謀入抄掠。四月,授馬邑賊帥劉武周兵五百餘騎,遣入句注,又追兵大集,欲侵太原。
是月,始畢卒,其子什缽苾(毗質反)以年幼不堪嗣位,立為泥步設,使居東偏,直幽州之北。立其弟俟利弗設,是為處羅可汗,(始畢之弟。)又以隋義成公主為妻,使人入朝告喪。高祖為之舉哀,廢朝三日,詔百官就館吊其使者,遣內史舍人鄭德挺往吊處羅,賻物三萬段。先是,隋煬帝蕭後及齊王暕之子政道陷於竇建德,三年春,處羅迎之,至於牙所,立政道為隋主,其中國人在虜庭者悉隸之,行隋正朔,置百官,居於定襄城,有徒萬餘。時太宗奉詔討劉武周,師次太原,處羅遣其弟步利設率二千騎與官軍會。六月,處羅至並州,總管李仲文出迎勞之,留三日,城中美婦人多為所掠,仲文不能制。
俄而處羅死,義成公主以其子奧射設醜弱,廢不立之,遂立處羅之弟咄苾,是為頡利可汗,(啟人第三子。)又納隋義成公主為妻,以始畢之子什缽苾為突利可汗。(按始畢父啟人可汗染幹本突利可汗,今更稱突利,蓋襲其先號。)遣使入朝,告處羅死,高祖為之罷朝一日,遣百官就館吊其使。
咄苾初為莫賀咄設,牙直五原之北。時薛舉猶據隴右,遣其將宗羅睺攻陷平涼郡,北與頡利結連。高祖遣光祿卿宇文歆齎金帛以賂頡利,歆說之,令與薛舉絕。初,隋五原太守張長遜因亂以其所部五城隸於突厥,歆又說頡利遣長遜入朝,以五原地歸於我。頡利並從之,因發突厥兵及長遜之眾,並會於太宗軍所。
頡利承父兄之資,兵馬強盛,有憑陵中夏之志。高祖以中原初定,未遑外略,每優容之,賜與不可勝計。頡利言辭悖傲,求請無厭。四年四月,頡利自率萬餘騎,與馬邑賊苑君璋將兵六千人共攻雁門,定襄王李大恩擊走之,於是大懼,更請和好,獻魚膠數十斤,令二國同於此膠。
高祖五年春,李大恩奏言突厥饑荒,馬邑可圖。詔大恩與殿內少監獨孤晟帥兵討苑君璋,期以二月會於馬邑,晟後期不至,大恩不能獨進,頓兵新城以待之。頡利遣數萬騎與劉黑闥合軍進圍之,大恩敗績,沒於陣。六月,劉黑闥又引突厥萬餘騎入鈔河北,頡利複自率五萬騎南侵,至於並州,太宗帥師出蒲州道以討之。時頡利攻圍並州,又分兵入汾、潞等州,掠男女五千餘口,聞太宗兵至蒲州,乃引兵出塞。
七年八月,頡利、突利二可汗又入寇原州,連營南上。太宗北討,頓兵於豳州。頡利率萬餘騎奄至城西,乘高而陣,將士大駭。太宗乃親率百騎馳詣虜陣,告之曰:"國家與可汗誓不相負,何為背約深入吾地?我秦王也,故來一決。可汗若自來,我當與可汗兩人獨戰;若欲兵馬總來,我惟百騎相禦耳。"頡利弗之測,笑而不對。太宗又前,令騎告突利曰:"爾往與我盟,急難相救。爾今將兵來,何無香火之情也?亦宜早出,一決勝負。"突利亦不對。太宗因縱反閒於突利,突利悅而歸心焉。其叔侄內離,頡利因遣使請和,許之。
八年七月,頡利領十餘萬騎,大掠朔州,又襲將軍張瑾於太原,瑾全軍沒,脫身奔於李靖。靖出師拒戰,頡利不得進,屯於並州。太宗率師討之,次蒲州,頡利引去。
九年七月,頡利又率十餘萬騎進寇武功,京師戒嚴。己卯,進寇高陵,行軍總管、左武候大將軍尉遲敬德與之戰於涇陽,大破之,獲俟斤阿史德烏沒啜,斬首千餘級。癸未,頡利遣其腹心執失思力來朝,自張形勢,雲"兵百萬今至矣"。太宗誚之曰:"我與突厥面自和親,汝則背之,我實無愧。又義軍入京之初,爾父子並親從我,賜爾玉帛,前後極多,何故全忘大恩,自誇強盛,我當先戮爾矣。"思力懼而請命,太宗縶之於門下省。太宗與侍中高士廉、中書令房玄齡、將軍周範馳六騎,幸渭水之上,與頡利隔津而語,責以負約。其酋帥大驚,皆下馬羅拜,而眾軍徑至。頡利見軍容大盛,又知思力就拘,由是大懼。太宗獨與頡利臨水交言,麾諸軍卻而陣焉。蕭瑀以輕敵固諫於馬前,上曰:"吾已籌之矣,突厥所以掃其境內,直入渭濱,應是聞我國家初有內難,我新登九五,將謂不敢拒之。今若閉門,虜必大掠,強弱之勢,在今一策。我故獨出,一以示輕之,又曜軍容,使知必戰。事出不意,乘其不圖,虜入既深,理當自懼。與戰則必克,與和則必固,制服北狄,自茲始矣。"是日,頡利請和,詔許之。乙酉,又幸城西,刑白馬,與頡利同盟於便橋之上,頡利引兵而退。蕭瑀進曰:"初頡利之未和也,謀臣猛將各欲戰,而陛下不納,臣以為疑,既而虜自退,其策安在?"上曰:"我觀突厥之兵,雖眾而不整。可汗獨在水西,酋帥皆來謁我,因而襲擊其眾,勢同拉朽。然我所以不戰者,即位日淺,為國之道,安靜為務,一與虜戰,必有死傷;又凶虜一敗,或當懼而修德,結怨於我,為患不細。我今卷甲韜戈,啗以玉帛,頑虜驕恣,必自此始,破亡之漸,其在茲乎?"九月,頡利獻馬三千匹,羊萬口,上不受,詔頡利所掠中國戶口者令歸之。
貞觀元年,陰山以北薛延陀、回紇、拔也古等十餘部皆相率叛之,擊走其欲穀設。頡利遣突利討之,師又敗績,輕騎奔還。頡利怒,拘之十餘日,突利由是怨憾,內欲背之。二年,突利遣使奏言與頡利有隙,奏請擊之。詔秦武通以並州兵馬隨便應接。
三年,薛延陀自稱可汗於漠北,遣使來貢方物。頡利稱臣,求尚公主。頡利每委任諸胡,疏遠族類,胡人貪冒,性多翻覆,以故法令滋章,兵革歲動,國人患之,諸部攜貳。頻年大雪,六畜多死,國中大餒。頡利用度不給,複重斂諸部,由是下不堪命,內外多叛之。上以其請和,後複援梁師都,令兵部尚書李靖、代州都督張公謹出定襄道,並州都督李勣、右武衛將軍丘行恭出通漢道,左衛大將軍柴紹出金河道,衛孝節出恒安道,薛萬徹出暢武道,並受靖節度以討之。十二月,突利可汗及郁射設、蔭柰特勤等並率所部來奔。
四年正月,李靖進屯惡陽嶺,夜襲定襄,頡利驚擾,因徙牙於磧口,胡酋康蘇密等遂以隋蕭後及楊政道來降。二月,頡利計窘,竄於鐵山,兵尚數萬,使執失思力入朝謝罪,請舉國內附。太宗遣鴻臚卿唐儉、將軍安修仁等持節安撫之,頡利稍自安。靖乘閒襲擊,大破之,遂滅其國,複定襄、恒安之地,斥土界至於大漠。頡利乘千里馬,獨騎奔於從侄沙缽羅部落。三月,行軍副總管張寶相率眾掩至沙缽羅營,生擒頡利,送於京師。太宗赦之,令還其家口,館於太僕,廩食之。頡利鬱鬱不得志,與其家人或相對悲歌而泣。上見其羸憊,授虢州刺史,以彼土多獐鹿,縱其畋獵,庶不失物性。頡利辭不願往,遂授右衛大將軍,賜以田宅。八年卒,令其國人葬之,從其俗禮,焚屍灞水之東,贈歸義王,諡曰荒。其舊臣胡祿達官吐穀渾邪自刎以殉。渾邪者,頡利之母婆施氏之媵臣也,頡利初誕,以付渾邪,至是感義而死。太宗聞而異之,贈中郎將,乃葬於頡利墓側,令中書侍郎岑文本制頡利及渾邪之碑以紀之。
突利可汗什缽苾者,(始畢之嫡子。)頡利之侄也。隋大業中,突利年數歲,始畢遣領其東牙之兵,號為泥步設,隋淮南公主之入北也,遂妻之。頡利嗣位,以為突利可汗,牙直幽州之北,管奚、霫等數十部,徵稅無度,諸部多怨之。貞觀初,奚等並來歸附,頡利怒其失眾,遣北征薛延陀,又喪師旅,遂囚而撻焉。
突利初自武德時,深自結讬,太宗亦以恩義撫之,結為兄弟,與盟而去。後頡利政亂,驟徵兵於突利,突利拒之不與。尋為頡利所攻,遣使來乞師,太宗因令將軍周範屯太原以圖進取。突利乃率其眾來奔,太宗禮之甚厚,頻賜以禦膳。四年,授右衛大將軍,封北平郡王,食實封七百戶,以其下兵眾置順州都督府,仍拜為順州都督,遣率部落還蕃。太宗謂曰:"昔爾祖啟人亡失兵馬,一身投隋,隋家豎立,遂至強盛,荷隋之恩,未嘗報德。至爾父始畢,反為隋家之患。自爾以後,無歲不侵擾中國。天實禍淫,大降災變,爾眾散亂,死亡略盡。既事窮後乃投我,我今所以不立爾為可汗者,正為啟人前事故也。改變前法,欲中國久安,爾宗族永固,是以授爾都督。當須依我國法,齊整所部,如違,當獲重罪。"五年,徵入朝,至並州,道病卒,年二十九。太宗為之舉哀,令中書侍郎岑文本為其碑文。子賀邏鶻嗣。
突利弟結社率,貞觀初入朝,曆位中郎將。十三年,從幸九成宮,陰結部落,得四十餘人,並擁賀邏鶻,相與夜犯禦營,逾第四重幕,引弓亂髮,殺衛士數十人。折衝孫武開率兵奮擊,乃退,北走渡渭水,欲奔其部落,尋皆捕斬之。詔原賀邏鶻,流於嶺表。
頡利之敗也,其部落或走薛延陀,或走西域,而來降者甚眾。酋豪首領至者皆拜將軍,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餘人,殆與朝士相半,惟柘羯不至,詔使招慰之。涼州都督李大亮以為於事無益,徒費中國,因上疏曰:"臣聞欲綏遠者,必先安近。中國百姓,天下本根;四夷之人,猶於枝葉。擾於根本,以厚枝附,而求久安,未之有也。今者招致突厥,雖入提封,臣愚稍覺其費,未悟其益也。然河西人庶,積禦蕃夷,州縣蕭條,戶口失少,加因隋亂,減耗尤多。若更勞役,恐致妨損。以臣愚誠,請停招慰。且謂之荒服者,故臣而不內。隋室早得伊吾,(今伊吾郡。)兼統鄯善、且末,既得之後,勞費日甚,虛內致外,竟無所益。遠尋秦漢,近觀隋室,動靜安危,昭然備矣。伊吾雖曰臣附,遠在蕃磧,人非夏人,地多沙鹵。其自豎立稱藩附庸者,請羈縻受之,使居塞外,必畏威懷德,永為藩臣,蓋行虛惠而收實福矣。近日突厥傾國入朝,既不能俘之江淮以變其俗,乃置於內地,去京不遠,雖則寬仁之義,亦非久安之計也。每見一人初降,賜物五匹,袍一領。酋帥悉受大官,祿厚位尊,理多縻費。以中國之租賦,供積惡之凶虜,其眾益多,非國之利也。"
時降突厥多在朔方之地,其入居京師者近萬家,詔議安邊之術。朝士多言突厥恃強,擾亂中國,為弊日久。今天實喪之,窮來歸我,本非慕義之心。因其歸命,分其種落,俘之兗、徐之地,散屬州縣,各使耕織,百萬胡虜可得化為百姓,則中國有加戶之利,塞北可常空虛矣。惟中書令溫彥博議請准漢建武時置降匈奴於河南五原塞下,全其部落,得為捍蔽,又不離其土俗,因而撫之,一則實空虛之地,二則示無猜心。若遣向徐、兗,則乖物性,非含育之道。秘書監魏徵奏言:"北狄自古至今,未有如斯之破敗者也。且其代寇中國,百姓怨讎,若以其降伏,不能誅滅,即宜遣還河北,居其本土。此人面獸心,非我族類,強必寇盜,弱則卑服,不顧恩義,其本情也。秦漢患其若是,故發猛將以擊之,收取河南,以為郡縣,奈何以內地居之。且今降者幾至十萬,數年之間,孳息日倍,居我肘腋,甫邇王畿,心腹之疾,將為後患。彥博又曰:"天子於物也,如天地覆載,有歸者則必養之。今突厥破滅之餘,歸心降附。若不加憐念,棄而不納,非天地之道,阻四夷之意,臣愚甚謂不可。遣居河南,初無所患,所謂死而生之,亡而存之,懷我德惠,終無背叛。"徵又曰:"晉代有魏時胡落,分居近郡,平吳以後,郭欽、江統勸武帝逐出塞外,不用欽等言,數年之後,遂傾瀍、洛。前代覆車,殷鑒不遠。必遣居河南,所謂養獸自遺患也。"彥博又曰:"臣聞聖人之道,無所不通,古先哲王,有教無類。突厥餘魂,以命歸我,援之護之,收居內地。我指麾之,教以禮法,數載之後,盡為農人,選其酋首,遣居宿衛,畏威懷德,何患之有?光武居南單於於內郡,為漢藩翰,終乎一代,不有叛逆。"太宗竟用其計,於朔方之地,幽州至靈州置順、祐、化、長四州都督府,又分頡利之地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雲中都督府,以統其眾。自結社率之反也,太宗始患之,上書者多雲處突厥於中國殊謂非便,乃徙於河北,立右武候大將軍、化州都督、懷化郡王思摩為乙彌泥孰俟利苾可汗,賜姓李氏,率所部建牙於河北。
思摩者,頡利族人也。始畢、處羅以其貌似胡人,不類突厥,疑非阿史那族類,故曆處羅、頡利代,常為夾畢特勤,終不得典兵為設。武德初,數來朝貢,封為和順郡王。及其國亂,諸部多歸中國,惟思摩隨逐頡利,竟與同擒。太宗嘉其忠,令統頡利舊部落,居於河南之地,勝兵四萬,馬萬匹,錫其土,南至於大河,北至白道川,以北接薛延陀。為種落初集,憚薛延陀,不肯出。太宗遣司農卿郭嗣本賜延陀璽書曰:"前破突厥,止為頡利一人,除百姓之害,所以廢而黜之,實不貪其土地、利其人馬也。自黜廢頡利以後,恒欲更立可汗,是以所降部落等並置河南,任其放牧。今戶口羊馬日向孳多,元許冊立,不可失信。至秋閒,即欲遣突厥渡河,複其國土。我冊爾延陀日月在前,今突厥理是居後,後者為小,前者為大。爾在磧北,突厥居磧南,各守土境。若其逾越,故相抄掠,我即將兵各問其罪。此約既定,非但有便爾身,貽厥子孫,長守富貴也。"於是命禮部尚書趙郡王孝恭齎冊書就思摩部落,築壇於河上以拜之,並賜之鼓纛。突厥及胡在諸州安置者,並令渡河北,還其舊部。又以左屯衛將軍阿史那忠為左賢王,左武衛將軍阿史那泥熟為右賢王以貳之。
薛延陀聞思摩渡河北,慮其部落翻附磧北,先蓄輕騎,伺至而擊之。太宗遣使敕止之。時思摩下部眾渡河者凡十萬,勝兵四萬人,思摩不能撫眾,皆不愜服。至十七年,相率叛之,南渡河,請分處於勝、夏二州之間,詔許之。思摩遂輕騎入朝,尋授右武衛將軍,從征遼東,為流矢所中,太宗親為吮血,其見顧遇如此。未幾,卒於京師,贈兵部尚書、夏州都督,陪葬昭陵,立墳以象白道山,詔立碑於化州。
《通典》 唐·杜佑
北狄五
○突厥中
突厥別部車鼻可汗,亦阿史那之族也,代為小可汗,牙在金山之北。頡利可汗之敗,北荒諸部將推為大可汗,遇薛延陀為可汗,車鼻不能當,遂率所部歸於延陀。為人勇烈,有謀略,頗為眾所附。延陀惡而將誅之,車鼻知其謀,竄歸於舊所。其地去京師萬裡,勝兵三萬人,自稱乙注車鼻可汗。西有葛邏祿,北有結骨,皆附隸之。遣其子沙缽羅特勤來朝,請身自入朝。太宗遣使徵之,竟不至,太宗大怒。貞觀二十三年,遣右驍衛郎將高偘潛引回紇、僕骨等兵眾襲擊之。其酋長歌邏祿泥熟闕俟利發及拔塞匐處木昆莫賀咄俟斤等率部落背車鼻,相繼來降。永徽元年,偘軍次阿息山。車鼻聞之,召所部兵,皆不赴,遂攜其妻子從數百騎而遁,其眾盡降。偘率精騎追車鼻,獲之,送於京師,乃獻於社廟,又獻於昭陵。高宗數其罪而赦之,拜左武衛將軍,賜宅於長安,處其餘眾於鬱督軍山,置狼山都督以統之。車鼻長子羯漫陀先統拔悉密部。車鼻未敗前,遣其子菴鑠入朝,太宗嘉之,拜左屯衛將軍,更置新黎州以統其眾。
車鼻既敗之後,突厥盡為封疆之臣,於是分置單於、瀚海二都護府。單于領狼山雲中桑乾三都督、蘇農等十四州,瀚海領金微新黎等七都督、仙崿賀蘭等八州,各以其酋為都督、刺史。高宗東封泰山,狼山都督葛邏祿吐利等首領三十餘人,並從至嶽下,勒名於封禪之碑。自永徽以後二十餘年,北鄙無事。
調露元年,單于管內突厥首領阿史德溫傅、奉職二部落相率反叛,立泥熟匐為可汗,二十四州並叛應之。高宗遣鴻臚卿蕭嗣業、右千牛將軍李景嘉率眾討之,反為溫傅敗,兵士死者萬餘人。又令禮部尚書裴行儉為定襄道行軍大總管,率太僕少卿李思文、營州大都督周道務等統眾三十餘萬,討擊溫傅,大破之,泥熟匐為其下所殺,並擒奉職而還。
永崇元年,突厥又迎頡利從兄之子阿史那伏念於夏州,將渡河立為可汗,諸部落複回應從之。又令裴行儉率師討之。伏念窘急,詣行儉降,遂虜伏念詣京師,斬於東市。
永淳二年,突厥阿史那骨咄祿複反叛。骨咄祿者,頡利之疏屬,其父本是單於右廂雲中都督舍利元英下首領,代襲吐屯啜。伏念既破,骨咄祿鳩集亡散,入總材山,聚為群盜,有眾五千餘人。又抄掠九姓,得羊馬甚多,漸至強盛,乃自立為可汗,以其弟默啜為設,咄悉匐為葉護。其所因溫彥博議處河南諸部落分為六州,後漸滋繁。至阿史德元珍,習中國風俗,知邊塞虛實,在單於檢校降戶部落,嘗坐事為單于長史王本立所拘縶。會骨咄祿入寇,元珍請依舊檢校部落,本立許之,因而便投骨咄祿。骨咄祿得之,甚喜,立為阿波大達幹,令專統兵馬事。進寇蔚州,都督崔智辯擊之,反為所殺。文明元年,又寇朔州,殺掠吏人。垂拱二年,骨咄祿又寇朔、代等州,左玉鈐衛中郎將淳于處平為陽曲道總管,與副中郎將蒲英節率兵赴援,行至忻州,與賊戰,大敗,死者五千餘人。三年,骨咄祿又寇昌平,令左鷹揚衛大將軍黑齒常之擊卻之。其年八月,寇朔州,複以常之為燕然道大總管,擊賊於黃花堆,大破之,追奔四十餘裡,賊眾遂散走磧北。右監門衛中郎將爨寶璧又率精兵萬三千人出塞窮追,反為骨咄祿所敗,全軍盡沒,寶璧輕騎遁歸。初,寶璧見常之破賊,遽表請窮其餘党,武太后令常之與寶璧計議,遙為聲援。寶璧貪功先行,又令人出塞二千餘裡覘候,見元珍等部落皆不設備,遂率眾掩襲之。既至,又遣人報賊,令得設備出戰,遂為賊所覆,寶璧坐此伏誅。武太后大怒,因改骨咄祿為不卒祿。元珍後率兵討突騎施,臨陣戰死。骨咄祿,天授中卒。
默啜者,骨咄祿之弟也。骨咄祿死時,其子尚幼,默啜遂篡其位,自立為可汗。長壽三年,率眾寇靈州,殺掠吏人。武太后遣白馬寺僧薛懷義為代北道行軍大總管,領十八將軍以討之,既不遇賊,尋班師焉。默啜俄遣使來朝,武太后大悅,冊授左衛大將軍,封歸國公,賜物五千段。明年,複遣使請和,又加授遷善可汗。萬歲通天元年,契丹首領李盡忠、孫萬榮反叛,攻陷營府,默啜遣使上言"請還河西降戶。即率部落兵馬為國討擊契丹",許之。默啜遂攻討契丹,部眾大潰,盡俘其家口,默啜自此兵眾漸盛。武太后尋遣使冊立默啜為特進、頡跌利施大單于、立功報國可汗。
聖曆元年,默啜表請與武太后為子,並言有女,請和親。初,鹹亨中,突厥諸部來降附者,多處之豐、勝、靈、夏、朔、代等六州,謂之降戶。默啜至是,又索此降戶及單於都護府之地,兼請農器、種子。武太后初不許,默啜大怒,言辭甚慢,拘我使人司賓卿田歸道,將害之。時朝廷懼其兵勢,納言姚鸘建議請許其和親,遂盡驅六州降戶數千帳,並種子四萬餘石、農器三千事以上與之,默啜浸強由此也。
其年,武太后令魏王武承嗣男淮陽王延秀就納其女為妃,遣右豹韜衛大將軍閻知微攝春官尚書,大齎金帛,送赴虜廷。行至黑沙南庭,默啜謂知微等曰:"我女擬嫁與李家天子兒,你今將武家兒來,我突厥積代以來,降附李家,聞李家天子種未總盡,唯有兩兒在,我今將兵助立。"遂收延秀等,拘之別所,偽號知微為可汗,與之率眾十餘萬,襲我靜難及平狄、清夷等軍,靜難軍使左玉鈐衛將軍慕容玄崱以兵五千人降,俄進寇媯、檀等州。武太后令司農卿武重規為天兵中道大總管,右武威衛將軍沙吒忠義為天兵西道總管,幽州都督張仁亶為天兵東道總管,率兵三十萬擊之;左羽林衛大將軍閻敬容為天兵西道後軍總管,統兵十五萬以為後援。點啜又出恒嶽道寇蔚州,陷飛狐縣,俄進攻定州,殺刺史孫彥高,焚燒百姓廬舍,虜掠男女,無少長皆殺之。武太后太怒,又改默啜號為斬啜。尋又圍逼趙州,長史唐波若翻城應之,刺史高叡抗節不從,遂遇害。武太后乃立廬陵王為皇太子,令統河北道行軍大元帥,軍未發,而默啜盡殺所掠趙、定等州男女八九萬人,從五回道而去,所過殘殺,不可勝紀。沙吒忠義及後軍總管李多祚等皆持重兵,不敢戰。河北道元帥納言狄仁傑總兵十萬追之,無所及。
二年,默啜立其弟咄悉匐為左廂察,骨咄祿子默矩為右廂察,各主兵馬二萬餘人。又立其子匐俱為小可汗,位在兩察之上,仍主處木昆等十姓兵馬四萬餘人,又號為拓西可汗。自是連歲寇邊。久視元年,掠隴右諸監馬萬餘匹。
長安三年,默啜遣使莫賀達幹請以女妻皇太子之子。武太后令太子男平恩王重俊、義興王重明廷立見之。默啜遣大臣移力貪汗入朝,獻馬千匹及方物以謝許親之意。武太后宴之於宿羽亭,太子、相王及朝集使三品以上並會焉,重賜以遣之。
中宗即位,默啜又寇靈州鳴沙縣,靈武軍大總管沙吒忠義拒戰,敗績,死者六千餘人,賊遂進寇原、會等州,掠隴右群牧馬萬餘匹而去,忠義坐免。中宗令內外各進破突厥之策,右補闕盧俌上疏曰:"遠荒之地,凶悖之俗,難以德綏,可以威制。降自三代,無聞上策。昔方叔帥師,功歌周雅,去病耀武,勳列燕山,則萬裡折衝,在乎擇將。春秋謀元帥,取其悅禮樂,敦詩書。晉臣元凱射不穿劄,而建平吳之勳,是知中權制謀,不在一夫之勇。其蕃將沙吒忠義等身雖驍悍,志無遠圖,此乃騎將之才,本不可以當大任。且師出以律,將軍死綏,師敗棄軍,古有常典。近者鳴沙之役,主將先逃,輕挫國威,須正邦憲。又其中軍既敗,陣亂矢窮,義勇之士,猶能死戰,功成紀錄,以勸戎行,賞罰既明,將士盡節,此擒敵之術也。臣又聞以蠻夷攻蠻夷,中國之長算,故陳湯統西域而郅支滅,常惠用烏孫而匈奴敗。請購辯勇之士,班、傅之儔,傍結諸蕃,與圖攻取,此又犄角之勢也。臣又聞昔置新秦以實塞下,宜因古法,募人徙邊,選其勝兵,免其行役,次廬伍,明教令,則狃習戎事,究識夷險,其所虜獲,因而賞之。近戰則守家,遠戰則利貨,趨赴鋒鏑,不勞訓誓,朝賦'楊柳',夕歌杕杜,十年之後,可以久安。"上覽而善之。
默啜於是殺我行人假鴻臚卿臧思言,上以思言對賊不屈節,特贈鴻臚卿,仍命左屯衛大將軍張仁願充朔方道大總管以禦之。景龍二年三月,張仁願於河北築三受降城。先是,朔方軍北與突厥以河為界,河北岸有拂雲祠,突厥將入寇,必先詣祠祭酹求福,因牧馬料兵,候冰合渡河。時默啜盡眾西擊娑葛,仁願乘虛奪取漠南之地,築三城,首尾相應,絕其南寇之路。留年滿兵助成其功。以拂雲祠為中城,與東西相去各四百里,皆據津濟,遙相應接。北拓三百餘裡,於牛頭朝那山北置烽候千八百所。自是突厥不得度山放牧,朔方更無寇掠,減鎮兵數萬人。(初群議不同,中宗竟從仁願計。時鹹陽兵二百餘人逃歸,仁願盡擒,斬於城下,軍中股栗盡力,六旬而三城俱就。本不置壅門及曲敵,或問之,仁願曰:"兵法貴在攻取,不宜退守。寇若至此,即當並力出戰,回顧望城,猶須斬之,何用守備,生其思歸之心。"其後常元楷為朔方總管,始築壅門。)
默啜西擊娑葛,破滅之。契丹及奚自神功之後,常受其徵役。其地東西萬餘裡,控弦四十萬,自頡利之後,最為強盛。自恃兵威,虐用其眾。默啜既老,部落漸多逃散。開元二年,遣其子移涅可汗及同俄特勤、妹婿火拔頡利發、石阿失畢率精騎圍逼北庭。右驍衛將軍郭虔瓘嬰城固守,俄而出兵擒同俄特勤於城下,斬之,虜因退縮。火拔懼不敢歸,攜其妻來奔,制授左衛大將軍,封燕北郡王,封其妻為金山公主,賜宅一區,奴婢十人,馬十匹,物千段。明年,十姓部落左廂五咄六啜、右廂五弩失畢五俟斤及子婿高麗莫離支高文簡、〈足夾〉跌都督思太等各率其眾,相繼來降,前後總萬餘帳。令居其河南之舊地。授高文簡左衛員外大將軍,封遼西郡王;〈足夾〉跌思太為特進、右衛員外大將軍,兼〈足夾〉跌都督、樓煩郡公。自餘首領封拜賜物各有差。默啜女婿阿史德胡祿俄又歸朝,授以特進。其秋,默啜與九姓首領阿布思等戰於磧北,九姓大潰,人畜多死,布思率眾來降。
四年,默啜又北討九姓拔曳固,戰於獨樂河,拔曳固大敗。默啜負勝輕歸,而不設備,遇拔曳固迸卒頡質略於柳林中,突出擊默啜,斬之,便與入蕃使郝靈佺傳默啜首至京師。
骨咄祿之子闕特勤鳩合舊部,殺默啜子小可汗及其諸弟並親信略盡,立左賢王默棘連,是為毗伽可汗。毗伽以開元四年即位,本蕃號為小殺。性仁友,自以得國是闕特勤之功,固讓之,闕特勤不受,遂以為左賢王,專掌兵馬。是時,奚、契丹相率款塞,突騎施蘇祿自立為可汗,突厥部落頗多攜貳,乃召默啜時衙官暾欲穀為謀主。初默啜下衙官盡為闕特勤所殺,暾欲穀以女為小殺可敦,遂免死,廢歸部落,及複用,年已七十餘,蕃人甚敬服之。
俄而降戶阿悉爛、〈足夾〉跌思太等複自河曲叛歸。初,降戶南至單于,左衛大將軍單於副都護張知運盡收其器仗,令渡河而南,蕃人怨怒。禦史中丞薑晦為巡邊使,蕃人訴無弓矢,不得射獵,晦悉給還之,故有抗敵之具。張知運既不設備,與降戶戰於青剛嶺,大敗,臨陣生擒知運,擬將送與突厥,朔方總管薛訥率兵追討之。賊至大斌縣,又為將軍郭知運所擊,賊眾大潰,散投黑山呼延穀,釋張知運而去。上以張知運喪師,斬之以徇。小殺既得降戶,謀欲南入為寇,暾欲穀曰:"唐主英武,人和年豐,未有閒隙,不可動也。我眾新集,猶尚疲羸,須且息養三數年,始可觀變而舉。"小殺又欲修築城壁,造立寺觀,暾欲穀曰:"不可。突厥人戶寡少,不敵中國百分之一,所以常能抗拒者,正以隨逐水草,居處無常,射獵為業,人皆習武。強則進兵抄掠,弱則竄伏山林,唐兵雖多,無所施用。若築城而居,改變舊俗,一朝失利,必將為唐所並。且寺觀之法,教人仁弱,本非用武爭強之道,不可置也。"小殺等深然其計。
八年冬,御史大夫王晙為朔方大總管,奏請西徵拔悉密,東發奚、契丹兩蕃,期以明年秋初,引朔方兵數道俱入,掩突厥衙帳於稽落河上。小殺聞之,大恐。暾欲穀曰:"拔悉密今在北庭,與兩蕃東西相去極遠,勢必不合。王晙兵馬,計亦無能至此。必若能來,候其臨到,即移衙帳向北三日,唐兵糧盡,自然去矣。且拔悉密輕而好利,聞命必是先來,王晙與張嘉貞不協,奏請有所不愜,必不敢動。若王晙兵馬不來,拔悉密獨至,即擊取之,勢易為也。"拔悉密果臨突厥衙帳,而王晙兵及兩蕃不至,拔悉密懼而引退。突厥欲擊之,暾欲穀曰:"此眾去家千里,必將死戰,未可擊也,不如以兵躡之。"去北庭二百里,暾欲穀分兵閒道先掩北庭,因縱卒擊,拔悉密之眾,盡為突厥所擒,並虜其男女而還。暾欲穀回兵,因出赤亭以掠涼州羊馬。持楊敬述為涼州都督,遣副將盧公利及判官元澄出兵邀擊之。暾欲穀曰:"敬述若守城自固,即與連和;若出兵相當,即領軍戰。我今乘勝,必有功矣。"敬述下兵至刪丹,遇賊,元澄令兵士揎臂持滿,仍急結其袖,會風雪凍烈,盡墮弓矢,由是官軍大敗,元澄脫身而走。敬述坐削除官爵,白衣檢校涼州事。小殺由是大振,盡有默啜之眾。俄又遣使請和,乞與玄宗為子,許之。仍請尚公主,上但厚賜而遣之。
十三年,上將東巡,中書令張說謀欲加兵以備突厥,兵部郎中裴光庭曰:"封禪告成之事,忽此徵發,豈非名實相乖?"說曰:"突厥比雖請和,獸心難測。且小殺者,仁而愛人,眾為之用;闕特勤驍武善戰,所向無前;暾欲谷深沈有謀,老而益壯,李靖、徐勣之流也。三虜協心,動無遺策,知我舉國東巡,萬一窺邊,何以禦之?"光庭請遣使徵其大臣扈從,即突厥不敢不從,又亦難為舉動。說然其言,乃遣中書直省袁振攝鴻臚卿,往突厥以告其意。小殺與其妻及闕特勤、暾欲穀等環坐帳中設宴,謂振曰:"吐蕃狗種,唐國與之為婚;奚及契丹舊是突厥之奴,亦尚唐家公主。突厥前後請結和親,獨不蒙許,何也?"袁振曰:"可汗既與皇帝為子,父子豈合婚姻?"小殺等曰:"兩蕃亦蒙賜姓,猶得尚公主,但依此例,有何不可?且聞入蕃公主,皆非天子女,今之所求,豈問真假。頻請不得,亦實羞見諸蕃。"振許為奏請,小殺乃遣大臣阿史德頡利發入朝貢獻,因扈從東巡。發都,至嘉會頓,引頡利發及諸蕃酋長入仗,仍與之弓箭。時有兔起於禦馬之前,上引弓傍射,獲之。頡利發便下馬捧兔舞蹈,曰:"聖人神武超絕,若天上則不知,人閒無也。"自是常令突厥入仗馳射,起居舍人呂向上疏曰:"臣聞鴟梟不鳴,未為瑞鳥,猛虎雖伏,豈齊仁獸,是由醜性毒行久務常積故也。夫突厥者,正同此類,安忍殘賊,莫顧君親。陛下以武義臨之,文德來之,既慴威靈,又沐聲教,以力以勢,不得不庭,故稽顙稱臣,奔命遣使。陛下乃能收其傾效,雜以從官,赴封禪之禮,參玉帛之會,此德業自盛,固不可名焉。因複許其從遊,召入禁仗,仰英姿之四照,睹神藝之一發,恩義俱極,誠無得逾焉。乃更賜以馳逐,使操弓矢,競飛鏃於前,同獲獸之樂,是屑略太過,未敢取也。雖聖胸豁達,與物無猜,而愚心徘徊,與時加栗。倘此等各懷犬吠,交肆盜憎,荊卿詭動,何羅竊至,暫逼嚴蹕,稍冒清塵,即殪玄方,丘墟幽土,單於為醢,穹廬為洿,何塞過責?特願勿複親近,使知分限,待不失常,歸於得所,此謂回兩曜之鑒,祛九宇之憂,孰不幸甚!"上納其言,遂令諸蕃先發。東封回駕,設宴厚賜而遣,竟不許其和親。自後滅絕無聞。
《通典》 唐·杜佑
北狄六
○突厥下
西突厥大邏便。(木杆可汗之子。)初,木杆與沙缽略可汗有隙,因分為二。(大邏便即阿波可汗。)其國居烏孫之故地,東至突厥國,西至雷翥海,南至疏勒,北至瀚海,在京師西北七千里。自焉耆國西北七日行,至其南庭;自南庭又正北八日行,至其北庭。鐵勒、龜茲及西域諸國,皆歸附之。其人雜有都陸及弩矢畢、葛邏祿、處月、處密、伊吾等諸種。風俗大抵與突厥同,唯言語微異。其官有葉護,有設,有特勤,常以可汗子弟及宗族為之;又有乙斤屈利啜、閻洪達、頡利發、吐屯、俟斤等官,皆代襲其位。
大邏便既為處羅便可汗所擒,其國立鞅素特勤之子,是為泥利可汗。至其子達漫,號泥撅處羅可汗。(即大邏便之種落,與北突厥處羅可汗號同,非一人也。)其母向氏,本中國人,生達漫而泥利卒,而向氏又嫁其弟婆實特勤。隋開皇末,婆實與向氏詣長安。處羅可汗居無常處,然多在烏孫故地。立二小可汗,分統所部。一在石國北,以制諸胡;一居龜茲北,其地名應娑。每五月八日,相聚祭神,歲遣重臣向其先代所居之窟致祭焉。
煬帝大業六年,帝將西討吐穀渾,遣侍禦韋節召處羅會於大鬥拔穀,其國人不從,處羅謝使者,辭以故。適會其酋長射匱使求婚,裴矩因奏曰:"處羅不朝,自恃強大。臣請以計弱之,分裂其國,則易制也。射匱者,都六之子,達頭之孫,(達頭舊為西面可汗,初與沙缽略有隙,遂分為別部,因東可汗雍虞閭死後,自立為步迦可汗。達頭死後,其孫射匱微弱,不得為可汗。)代為可汗,君臨西面。今聞其失職,附隸於處羅,故遣使來以結援耳。願厚禮其使,拜為大可汗,突厥勢分,兩從我矣。"帝從之,遂召其使者,言處羅不順之意,稱射匱有好心,吾將立為大可汗,令發兵誅處羅,然後當為婚也。帝取桃竹白羽箭一枝以賜射匱,因謂之曰:"此事宜速疾如箭也。"使者返,路經處羅,處羅愛箭,將留之,使者譎而得免。射匱聞而大喜,興兵襲之,處羅大敗,棄妻子,將左右數千騎東走,遁於高昌東,保時羅漫山。高昌王麹伯雅上狀,帝遣裴矩將向氏親要左右往曉諭之,遂入朝。詔留其累弱萬餘口,令其弟闕達設牧畜會寧郡。
處羅可汗,隋煬帝大業中,與特勤大奈入朝,仍從煬帝征高麗,賜號為曷沙那可汗。遇江都之亂,從宇文化及至河北。化及敗,大唐已革命,歸京師,封歸義郡王。俄貢大珠於高祖,上勞之曰:"珠信為寶,王但赤心,珠無所用。"不受。自處羅朝隋後,射匱遂有其地。處羅既先與始畢有隙,及在京師,始畢遣使請殺之,高祖不許。群臣諫曰:"若不與,則是存一人而失一國也,後必為患。"遲回久之,不得已,乃引曷沙那可汗於內殿,與縱酒,既而送至中書門下省,縱北突厥使殺之。太宗即位,令以禮改葬。
闕達設初居於會寧,有部落三千餘騎。至隋末,自稱闕達可汗。武德初,遣使內屬,厚加撫慰。尋為李軌所滅。
特勤大奈,隋大業中與曷沙那可汗同歸中國。及從煬帝討遼東,以功授金紫光祿大夫。後分其部落於樓煩。會高祖舉兵,大奈率其眾以從。隋將桑明和襲義軍於飲馬泉,諸軍多已奔退,大奈將數百騎出明和後,掩其不備,擊,大破之,諸軍複振。拜光祿大夫。及定京城,以力戰功,賞物五千段,賜姓史氏。武德初,從太宗討薛舉,又從平王充、竇建德、劉黑闥,並有殊功。賜宮女三人,雜采萬餘段。貞觀三年,累遷右武衛大將軍、檢校豐州都督,封竇國公,實封三百戶。十二年卒,贈輔國大將軍。
初,曷沙那之朝隋也,為煬帝所留,其國人遂立沙那之叔父射匱為可汗,始開土宇,東至金山,西臨西海,自玉門以西諸國皆役屬之。遂與北突厥為敵,乃建庭於龜茲北三彌山。尋卒,弟統葉護可汗代立。
統葉護可汗,勇而有謀,善攻戰。遂北並鐵勒,西拒波斯,南接罽賓,悉歸之,控弦數十萬,霸有西域,據舊烏孫之地。又移庭於石國北之千泉。其西域諸國王悉授頡利發,並遣吐屯一人監統之,督其征賦,西戎之盛未有也。
武德三年,遣使貢條古巨卵。時北突厥作患,高祖厚加撫結,與之並力以圖北蕃,統葉護許以五年冬。大軍當發,頡利可汗聞之大懼,複與統葉護通和,無相征伐。統葉護尋遣使來請婚,高祖謂侍臣曰:"西突厥去我懸遠,急疾不相得力,今來請婚,計將安在?"封德彝對曰:"當今之務,莫若遠交而近攻,正可權許其婚,以威北狄。待三數年後,中國全盛,徐思其宜。"高祖許之婚,令高平王道立至其國,統葉護大悅。遇頡利可汗頻歲入寇,西蕃路梗,由是未果為婚。
貞觀元年,遣真珠統俟斤與道立來獻萬釘寶鈿金帶,馬五千匹。時統葉護自負強盛,無恩於國,部落咸怨,葛羅祿種多叛之。頡利可汗不欲中國與之和親,數遣兵入寇,又遣人謂統葉護曰:"汝若迎唐家公主,要須經我國中而過。"統葉護患之,未克婚,為其伯父所殺而自立,是為莫賀咄侯屈利俟毗可汗。先分統突厥種類,為小可汗,及此自稱大可汗,國人不附。弩矢畢部共推泥熟莫賀設為可汗,泥熟不從。時統葉護之子咥利特勤避莫賀咄之難,亡在康居,泥熟遂迎而立之,是為乙毗缽羅肆葉護可汗。連兵不息,俱遣使來朝,各請婚於我。太宗不許,諷令各保所部,無相征伐。其西域諸國及鐵勒先役屬於西突厥者,悉叛之,國內虛耗。
肆葉護既是舊主之子,為眾心所歸,其西面都陸可汗及莫賀咄可汗二部豪帥,多來附之。又興兵以擊莫賀咄,莫賀咄大敗,遁於金山,尋為咄陸可汗所害,國人乃奉肆葉護為大可汗。肆葉護可汗立,大發兵北征鐵勒,薛延陀逆擊之,反為所敗。肆葉護性猜狠信讒,無統馭之略。有乙利可汗者,於肆葉護功最多,由是授小可汗,以非罪族滅之。群下震駭,莫能自固。肆葉護素憚泥熟,而陰欲圖之,泥熟遂適焉耆。其後設卑達官與突厥弩矢畢二部豪帥潛謀擊之,肆葉護以輕騎遁於康居,尋卒。國人迎泥熟於焉耆而立之,是為咄陸可汗。
咄陸可汗者,亦稱大度可汗。父莫賀設,本隸統葉護。武德中,嘗至京師。時太宗居藩,務加懷輯,與之結盟為兄弟。既被推為可汗,遣使詣闕請降,太宗賜以名號及鼓纛。貞觀七年,遣鴻臚寺少卿劉善因至其國,冊授為吞阿婁拔奚利邲咄陸可汗。
明年,泥熟卒,其弟同娥設立,是為沙缽羅咥利失可汗。(咥,徒結反。)以貞觀九年上表請婚,獻馬五百匹。朝廷唯厚加撫慰,未許其婚。俄而其國分為十部,每部令一人統之,號為十設。每設賜以一箭,故稱十箭焉。又分十箭為左右廂,一箱各置五箭。其左廂號為五咄陸部落,置五大啜,一啜管一箭;右廂號為五弩矢畢,置五大俟斤,一俟斤管一箭。其後或稱一箭為一部落,大箭頭為大首領。五咄陸部落居碎葉以東,五弩矢畢部落居於碎葉以西,自是都號為十姓部落。咥利失既不為眾所歸,部眾攜貳,為其統吐屯所襲,麾下亡散。咥利失以左右百餘騎拒之,戰數合,統吐屯不利而去。咥利失奔其弟步利設,與保焉耆。其阿悉吉闕俟斤與統吐屯等召國人,將立欲穀設為大可汗,以咥利失為小可汗。統吐屯為人所殺,欲穀設兵又為其俟斤所破,咥利失複得故地,弩矢畢、處月、處密等並歸咥利失。十二年,西部竟立欲穀設為乙毗咄陸可汗。乙毗咄陸可汗與咥利失中分,自伊列河以西屬咄陸,以東屬咥利失。咄陸可汗又建庭於烏鏃曷山西,謂之北庭。自厥越失、拔悉彌、駮馬、結骨、火燖、觸木昆諸國皆臣之。十三年,咥利失為吐屯俟利發與欲穀設通謀作難,咥利失窮蹙,奔於?汗而死。
弩矢畢部落酋帥迎咥利失弟伽那之子薄布特勤而立之,是為乙毗沙缽羅葉護可汗。乙毗可汗既立,建庭於雖合水北,謂之南庭。東以伊列河為界,自龜茲、鄯善、且末、吐火羅、焉耆、石國、史國、何國、穆國、康國,皆受其節度。累遣使朝貢,太宗降璽書慰勉。貞觀十五年,令左領軍將軍張大師冊授焉,賜以鼓纛。於時咄陸可汗與葉護頻相攻擊。會咄陸遣使詣闕,太宗諭以敦睦之道。咄陸兵眾漸強,西域諸國複來歸附。未幾,咄陸遣石國吐屯攻葉護,擒之,送於咄陸,尋為所殺。
咄陸可汗既並其國,弩矢畢諸姓不服咄陸,皆叛之。咄陸複率兵擊吐火羅,破之。遣兵寇伊州,安西都護郭恪率輕騎二千自烏骨邀擊,敗之。咄陸又遣處月、處密等圍天山縣,郭恪又擊走之。恪乘勝進據處月俟斤所居之城,追奔及於遏索山,斬首千餘級,降其處密之眾而歸。咄陸初以泥熟啜自擅取所部物,斬之以徇,尋為泥熟啜部將胡錄屋所襲,眾多亡逸,其國大亂。
貞觀十五年,部下屈利啜等謀欲廢咄陸,各遣使詣闕,請立可汗。太宗遣使齎璽書立莫賀咄乙毗可汗之子,是為乙毗射匱可汗。乙毗立,乃發弩矢畢兵就白水擊咄陸,大敗之。咄陸自知不為眾所附,乃西走吐火羅國。中國使人先為咄陸所拘者,射匱悉以禮資送歸長安,複遣使貢方物,請賜婚。太宗許之,令割龜茲、於闐、疏勒、朱俱波、蔥嶺等五國以充聘禮。及太宗崩,賀魯反叛,射匱部落為其所並。
阿史那賀魯者,曳步利設射匱特勤之子也。阿史那步真既來歸國,咄陸可汗乃立賀魯為葉護,以繼步真,居於多邏斯川,在西州直北千五百里,統處月、處密、姑蘇、葛邏祿、弩矢畢五姓之眾。其後,咄陸西走吐火羅國,射匱可汗遣兵迫逐,賀魯不常厥居。貞觀二十三年,乃率其部落內屬,詔居庭州。尋授左驍衛將軍、瑤池都督。永徽二年,與其子咥運率眾西遁,據咄陸可汗之地,總有西域諸部,建牙於雙河及千泉,自號沙缽羅可汗,統攝咄陸、弩矢畢十姓。其咄陸有五啜,弩矢畢有五俟斤,各有所部,勝兵數十萬,並羈屬賀魯。(其咄陸有五啜:一曰處木昆律啜;二曰胡祿屋闕啜,賀魯以女妻之;三曰攝舍提暾啜;四曰突騎施賀羅施啜;五曰鼠泥施處半啜。弩矢畢有五俟斤:一曰阿悉結闕俟斤,最為強盛;二曰哥舒闕俟斤;三曰拔塞幹暾沙缽俟斤;四曰阿悉結泥熟俟斤;五曰哥舒處半俟斤。)西域諸國,亦多附隸焉。賀魯尋立咥運為莫賀咄葉護,數侵擾西蕃諸部,又進寇庭州。三年,詔遣左武候大將軍梁建方、右驍衛大將軍契苾何力率燕然都護所部回紇兵五萬騎討之,前後斬首九千級,虜渠帥六十餘人。四年,咄陸可汗死,其子真珠葉護與五弩矢畢請擊賀魯,破其牙帳,斬首千餘級。顯慶二年,遣左屯衛將軍蘇定方,燕然都護任雅相,副都護蕭嗣業,左驍衛大將軍、瀚海都督回紇婆閏等率師討擊,仍使右武衛大將軍阿史那彌射、左屯衛大將軍阿史那步真持節為安撫大使。定方至曳咥河西,賀魯率胡祿屋闕啜等二萬餘騎列陣而待。定方率副總管任雅相與之交戰,賊眾大敗,斬其大首領護都搭(吐荅反)達官等二百餘人。賀魯及闕啜輕騎奔竄,渡伊麗河,兵馬溺死者甚眾。嗣業至千泉賀魯建牙之處,彌射進軍伊麗水,處密、處月部落率眾來降。彌射進次雙河,賀魯先使步失達官鳩集散卒,據柵拒戰。彌射、步真攻之,大潰;又與蘇定方攻賀魯於碎葉水,大破之。賀魯與咥運欲投鼠耨設,至石國之蘇咄城傍,人馬饑乏,城主伊沮達官詐將酒食出迎,賀魯信其言入城,反被拘執。蕭嗣業既至石國,鼠耨設乃以賀魯屬之。俘至京師,令獻於昭陵及太社,高宗特免死。分其種落置昆陵、濛池二都護府,其所役屬諸胡國,皆分置州府,西盡於波斯,並隸安西都護府。四年,賀魯卒,詔葬於頡利墓側,刻石以紀其事。
阿史那彌射者,室黠密可汗五代孫也。初,室黠密從單於統領十大首領,有兵十萬眾,往平西域諸胡國,自立為可汗,號十姓部落,世統其眾。彌射在本蕃為莫賀咄葉護,與族兄步真有隙,以貞觀十三年率所部處月、處密等入朝,授右監門大將軍。其後步真遂自立為咄陸葉護,其部落多不服,委之遁去。步真複攜家屬入朝,授左屯衛大將軍。彌射從太宗征高麗有功,封平襄縣伯。顯慶二年,轉左武衛大將軍。及討平賀魯,乃冊立彌射為興昔亡可汗兼左衛大將軍、昆陵都護,分押賀魯下五咄陸部落;步真授繼往絕可汗兼右衛大將軍、濛池都護,仍分押五弩矢畢部落,因令與盧承慶等准其部落大小,職位高下,節級授刺史以下官。龍朔中,又令彌射、步真俱率所部從(於畢反)海道大總管蘇海政討龜茲。步真常欲並彌射部落,遂密告海政雲:"彌射欲謀反,請以計誅之。"時海政兵才數千,懸師在彌射境內,遂集軍吏而謀曰:"彌射若反,我輩即無噍類。今宜先舉事,則可克捷。"乃偽稱有敕,令大總管齎物數百萬段分賜可汗諸首領。由是彌射率其麾下,隨例請物,海政盡收斬之。其後西蕃鹹言彌射非反,為步真所誣,而海政不能審察,濫行誅戮。武太后臨朝,以十姓無主數年,部落多散,垂拱初,遂擢授彌射子左豹韜衛翊府中郎將元慶為左玉鈐衛將軍兼昆陵都護,令襲興昔亡可汗,押五咄陸部落;步真子斛瑟羅為右玉鈐衛將軍兼濛池都護,押五弩矢畢部落。尋進授元慶右衛大將軍。如意元年,為來俊臣誣構謀反被害。其子獻,配流崖州。長安三年,召還,累授右驍衛大將軍,襲父興昔亡可汗,充安撫招慰十姓大使。獻本蕃漸為默啜及烏質勒所侵,遂不敢還國。開元中,累遷右金吾大將軍。卒於長安。
阿史那步真者,在本蕃授右屯衛大將軍,與彌射討平賀魯,加授驃騎大將軍、行右衛大將軍、濛池都護、繼往絕可汗,押五弩矢畢部落。尋卒。其子斛瑟羅,本蕃為步利設,垂拱初,授右玉鈐衛將軍兼濛池都護,襲繼往絕可汗,押五弩矢畢部落。天授元年,拜左衛大將軍,改封竭忠事主可汗,仍兼濛池都護。尋卒。子懷道,神龍中累授右屯衛大將軍、光祿卿,轉太僕兼濛池都護、十姓可汗。自垂拱以後,十姓部落頻被突厥默啜侵掠,死散殆盡。乃隨斛瑟羅統六七萬人,徙居內地,西突厥阿史那氏於是遂絕。
突騎施烏質勒者,西突厥之別種也。初隸在斛瑟羅下,號為莫賀達幹。後以斛瑟羅用法嚴酷,擁眾背之,尤能撫恤其部落,由是為遠近諸胡所歸附。其下置部督二十員,各統兵七千人。常屯聚碎葉西北界,後漸攻陷碎葉,徙其牙帳居之。東北與突厥為鄰,西南與諸胡國相接,東南至西、庭州。斛瑟羅以部眾削弱,自武太后時入朝,不敢還蕃,其地並為烏質勒所並。及卒,其長子娑葛代統其眾,詔使立娑葛為金河郡王,仍賜以宮女四人。初,娑葛代父統兵,烏質勒下部將闕啜忠節甚忌之,以兵部尚書宗楚客當朝任勢,密遣使齎金七百兩以賂楚客,請停娑葛統兵。楚客乃遣禦史中丞馮嘉賓充使至其境,陰與忠節籌其事,並自致書以申意。在路為娑葛遊兵所獲,遂斬嘉賓,仍進兵攻陷火燒等城,遣使上表以索楚客頭。景龍三年,娑葛弟遮弩恨所分部落少於其兄,遂叛入突厥,請為鄉導,以討娑葛。默啜乃留遮弩,遣兵二萬人與其左右來討娑葛,擒之,與娑葛俱殺之。默啜兵還,娑葛下部將蘇祿鳩集餘眾,自立為可汗。
蘇祿者,突騎施別種也。頗善綏撫,十姓部落漸歸附之,有眾二十萬,遂雄西域之地,尋遣使來朝。開元三年,制授蘇祿為左羽林衛大將軍、金方道經略大使,特遣侍御史解忠順齎璽書冊立為忠順可汗。自是每年遣使朝獻,上乃立史懷道女為金河公主以妻之。時杜暹為安西都護,公主遣牙官齎馬千匹詣安西互市,使者宣公主教與暹,暹曰:"阿史那氏女,豈合宣教與吾節度使耶!"杖其使者,留而不遣,其馬經寒雪,盡死。蘇祿大怒,發兵分寇四鎮。會暹入為相,趙頤貞代為安西都護,城守久之,由是四鎮貯積及人畜並為蘇祿所掠而去,安西僅全。俄又遣使入朝獻方物。十八年,蘇祿使至京師,上禦丹鳳樓設宴。時突厥先遣使入朝,是日亦來同宴,與蘇祿使爭長。突厥使曰:"突騎施國小,本是突厥之臣,不宜居上。"蘇祿使曰:"今日此宴,乃為我設,不合居下。"中書門下及百僚議,遂於東西幕下兩處分坐,突厥使在東,突騎施使在西,宴訖厚賚而遣。蘇祿性尤清儉,每戰伐,有所克獲,盡分與將士及諸部落。其下愛之,甚為其用。潛又遣使南通吐蕃,東附突厥。突厥及吐蕃亦嫁女與之。蘇祿既以三國女為可敦,又分立數子為葉護,費用漸廣,先既不為積貯,晚年抄掠所得者,留不分之,又因風病,一手攣縮,其下諸部,心始攜貳。
有大首領莫賀達幹、都摩度兩部落,最為強盛。百姓又分為黃姓、黑姓兩種,互相猜阻。二十六年,莫賀達幹勒兵夜攻蘇祿,殺之。都摩度初與莫賀達幹連謀,俄又相背,立蘇祿之子吐火仙為可汗,以輯其餘眾,與莫賀達幹自相攻擊。莫賀達幹遣使告安西都護蓋嘉運,嘉運率兵討之,大破都摩度之眾,臨陣擒吐火仙,並收得金河公主而還。又欲立史懷道之子昕為可汗以鎮撫之,莫賀達幹不許,曰:"討平蘇祿,本是我之元謀,若立史昕為主,則國家何以賞於我?"乃不立史昕,便令莫賀達幹統眾。二十七年,嘉運率將士詣闕獻俘,上禦花萼樓以宴之,仍命將吐火仙獻於太廟。俄又黃姓、黑姓自相屠殺,各遣使降附。
○鐵勒
鐵勒之先,匈奴之苗裔也,種類最多。自西海之東,依據山谷,往往不絕。獨洛河北有僕骨、同羅、韋紇、拔野古、覆羅,並號俟斤,蒙陳、吐如紇、斯結、渾、斛薛等諸姓,勝兵可二萬。伊吾以西,焉耆之北,傍白山,則有契弊、薄落職、乙咥、蘇婆、那曷、烏護、紇骨、也咥、於尼護等,勝兵可二萬。金山西南有薛延陀、咥勒兒、十槃、達契等萬餘兵。康國北,傍阿得水,則有訶咥、曷嶻、撥忽、比干、具海、曷比悉、阿嵯蘇、拔也未、渴達等三萬餘兵。傍嶷海東西,有蘇路羯、三索咽、蔑促、薛忽等諸姓,(咽,因結反。)八千餘兵。拂菻東則有恩屈、阿蘭、北褥、九離、伏嗢昏等,(嗢,烏沒反。)近二萬人。北海南則都波等。雖姓氏各別,總謂為鐵勒。並無君長,屬東西兩突厥。隨水草流移。人性凶忍,善於騎射,貪婪尤甚,以寇掠為生。近西邊者,頗為藝植,多牛羊而少馬。自突厥有國,東西征討,皆資其用,以制北荒。十六國慕容垂時塞北、後魏末河西並雲有敕勒部,鐵勒蓋言訛也。
隋大業元年,突厥處羅可汗擊鐵勒諸部,厚其稅斂,又猜忌薛延陀等,恐為變,遂集其魁帥數百人,盡誅之。由是一時反叛,拒處羅,遂立俟利發、俟斤契弊歌楞為易勿真莫何可汗,居貪汗山,複立薛延陀內俟斤字也咥為小可汗。處羅既敗,莫何始大焉,甚得眾心,為鄰國所憚,伊吾、高昌、焉耆諸國悉附之。
其俗大抵與突厥同,唯丈夫婚畢,便就妻家,待產乳男女然後歸,此其異也。
○薛延陀
薛延陀,鐵勒之別部也,(前燕慕容俊時,匈奴單於賀剌頭率部三萬五千來降,延陀蓋其後。)與薛部雜居,因號薛延陀。可汗姓壹利吐氏,代為強族。初蠕蠕之滅也,並屬於突厥,而部落中分,在鬱督軍山者,東屬於始畢;在貪汗山者,西屬於葉護,其主夷男,於大唐貞觀中遣使朝聘,封為毗伽可汗,居大漠之北,俱淪水南,去長安萬四千餘裡。後鐵勒僕骨、同羅共擊薛延陀,大敗之。太宗以其破亡,遣江夏王道宗、左衛大將軍阿史那社爾為瀚海道安撫使。
初,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遣使請婚,太宗許以女妻之,徵可汗備親迎之禮,詔幸靈州與之禮會。延陀先無府藏,調斂其國,且行萬裡,既涉沙磧,無水草,而羊馬多死,遂後期。太宗於是停幸靈州。既而聘羊馬損耗將半,於是反其使者。群臣或雲,許公主以妻延陀,邊境得以休息,納其獻聘,不可失信於蕃人,宜在速成。太宗曰:"君等知古而不知今。昔漢家匈奴強而中國弱,所以厚飾子女,嫁與單於。今中國強而北狄弱,漢兵千人堪擊其數萬。延陀所以扶服稽顙、恣我所為、不敢驕慢者,以新得立為君長,雜居非其本屬,將倚大國,用服其眾。彼同羅、僕骨等十餘部落,兵各數萬,足制延陀;所以不敢發者,以延陀為我所立,懼中國也。若今以女妻之,大國子婿,增崇其禮,深結黨援,雜姓部落,更尊服之。夷狄人豈知恩義,微不得意,勒兵南下,所謂養獸自噬也。今不與其女,使命頗簡,諸姓部落知吾棄之,其爭擊延陀必矣。"既而李思摩數侵掠之。延陀複使突利失寇定襄,掠百姓,太宗遣英國公李勣援之,虜已出塞而還。太宗以璽書責讓之,可汗乃遣使致謝,複請發兵助軍,太宗優詔答而止焉。
○僕骨
僕骨,鐵勒之別部,習俗與突厥略同。在多濫葛東境,勝兵萬餘,與同羅宿敦鄰好,最居北偏。先臣於頡利,苦頡利亂政,後附薛延陀。大唐貞觀中,遣使朝貢。及延陀之滅也,其大酋婆匐、俟利發歌藍伏延詣闕內附。
○同羅
同羅者,鐵勒之別部也。在薛延陀之北,去長安萬七千五百里,戶萬五千,俗與突厥略同。初臣突厥,苦頡利之政亂,太宗時,其酋俟利發時健啜遣使內附。中閒無聞。洎天寶初,其酋帥阿布思以萬餘帳來降,處之朔方河南之地,給其廩食,每歲仍費繒絮數十萬段,其河曲郡縣倉廩為之空虛。至十年背叛,劫掠諸姓部落,遂還漠北。尋為回紇所破,黨眾離散。阿布思後奔葛邏祿,北庭節度程千里購之以獻,戮於京師。
○都波
都波者,鐵勒別種。南去回紇十三日行。分為三部,自相統攝。結草為廬,無牛羊,不知耕稼。土多百合草,取其根以為糧,兼捕魚射獵為食,而衣貂、鹿之皮,貧者緝鳥羽以為服。婚姻,富者以馬,貧用鹿皮及草根為聘禮。死亡以木櫃盛屍,置山中,或懸於樹上,送葬哭泣略與突厥類。莫知四時之候。國無刑罰,偷盜倍徵其贓。大唐貞觀二十一年,遣使朝貢。
○拔野古
拔野古者,亦鐵勒之別部。在僕骨東境,勝兵萬餘。其地豐草,人皆殷富。其酋俟利發屈利失,貞觀二十一年舉其部來降。其地東北千餘裡曰康幹河,有松木入水,二年乃化為石,其色青,有國人居住,其人謂之"康幹石"。其松為石以後,仍似松文。人皆著木腳,冰上逐鹿。以耕種射獵為業。國多好馬,又出鐵。風俗與鐵勒同,言語稍別。
○多濫葛
多濫葛在薛延陀東界,居近同羅水,勝兵萬人。自古未通中國。其大酋、俟斤多濫葛共率所部朝見。
○斛薛
斛薛,亦鐵勒之別部,在多濫葛北境,兩姓合居,勝兵七千。
○阿跌
阿跌,亦鐵勒之別部,在多濫葛西北,勝兵千七百。隋代號訶咥部是也。遷徙無常所。
○契苾羽
契苾羽在多濫葛南,兩姓合居,勝兵二千。
○鞠國
鞠國在拔野古東北五百里,六日行。其國有樹無草,但有地苔。無羊馬,家畜鹿如中國牛馬。使鹿牽車,可勝三四人。人衣鹿皮,食地苔。其國俗聚木為屋,尊卑共居其中。
○俞〈木介〉
俞〈木介〉國在鞠國東十五日行。其土地寬大,百姓眾多。風俗與拔野古同。少牛馬,多貂鼠骨咄也。
○大漠
大漠國在鞠國北,饒羊馬。人極長大,長者至丈三四尺。問其國雲,北有骨師國,共大漠相接。
○白霫
白霫,在拔野古東,勝兵三千人。其渠帥各率所部歸附,列地為州,即其酋長為刺史。自鞠國以下諸國,並貞觀二十一年通。
《通典》 唐·杜佑
北狄七
○庫莫奚
庫莫奚,聞於後魏及後周。其先,東部鮮卑宇文之別種也。初為慕容晃所破,遺落者竄匿松漠之間。(其地在今柳城郡之北。)其俗甚不潔,而善於射獵,好為寇抄。後魏之初,頻為寇盜,及突厥興而臣屬之。後稍強盛,分為五部:一曰辱紇主,二曰莫賀弗,三曰契個,四曰木昆,五曰室得。理饒樂水北,即鮮卑故地。(一名如洛環水,蓋"饒樂"之訛也。)每部置俟斤一人為其帥,隨逐水草,頗同突厥。有阿會氏,五部中為盛,諸部皆歸之。其俗,死者以葦薄裹屍,懸之樹上。其後款附。至隋代號曰奚,突厥稱蕃之後,亦遣使入朝。(奚部落並在今柳城郡東北二千餘裡。)
大唐開元五年二月,奚首領李大酺入朝,封從外生女辛氏為固安公主以妻之。八年,大酺戰死,共立其弟魯蘇為主,詔仍以固安公主為妻。時魯蘇牙官塞默羯謀害魯蘇,翻歸突厥,公主密知之,遂設宴,誘執而殺之。上嘉其功,賞賜累萬。公主嫡母妒主榮寵,乃上書雲主是庶人,此實欺罔稱嫡,請更以所生女嫁與魯蘇。上怒,令與魯蘇離婚,又封成安公主女韋氏為東光公主以妻魯蘇。
○契丹
契丹之先與庫莫奚異種而同類,並為慕容氏所破,俱竄於松漠之間。其俗頗與靺鞨同。父母死而悲哭者為不壯,但以其屍置於山樹之上。經三年之後,乃收其骨而焚之,因酹酒而祝曰:"冬月時,向陽食;夏月時,向陰食。若我射獵時,使我多得豬鹿。"其無禮頑嚚,於諸夷最甚。
後魏初,大破之,遂逃迸,與庫莫奚分背。經數十年,稍滋蔓,有部落於和龍之北數百里,(和龍今柳城郡。)多為寇盜。魏太武帝真君以來,歲貢名馬,於是東北群狄悉萬丹部、阿大何部、伏弗鬱部、羽陵部、日連部、匹黎部、比六於部各以其名馬文皮入獻,皆得交市於和龍、密雲之間。(密雲今郡。)其後為突厥所逼,又以萬家寄於高麗。
隋開皇末,有別部四千餘家,背突厥來降。文帝方與突厥和好,重失遠人之情,悉令給糧還本部,敕突厥撫納之。固辭不去。部落漸眾,遂北逐水草,當遼西正北二百里,依讬紇臣水而居,東西亙五百里,南北三百里,亦鮮卑故地。分為十部,多者三千,少者千餘,隨水草畜牧。
大唐貞觀二十二年十一月,契丹帥窟哥率其部內屬,以契丹部為松漠都督府,拜窟哥為持節十州諸軍事、松漠都督於營州,兼置東夷都護,以統松漠、饒樂之地,罷護東夷校尉官。武太后萬歲通天元年五月,窟哥曾孫松漠都督(羈縻松漠都護府屬,今柳城郡。)李盡忠與其妻兄歸誠州刺史孫萬榮,殺都督趙文翽,舉兵反,陷營州,(今柳城。)自號可汗。命左鷹揚將軍曹仁師、右金吾將軍張玄遇、右武威大將軍李多祚、司農少卿麻仁節等二十八將討之。遇賊於西硤石、黃獐穀,官軍敗績,玄遇、仁節沒於賊。李盡忠死,孫萬榮代領其眾,攻陷冀州,(今信都郡。)刺史陸寶積死之。又陷瀛州屬縣。(今河閒郡。)又遣夏官尚書、同鳳閣鸞台三品王孝傑與蘇宏暉率兵十八萬,與孫萬榮戰於東硤石,官軍又大敗,孝傑沒於陣,宏暉棄甲而遁。又命河內王武懿宗為大總管,右肅政御史大夫婁師德為副,沙吒忠義為前軍,率兵二十萬以討之。萬榮為其家奴所殺,其黨遂潰。開元五年十一月,封宗室女為永樂公主,出降契丹松漠王李失活。十年閏五月,敕餘姚公主女慕容氏封為燕郡公主,出降松漠郡王李漠鬱幹。
○室韋
室韋有五部,後魏末通焉,並在靺鞨之北,路出柳城。諸部不相總一,所謂南室韋、北室韋、缽室韋、深末怛室韋、大室韋,並無君長,人眾貧弱。突厥沙缽略可汗嘗以吐屯潘垤統領之,蓋契丹之類也。其在南者為契丹,在北者號室韋。南室韋在契丹北三千里,(後魏書雲:自契丹路經啜水、蓋水、犢了山,其山周回三百里,又經屈利水,始到其國。)土地卑濕,至夏則移向西貸勃、欠對二山,多草木,饒禽獸,又多蚊蚋,人皆巢居,以避其患。後漸分為二十五部,有餘莫不滿咄,猶酋長也。死則子弟代立,嗣絕則擇賢豪而立之。盤發衣服與契丹同。乘牛車,籧篨為室,如突厥氈車之狀。度水則束薪為栰,或有以皮為舟者。馬則織草為韉,結繩為轡。寢則屈木為室,以籧篨覆上,移則載行。以豬皮為席,編木藉之。氣候多寒,田收甚薄。無羊,少馬,多豬、牛。造酒、食啖、言語與靺鞨同。婚姻之法,二家相許,婿輒盜婦去,然後送牛馬為聘。婦人不再嫁,以為死人妻,難以共居。部落共為大棚,人死則置屍其上。居喪三年。其國無鐵,取給於高麗。自南室韋北行十一日至北室韋,分為九部落。其部落渠帥,號乞引莫賀咄。氣候最寒,冬則入山,居穴中,牛畜多凍死。饒獐鹿,射獵為務。鑿冰,沒水中而網射魚鱉。地多積雪,懼陷坑阱,騎木而行。俗皆捕貂為業,冠以狐貉,衣以魚皮。又北行千里至缽室韋,依胡布山而住。人眾多於北室韋,不知為幾部落。用樺皮蓋屋,其餘同北室韋。從缽室韋西四日行,至深末怛室韋,因水為號也。冬月穴居,以避太陰之氣。又西北數千里,至大室韋,徑路險阻,言語不通,尤多貂及青鼠。
北室韋,後魏武帝、隋開皇大業中,並遣使朝獻。
大唐所聞有九部焉,屢有朝貢。所謂嶺西室韋、山北室韋、黃頭室韋、大如者室韋、小如者室韋、訥北室韋、婆萵室韋、達末室韋、駱駝室韋,並在柳城郡之東北,近者三千五百里,遠者六千二百里。
○地豆於
地豆於在室韋西千餘裡。多牛羊,出名馬。皮為衣服,無五穀,唯食肉酪。後魏孝文帝延興二年,遣使朝貢。
○烏洛侯
烏洛侯亦曰烏羅渾國,後魏通焉。在地豆於之北,其土下濕,多霧氣而寒,冬則穿地為室,夏則隨原阜畜牧。多豕,有穀麥。無大君長,部落莫弗皆代為之。其俗繩發,皮服,以珠為飾。人尚勇,不為奸竊,故慢藏野積而無寇盜。好獵射。樂有胡空侯,木槽革面而九弦。其國西北有完水,東流合於難水,東入於海。又西北二十日行有于巳尼大水,所謂北海也。太武帝真君四年來朝,稱其國西北有魏先帝舊墟石室,南北九十步,東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神靈,人多祈請。太武帝遣中書侍郎李敞告祭焉,刻祝文於石室之壁而還。
大唐貞觀六年,遣使朝貢雲。烏羅渾國亦謂之烏護,乃言訛也。東與靺鞨,西與突厥,南與契丹,北與烏丸為鄰,風俗與靺鞨同。
○驅度寐
驅度寐,隋時聞焉,在室韋之北。其人甚長而衣短,不索發,皆裹頭。居土窟中。唯有豬,更無諸畜。人輕捷,一跳三丈餘,又能立浮,臥浮,履水沒腰,與陸走不別。數乘大船,至北室韋抄掠。無甲胄,以石為矢鏃。
○霫
霫,匈奴之別種,隋時通焉。與靺鞨為鄰,理潢水北,亦鮮卑故地。勝兵萬餘人。習俗與突厥略同。亦臣於頡利,其渠帥號為俟斤。
大唐貞觀中,遣渠帥內附。
○拔悉彌
拔悉彌一名弊剌國,隋時聞焉。在北庭北海南,結骨東南,依山散居。去敦煌九千餘裡。有渠帥,無王號。戶三千餘。其人雄健,能射獵。國多雪,恒以木為馬,雪上逐鹿。其狀似楯而頭高,其下以馬皮順毛衣之,令毛著雪而滑,如著屟屐,縛之足下。(屟,先協反。屐,巨戟反。)若下阪,走過奔鹿;若平地履雪,即以杖刺地而走,如船焉;上阪即手持之而登。每獵得鹿,將家室就而食之,盡更移處。其所居即以樺皮為舍。丈夫翦發,樺皮為帽。
○流鬼
流鬼在北海之北,北至夜叉國,餘三面皆抵大海,南去莫設靺鞨船行十五日。無城郭,依海島散居,掘地深數尺,兩邊斜豎木,構為屋。人皆皮服,又狗毛雜麻為布而衣之,婦人冬衣豕鹿皮,夏衣魚皮,制與獠同。多沮澤,有鹽魚之利。地氣沍寒,早霜雪,每堅冰之後,以木廣六寸,長七尺,施系其上,以踐層冰,逐及奔獸。俗多狗。勝兵萬餘人。無相敬之禮、官僚之法。不識四時節序。有他盜入境,乃相呼召。弓長四尺餘,箭與中國同,以骨石為鏃。樂有歌舞。死解封樹,哭之三年,無餘服制。靺鞨有乘海至其國貨易,陳國家之盛業,於是其君長孟蚌遣其子可也餘志,以唐貞觀十四年,三譯而來朝貢。初至靺鞨,不解乘馬,上即顛墜。其長老人傳,言其國北一月行有夜叉人,皆豕牙翹出,啖人。莫有涉其界,未嘗通聘。
○回紇
回紇在薛延陀北境,居延婆陵水,去長安萬六千九百里,勝兵五萬人。先屬突厥,初有時健俟斤,死,子菩薩立。大唐貞觀初,與薛延陀俱叛突厥頡利可汗,侵其北邊。頡利遣騎討之,戰於天山,大破之,俘其部眾。回紇由是率其眾附於薛延陀,號為活頡利發,仍遣使朝貢。其地沙鹵,有大羊,而足長五寸。及薛延陀之敗,其大酋胡祿俟利發吐迷度率其部詣闕,請同編戶。自突厥衰滅,其國漸盛,國主亦號可汗。開元十五年,使大臣梅祿啜來朝,獻名馬焉。(按諸家敘突厥事,以"梅祿"為突厥官號,尚謂突厥見存,乃未之詳耳。)
○骨利幹
骨利幹居回紇北方瀚海之北,二俟斤同居,勝兵四千五百人。草多百合。地出名馬,頭類橐駝,筋骨粗壯,好者日行數百里。其北又距大海,晝長夜短,日沒後,天色正曛,煮一羊胛,才熟,而東方已曙,蓋近日入出之所。
大唐貞觀二十一年,遣使朝獻駿馬十匹。
○結骨
結骨在回紇西北三千里。勝兵八萬。其國南阻貪漫山。多林木,夏沮洳,(沮,諮據反。洳,人庶反。)冬積雪,往來險阻,有水從回紇北流逾山經其國。人並依山而居,身悉長大,赤色,朱發綠睛。有黑髮者,以為不祥。人皆勁勇,鄰國憚之。丈夫健者,悉黥手以為異。婦人嫁訖,自耳以下至項亦黥之。其人服飾以貂豽,(女滑反。)食用手。其俗大率與突厥同。婚姻無財聘。性多淫佚,與外人通者不忌。男女雜處。每一姓,或千口或五百口共一屋,一床一被。若死,唯哭三聲,不剺面,火葬,收其骨,逾年而為墳墓,以木為室,覆以木皮。土宜粟麥穄豆之屬,無果菜。有馬,出貂。天每雨鐵,收而用之,號曰迦沙,以為刀劍,甚銛利。其國獵獸皆乘木馬,升降山隥,追赴若飛。自古未通中國。
大唐貞觀二十一年,其君長遂身入朝。
○駮馬
駮馬,其地近北海,去京萬四千里,經突厥大部落五所乃至焉。有兵三萬人,馬三十萬匹。其國以俟斤統領,與突厥不殊。有弓箭刀槊傍排,無宿衛隊仗。不行賞賜。其土境,東西一月行,南北五十日行。土地嚴寒,每冬積雪,樹木不沒者才一二尺,至暖消,逐陽坡,(浦波反)以馬及人挽犁種五穀。好漁獵,取魚、鹿、獺、貂、鼠等肉充食,以其皮為衣。少鐵器,用陶瓦釜及樺皮根為盤碗。隨水草居止,累木如井欄,樺皮蓋以為屋,土床草蓐,加氈而寢處之。草盡即移,居無定所。馬色並駮,故以名雲。其馬不乘,但取其乳酪充餐而已。與結骨數相侵伐。貌類結骨,而言語不相通。
大唐永徽中,遣使朝貢。(突厥謂駮馬為曷剌,亦名曷剌國。)
○鬼國
鬼國在駮馬國西,六十日行。其國夜遊晝隱,身著渾剝鹿皮衣。眼鼻耳與中國人同,口在頂上。食用瓦器。土無米粟,啖鹿豕及蛇。
○鹽漠念
駮馬國南三十日行至突騎施,二十日行至鹽漠念咄陸闕俟斤部落,又北八日行至可史擔部落。其駮馬、鹽漠並無牛羊雜畜。其婚姻嫁娶與突闕同。土多松、樺樹,每年稅貂獺青白二鼠皮以奉酋長。
大唐貞觀中,戶部奏言,中國人自塞外來歸及突厥前後降附開四夷為州縣者,男女百二十餘萬口。時諸蕃君長詣闕頓顙,請太宗為天可汗。制曰:"我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鹹稱萬歲。是後以璽書賜西域、北荒之君長,皆稱"皇帝天可汗"。諸蕃渠帥死亡者,必詔冊立其後嗣焉。臨統四夷,自此始也。
傅奕曰:"西晉時,匈奴諸部在太原離石,其酋劉元海覆兩都,執天子。自是戎夷赫連氏、沮渠氏、李氏、石氏、慕容氏、佛氏、禿髮氏、拓拔氏、宇文氏、高氏、苻氏、呂氏、姚氏、翟氏,被髮左衽,遞據中壤,衣冠殄盡。周、齊每以騎戰,驅夏人為肉籬,詫(醜亞反)曰'當剉漢狗飼馬,刀刈漢狗頭,不可刈草也'。羌胡異類,寓居中夏,禍福相恤,中原之人眾心不齊,故夷狄少而強,華人眾而弱也。石季龍死,羯胡大亂。冉閔令胡人不願留者聽去,或有留者,乃誅之,死者二十餘萬。氐羌分散,各還本部,部至數萬,故苻、姚代興。鮮卑既入中國,而蠕蠕據其土。後魏時,蠕蠕主阿那瑰大餒,求糧於魏,魏帝使元孚賑恤之,既飽,遂寇暴。及蠕蠕衰而突厥興,自劉石至後周,皆北狄種類,相與婚姻,高氏聘蠕蠕女為妻,宇文氏以突厥女為後。北齊供突厥歲十萬匹,周氏傾國事之,錦衣玉食長安者,恒數千人。可汗驕曰:'但使我在南二兒無患貧,何憂哉!'周齊使於突厥遇其喪,剺面如其國臣,其為夷狄所屈辱也如是。"
天冊萬歲二年,補闕薛謙光上疏曰:
臣聞戎夏不雜,自古所誡,夷狄無信,易動難安,故斥居塞外,不遷中國。前史所稱,其來久矣。然而帝德廣被,時有朝謁,受向化之誠請,納梯山之禮貢,事畢則歸其父母之國,導以指南之車,此三王之盛典也。自漢魏以後,遂革其風,務飾虛名,徵求侍子,喻其解辮,使襲衣冠,居室京師,不令歸國,此又中葉之故事也。較其利害,則三王是而漢魏非;論其得失,則備邊長而徵質短。殷鑒在乎往代,豈可不懷經遠之慮哉!昔郭欽獻策於武皇,江統納諫於惠主,鹹以為夷狄處中夏必為變,晉武不納二臣之遠策,徒好慕化之虛名,縱其習史漢等書,官之以五部都尉,此皆計之失也。若前事之不忘,則後代之龜鏡,此臣所以極言而不隱者也。
竊唯突厥、吐蕃、契丹等往因入貢,並叨殊獎,或執戟丹墀,冊名戎秩,或曳裾庠序,高步學門,服胡氈裘,語兼中夏,明習漢法,睹衣冠之儀,目覿朝章,知經國之要,窺成敗於圖史,察安危於古今,識邊塞之盈虛,知山川之險易。或委以經略之功,令其展效;或矜其首丘之志,放使歸蕃。於國家雖有冠帶之名,在夷狄廣其縱橫之智。雖則慕化之美,苟悅於當時;而狼子孤恩,旋生於過後。及歸部落,鮮不稱兵。邊鄙罹災,實由於此。故老子雲'國之利器,不可示人'。在於齊人,猶不可以示之,況於夷狄乎!
謹按:楚申公巫臣奔晉而使於吳,使其子狐庸為吳行人,教吳戰陣,使之叛楚,吳於是伐楚,取巢駕克棘,入州來,子反一歲七奔命。其所以能謀楚,良以此也。按漢桓帝遷五部匈奴於汾晉,其後卒有劉、石之難。向使五部不徙,則晉祚猶未可量也。鮮卑不遷,則慕容無中原之僣也。又按漢書陳湯雲:'夫胡兵五而當漢兵一,何者?兵刃樸鈍,弓弩不利。今聞頗得漢工,然猶三而當一。'由是言之,利兵尚不可以使胡人得法,況處之中國而使其習見哉!昔漢東平王請太史公書,朝臣以為太史公書有戰國縱橫之說,不可以與諸侯。此則內地諸王尚不可與,況外國乎!
臣竊計秦並天下及劉項之際,累載用兵,人戶凋散。以晉惠方之,當八王之喪師,則輕於楚漢之塗地,匈奴冒頓之全實,過於五部之微弱。當曩時冒頓之強盛,乘中國虛弊,高祖餒厄平城,而冒頓不能入中國者何也?非兵不足以侵諸夏,力不足以破汾晉,其所以解圍而縱高祖者,為不習中土之風,不安中國之美,生長磧漠之北,以穹廬堅於城邑,以氈罽美於章服。既安其所習,而樂其所生,是以無窺中國之心者,為生不在漢故也。豈有心不樂漢而欲深入者乎?劉元海,五部離散之餘,而卒能自振於中國者,為少居內地,明習漢法,非元海悅漢,而漢亦悅之,一朝背叛,四方鄉應,遂鄙單於之號,竊帝王之寶,賤沙漠而不居,擁平陽而鼎峙者,為居漢故也。向使元海不內徙,止當劫邊人繒采麹糵,以歸陰山之北,安能使王彌、崔懿為其用邪?
當今皇風遐覃,含識革面,凡在虺性,莫不懷馴,方使由余效忠,日磾盡節,以臣愚見,國家方傳無窮之祚於後。脫備防不謹,邊臣失圖,則夷狄稱兵不在方外,非所以肥中國,削四夷,經營萬乘之規,貽厥孫謀之道也。臣愚以為,願充侍子者,一皆禁絕,必若先在中國者,亦不可更使歸蕃,則夷人保疆,邊邑無事矣。
劉起居貺武指曰:
自昔議邊者,推高於嚴尤、班固。嚴尤議曰:"禦匈奴自古無得上策者。周時玁狁內侵,命將征之,盡境而還,譬蚊虻螫人,驅之而已,是為中策。漢武輕齎深入,連兵三十年,中國罷耗,匈奴亦克,是為下策。秦築長城,勤於轉輸,疆境完而中國竭,是為無策。自古無得其上策者也。"其班固曰:"言匈奴者,大要歸於兩科:縉紳則守和親,介胄則言征伐。漢興以來,有修文以和之,有用武以克之,有卑下而承事之,有威服而臣畜之。和親之論,發於劉敬。天下新定,故從其言,賂遺以救安邊境。孝惠、高後,遵而不違,匈奴加驕,寇盜不止,與通關市,妻以漢女,歲賂千金,無益之明驗也。仲舒欲複守舊文,厚結以財,質愛子,邊境不選武略之臣,修障隧備塞之具,厲長戟勁弩,恃吾所以待寇,而務賦斂於人,遠行貨賂,割剝百姓,以奉寇讎,信甘言,守空約,而冀胡馬不窺,不亦過乎?王莽時,單於棄其愛子,昧利不顧,侵掠所獲,歲巨萬計,而和親賂遺,不過千金,安在其不棄質而失重利也?夷狄之人,貪而好利,人面獸心,聖王禽獸畜之,不與約誓,不就攻伐。約之則費賂而見欺,攻之則勞師而招寇。外而不內,疏而不親,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國。來則懲而禦之,去則備而守之。慕義則接之以禮讓,使曲在彼。蓋聖王禦蠻夷之常道也。"
貺以嚴尤之議辨而未詳,班固之論詳而未盡。推而為言,周得上策,秦得其中,漢無策焉。何以言之?荒服之外,聲教所遠,其叛也不為之勞師,其降也不為之釋備,嚴其守禦,險其走集,犯塞則有執訊之捷,深入則有殪戎之勳,俾其欲為寇而不能,願臣妾而不得。斯禦戎之上策,禁暴之良算。惠此中夏,以綏四方,周人之道也,貺故曰周得上策。
易稱"王公設險,以守其國"。築長城,修障塞,易之設險也。今朔塞之上,多古長城,未知起自何代。七國分爭,國有長城,趙簡子起長城以備胡,燕秦亦築長城,以限中外,則長城之作其來遠矣。秦兼天下,益理城塹,城全國滅,人歸咎焉。自漢至隋,因其成業,或修或築,無代無之。後魏時,築長城議曰:"虜騎輕捷,風來電往,塢壁未遑閉,牛羊不暇收,雷擊至於近郊,雲飛出於塞表,不得不立長城以備之。人築一步,千里之地役三十萬人,不有旬朔之勞,安獲久長之逸。始皇斥中國之戎,出諸塞表,匈奴不敢南下而牧馬,戰士不敢彎弓而報怨。"貺故曰秦得中策。
史稱劉敬說高祖以魯元公主嫁匈奴,嗣王則漢之外孫,豈敢與大父爭哉!假立宗女,匈奴不信,無益也。帝欲遣魯元,後泣諫曰:"帝唯一女,奈何棄之匈奴乎!"由是遣宗女行。又按:魯元公主,則趙王張敖之後也。人告趙王反,呂後言趙王以公主故,不宜有此。高祖曰:"使張敖有天下,豈少乃女乎!"高祖審魯元公主不能止趙王之謀,而謂能息匈奴之叛邪?假有欲遣之辭,固戲言耳。且冒頓手刃頭曼,躬射其母,而冀其不與外祖爭強,豈不惑哉!然則高祖知和親之不能久安而為之者,天下初定,苟紓歲月之禍,以息兆人之勤耳!而天姿豁達,不矜智能,沈謀內斷,眾莫之識。武帝時,中國康寧,胡寇益鮮,疏而絕之,此其時也。方更糜耗華夏,連兵積年,嚴尤以為下策,可矣。漢之失策,非止用兵。至於昭宣,武士練習,斥候精審,胡入則覆亡,居又畏逼,收跡遠徙,窮竄海陰。朝廷不遵宗周之故事,乃襲奉春之過舉,啟寵納侮,傾竭府藏,給西北方,無慮歲二億七十萬,賞賜之費,傳送之勞,尚不計焉。皇室淑女,嬪於穹廬;掖庭良人,降於沙漠。夫貢子女方物,臣僕之職也。詩曰"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傳稱"荒服者來王",此皆稱其來,不言當往也。杞用夷禮,經貶其爵;公及吳盟,諱而不書。奈何以天子之尊與匈奴約為兄弟,帝女之號與胡媼並為戎妻,(媼,烏老反。)烝母報子,從其汙俗。中國之異於蠻夷者,以有父子、男女之別也。若乃位配天地,職調陰陽,不能革聾昧之性,使漸習華風,反令婉冶之姿,毀節異類,其為垢辱,可勝道哉!漢之君臣,曾莫之恥。東漢至曹馬,招來羌狄,內之塞垣,資奉所費,有逾於昔。百人之酋,千口之長,金印紫綬,食王侯之俸者,相半於朝;牧馬之童,乘羊之隸,齎毳毼之資,邀綾紈之利者,相錯於路。九州五服,耒耨之所利,絲枲之所生,方三千里。植於三千里之中,散於數萬裡之外,人焉得不勞,國焉得不貧。故夷狄歲驕,華夏日蹙。當其強也,又竭人力以征之;其服也,又如是以養之。病則受養,強則內攻。嗚呼!中國為羌胡服役且千載而莫之恤,可不大悲哉!為政者誠能移其財以賞戍卒,則我人富矣;移其爵以餌守臣,則我將良矣。富利歸於我,危亡移於彼,無納女之辱,無傳送之勞,此之不為,而棄同即異,與頑用嚚,以夷亂華,以裔謀夏,變上國之風俗,汨中和之正氣,貺故曰漢無策焉。
嚴尤深以古無上策者,為不能臣妾也。聖王誠能之,而不用耳。稱秦氏無策者,謂其攘狄而亡國也。秦亡之咎,非攘狄也。稱漢氏得下策者,謂伐胡而人病。人既病矣,又役人而奉之,是無策也。貺故曰嚴尤之議辨而未詳者也。
班固之論,頗究其情;而曰"其來慕義,接以禮讓,使曲在彼",是未盡也。何者?禮讓以交君子,不以接小人,況於禽獸夷狄乎!夫奇貨內來,則華夏之情蕩;纖麗外散,則戎羯之心生。華夏情蕩,出兵之源也;戎羯心生,侵盜之本也。聖人唯此之慎,不貴奇貨,不寶遠物,禽獸非其土性不育,器服非其所產不禦,豈唯贄幣不通哉!至於飲食聲樂,不與共之,故夷狄來朝,坐之門外,使舌人體委以食之,若禽獸然,不使知馨香嘉味也。獲其聲,不列於庭廟。受其貢,不過楛矢獸皮,不為贄幣,不為財貨。利既小矣,酬亦宜然。漢氏習玩驕虜,使悅燕趙之名倡雅質,甘大官之八珍六齊,使五都之文綺羅紈,供之則長欲而增求,絕之則滅德而招怨。加以斥候不明,士卒不習,是猶飽豺狼以良肉,而縱其獵噬疲人。求其禍源,接以禮讓之所致也。故通貢獻則去錦繢而得毛革,討負約則獲犬馬而喪士人,許和親則毀禮義而順戎俗。張騫使西域,得摩訶兜勒曲,漢武采之以為鼓吹。東漢魏晉,樂則胡笛箜篌,禦則胡床,食則羌炙、貊炙,器則蠻盤,祠則胡天。晉末五胡遞居中夏,豈無天道,亦人事使之然也。華人,步卒也,利險阻;虜人,騎兵也,利平地。彼利馳突,我則堅守,無與追奔,無與競逐。來則杜險使無進,去則閉險使無還。沖以長戟,臨以強弩,非求勝之也,創之而已。措彼頑凶,寘之度外,譬諸蟲豸,方乎虺蜴。如是,何禮讓之接,何曲直之爭哉!貺故曰班固之論,詳而未盡者也。
四夷之猾夏,尚矣。明達之士論備邊之要,無代無之。國朝有房司空上書諫伐高麗雲,比來犯罪死囚,每令三覆,重惜人命至此,而億萬吏卒,無一罪戾,委之鋒刃,實為冤酷。薛補闕上書諫,諸蕃侍子久在京師,恐其知邊塞盈虛險易,悅華夏服玩聲色,或窺圖籍,兼達古今,如有劉元海之徒,終成大憝。劉起居武指雲,秦逐戎狄出塞,限隔華夷,是為中策。三賢所陳,可謂篤論,言詳理切,度越前古,斯仰歎不暇,豈敢繁述耳。
《通典》 唐·杜佑
稽古帝王治天下之大經大法,以及累朝名物制度因革損益之詳,紛綸浩博,散見典籍,未有統貫。唐宰相杜佑於為淮南節度書記時,始出己意,搜討類次,勒成一書,名曰通典,為類八,為書二百卷,自唐肅代閒,上溯唐虞,雖亦稍據劉秩政典及開元新禮諸書,要其網羅百代兼總而條貫之,斯已勤矣。厥後,鄭樵廣之作通志,馬端臨續之作通考,三書並行於世。朕以其歷年久遠,頗有殘缺,特命重為校正刊刻,以廣其傳,通典實先告竣。朕惟三書各有意義,鄭樵主於考訂,故旁及細微;馬端臨意在精詳,故閒出論斷;此書則佑自言徵於人事,將施有政,故簡而有要,核而不文。觀其分門起例,由食貨以訖邊防,先養而後教,先禮而後刑,設官以治民,安內以馭外,本末次第,具有條理,亦恢恢乎經國之良模矣。書曰:"學於古訓乃有獲。"為國家者,立綱陳紀,斟酌古今,將期與治同道而不泥其跡,則是書實考鏡所必資,豈以供博覽而已哉!爰揭之以告讀是書者。乾隆丁卯冬十二月
《通典》 唐·杜佑
監理
和碩和親王(臣)弘晝
武英殿總裁
吏部右侍郎(臣)德齡
兵部左侍郎(臣)王會汾
國子監祭酒(臣)陸宗楷
提調
署 日講官起居注翰林院侍讀學士(臣)林蒲封
原任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今加七品銜(臣)陳浩
校對
日講官起居注翰林院侍讀學士(臣)齊召南
左春坊左諭德(臣)羅源漢
日講官起居注翰林院編修(臣)陳大?侖
翰林院編修(臣)陸樹本
翰林院編修(臣)葉酉
翰林院編修(臣)程景伊
翰林院編修(臣)儲麟趾
翰林院編修(臣)邱柱
翰林院檢討(臣)程恂
翰林院檢討(臣)阮學浩
翰林院檢討(臣)萬松齡
翰林院庶吉 士(臣)史貽謨
校錄
舉人(臣)劉湘
貢生(臣)潘煇
貢生(臣)謝霖
貢生(臣)劉岱
貢生(臣)杜桂
貢生(臣)申居鄖
貢生(臣)楊志梁
貢生(臣)李泓
貢生(臣)盧殿人
武英殿監造
內務府南苑郎中兼佐領加七級紀錄二十一次(臣)雅爾岱
內務府錢糧衙門郎中兼佐領加六級紀錄十六次(臣)永 保
內務府錢糧衙門員外郎兼佐領加一級紀錄四次(臣)永 忠
內務府廣儲司員外郎(臣)永 泰
內務府廣儲司司庫加一級紀錄五次(臣)三格
監造加一級(臣)李保
監造加三級(臣)姚文彬
庫掌(臣)虎什泰
庫掌(臣)高永仁
《通典》 唐·杜佑
唐杜佑撰。佑字君卿,京兆萬年人。以蔭補濟南參軍事,曆官至檢校司徒,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加太保,致仕,諡安簡。事蹟具唐書本傳。先是,劉秩仿周官之法,摭拾百家,分門詮次,作政典三十五卷。佑以為未備,因廣其所闕,參益新禮,勒為此書。凡分八門,曰食貨,曰選舉,曰職官,曰禮,曰樂,曰兵刑,曰州郡,曰邊防。每門又各分子目。自序謂:既富而教,故先食貨;行教化在設官,任官在審才,審才在精選舉,故選舉、職官次焉;人才得而治以理,乃興禮樂,故次禮次樂;教化隳則用刑罰,故次兵次刑;設州郡分領,故次州郡,而終之以邊防。所載上溯黃虞,訖於唐之天寶,肅代以後閒有沿革,亦附載注中。其中如食貨門之賦稅,載周官貢賦,而太宰所掌九貢之法失載;載北齊租調之法,河清三年令民十八受田輸租調,而露田之數失載;錢幣不載陳永定元年制四柱錢法,榷酤不載後周榷酒坊法。選舉門不載齊明帝時制士人品第有九品之科,小人之官複有五等法;考績不載宋齊閒治民之官以三年六年為小滿遷換法。職官門如周禮地官有舍人上士二人掌平宮中之政,乃雲中書舍人魏置;又隋書大業時改內史監為內書監,乃僅雲改內史侍郎為內書侍郎;又"集賢殿書院"載梁有文德殿藏書,不知宋已有總明觀藏書之所。似此之類,未免閒有掛漏。兵門所列諸子目,如分"引退取之"、"引退佯敗取之"為二門,分"出其不意"、"擊其不備"、"攻其不整"為三門,未免稍涉繁冗;而火獸、火鳥之類,尤近於戲劇。州郡門分九州以敘沿革,而信都郡冀州當屬兗而誤屬冀;又極詆水經及酈道元水經注為僻書,詭誕不經,未免過當。邊防門所載多數萬裡外重譯乃通之國,亦有僅傳其名不通朝貢者,既不臨邊,亦無事於防,題曰邊防,名實亦舛。然其博取五經群史及漢魏六朝人文集奏疏之有裨得失者,每事以類相從,凡歷代沿革,悉為記載,詳而不煩,簡而有要,元元本本,皆為有用之實學,非徒資記問者可比。考唐以前之掌故者,茲編其淵海矣。至其各門徵引尚書、周官諸條,多存舊詁。如食貨門引尚書"下土墳壚"注,謂"壚,疏也",與孔疏所引說文"黑剛土也"互異。又"瑤琨筱簜"注"筱竹箭,簜大竹",亦傳疏所未備。職官門引周官太宰之屬"有司會逆群吏之治而聽其會計",注雲"逆謂受也,受而鉤考之,可知得失多少",較賈公彥疏頗為明晰。似此之類,尤頗有補於經訓。宋鄭樵作通志與馬端臨作文獻通考,悉以是書為藍本,然鄭多泛雜無歸,馬或詳略失當,均不及是書之精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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