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鑒後漢紀
卷286 後漢紀一 起丁未(947)正月盡四月不滿一年 高祖天福十二年
《資治通鑒》卷二百八十六
◎後漢紀一(起強圉協洽正月,盡四月,不滿一年)
○高祖睿文聖武昭肅孝皇帝上
天福十二年丁未,西元九四七年
春,正月,丁亥朔,百官遙辭晉主於城北,乃易素服紗帽,迎契丹主,伏路側請罪。契丹主貂帽、貂裘,衷甲,駐馬高阜,命起,改服,撫慰之。左衛上將軍安叔千獨出班胡語,契丹主曰:"汝安沒字邪?汝昔鎮邢州,已累表輸誠,我不忘也。"叔千拜謝呼躍而退。
晉主與太后已下迎于封丘門外,契丹主辭不見。
契丹主入門,民皆驚呼而走。契丹主登城樓,遣通事諭之曰:"我亦人也,汝曹勿懼!會當使汝曹蘇息。我無心南來,漢兵引我至此耳。"至明德門,下馬拜而後入宮。以其樞密副使劉密權開封尹事。日暮,契丹主複出,屯於赤岡。
戊子,執鄭州防禦使楊承勳至大樑,責以殺父叛契丹,命左右臠食之。未幾,以其弟右羽林將軍承信為平盧節度使,悉以其父舊兵授之。
高勳訴張彥澤殺其家人于契丹主,契丹主亦怒彥澤剽掠京城,並傅住皃鎖之。以彥澤之罪宣示百官,問:"應死否?"皆言:"應死。"百姓亦投牒爭疏彥澤罪。己醜,斬彥澤、住皃於北市,仍命高勳監刑。彥澤前所殺士大夫子孫,皆絰杖號哭,隨而詬詈,以杖撲之。勳命斷腕出鎖,剖其心以祭死者。市人爭破其腦取髓,臠其肉而食之。
契丹送景延廣歸其國,庚寅,宿陳橋,夜,伺守者稍怠,扼吭而死。
辛卯,契丹以晉主為負義侯,置於黃龍府。黃龍府,即慕容氏和龍城也。契丹主使謂李太后曰:"聞重貴不用母命以至於此,可求自便,勿與俱行。"太后曰:"重貴事妾甚謹。所失者,違先君之志,絕兩國之歡耳。今幸蒙大恩,全生保家,母不隨子,欲何所歸!"癸巳,契丹遷晉主及其家人于封禪寺,遣大同節度使兼侍中河內崔廷勳以兵守之。契丹主數遣使存問,晉主每聞使至,舉家憂恐。時雨雪連旬,外無供億,上下凍餒。太后使人謂寺僧曰:"吾嘗於此飯僧數萬,今日獨無一人相念邪!"僧辭以"虜意難測,不敢獻食。"晉主陰祈守者,乃稍得食。
是日,契丹主自赤岡引兵入宮,都城諸門及宮禁門,皆以契丹守衛,晝夜不釋兵仗。磔犬於門,以竿懸羊皮於庭為厭勝。契丹主謂晉群臣曰:"自今不修甲兵,不市戰馬,輕賦省役,天下太平矣。"廢東京,降開封府為汴州,尹為防禦使。乙未,契丹主改服中國衣冠,百官起居皆如舊制。趙延壽、張礪共薦李崧之才。會威勝節度使馮道自鄧州入朝,契丹主素聞二人名,皆禮重之。未幾,以崧為太子太師,充樞密使,道守太傅,於樞密院祗候,以備顧問。
契丹主分遣使者,以詔書賜晉之藩鎮。晉之藩鎮爭上表稱臣,被召者無不賓士而至。惟彰義節度使史匡威據涇州不受命。匡威,建瑭之子也。雄武節度使何重建斬契丹使者,以秦、成、階三州降蜀。
初,杜重威既以晉軍降契丹,契丹主悉收其鎧仗數百萬貯恒州,驅馬數萬歸其國,遣重威將其眾從己而南。及河,契丹主以晉兵之眾,恐其為變,欲悉以胡騎擁而納之河流。或諫曰:"晉兵在他所者尚多,彼聞降者盡死,必皆拒命為患。不若且撫之,徐思其策。"契丹主乃使重威以其眾屯陳橋。會久雪,官無所給,士卒凍餒,鹹怨重威,相聚而泣。重威每出,道旁人皆罵之。
契丹主猶欲誅晉兵。趙延壽言於契丹主曰:"皇帝親冒矢石以取晉國,欲自有之乎,將為他人取之乎?"契丹主變色曰:"朕舉國南征,五年不解甲,僅能得之,豈為他人乎!"延壽曰:"晉國南有唐,西有蜀,常為仇敵,皇帝亦知之乎?"曰:"知之。"延壽曰:"晉國東自沂、密,西及秦、鳳,延袤數千里,邊於吳、蜀,常以兵戍之。南方暑濕,上國之人不能居也。他日車駕北歸,以晉國如此之大,無兵守之,吳、蜀必相與乘虛入寇,如此,豈非為他人取之乎?"契丹主曰:"我不知也。然則奈何?"延壽曰:"陳橋降卒,可分以戍南邊,則吳、蜀不能為患矣。"契丹主曰:"吾昔在上黨,失於斷割,悉以唐兵授晉。既而返為仇讎,北向與吾戰,辛勤累年,僅能勝之。今幸入吾手,不因此時悉除之,豈可複留以為後患乎?"延壽曰:"曏留晉兵于河南,不質其妻子,故有此憂。今若悉徙其家於恒、定、雲、朔之間,每歲分番使戍南邊,何憂其為變哉!此上策也。"契丹主悅曰:"善!惟大王所以處之。"由是陳橋兵始得免,分遣還營。
契丹主殺右金吾衛大將軍李彥紳、宦者秦繼旻,以其為唐潞王殺東丹王故也。以其家族貲財賜東丹王之子永康王兀欲。兀欲眇一目,為人雄健好施。
癸卯,晉主與李太后、安太妃、馮後及弟睿、子延煦、延寶俱北遷,後宮左右從者百餘人。契丹遣三百騎援送之,又遣晉中書令趙瑩、樞密使馮玉、馬軍都指揮使李彥韜與之俱。晉主在塗,供饋不繼,或時與太后俱絕食,舊臣無敢進謁者。獨磁州刺史李谷迎謁于路,相對泣下。穀曰:"臣無狀,負陛下。"因傾貲以獻。晉主至中度橋,見杜重威寨,歎曰:"天乎!我家何負,為此賊所破!"慟哭而去。
癸醜,蜀主以左千牛衛上將軍李繼勳為秦州宣慰使。
契丹主以前燕京留守劉晞為西京留守,永康王兀欲之弟留珪為義成節度使,族人郎五為鎮甯節度使,兀欲姊婿潘聿撚為橫海節度使,趙延壽之子匡贊為護國節度使,漢將張彥超為雄武節度使,史佺為彰義節度使,客省副使劉晏僧為忠武節度使,前護國節度使侯益為鳳翔節度使,權知鳳翔府事焦繼勳為保大節度使。晞,涿州人也。既而何重建附蜀,史匡威不受代,契丹勢稍沮。
晉昌節度使趙在禮入朝,其裨將留長安者作亂,節度副使建人李肅討誅之,軍府以安。
晉主之絕契丹也,匡國節度使劉繼勳為宣徽北院使,頗預其謀。契丹主入汴,繼勳入朝,契丹主責之。時馮道在殿上,繼勳急指道曰:"馮道為首相,與景延廣實為此謀。臣位卑,何敢發言!"契丹主曰:"此叟非多事者,勿妄引之!"命鎖繼勳,將送黃龍府。趙在禮至洛陽,謂人曰:"契丹主嘗言莊宗之亂由我所致。我此行良可憂。"契丹主遣契丹將述軋、奚王拽刺、勃海將高謨翰戍洛陽,在禮入謁,拜於庭下,拽刺等皆踞坐受之。乙卯,在禮至鄭州,聞繼勳被鎖,大驚,夜,自經於馬櫪間。契丹主聞在禮死,乃釋繼勳,繼勳憂憤而卒。劉晞在契丹嘗為樞密使、同平章事,至洛陽,詬奚王曰:"趙在禮漢家大臣,爾北方一酋長耳,安得慢之如此!"立於庭下以挫之。由是洛人稍安。
契丹主廣受四方貢獻,大縱酒作樂,每謂晉臣曰:"中國事,我皆知之;吾國事,汝曹弗知也。"
趙延壽請給上國兵廩食,契丹主曰:"吾國無此法。"乃縱胡騎四出,以牧馬為名,分番剽掠,謂之"打草穀"。丁壯斃於鋒刃,老弱委以溝壑,自東、西南畿及鄭、滑、曹、濮,數百里間,財畜殆盡。
契丹主謂判三司劉?旬曰:"契丹兵三十萬,既平晉國,應有優賜,速宜營辦。"時府庫空竭,?旬不知所出,請括借都城士民錢帛,自將相以下皆不免。又分遣使者數十人詣諸州括借,皆迫以嚴誅,人不聊生。其實無所頒給,皆蓄之內庫,欲輦歸其國。於是內外怨憤,始患苦契丹,皆思逐之矣。
初,晉主與河東節度使、中書令、北平王劉知遠相猜忌,雖以為北面行營都統,徒尊以虛名,而諸軍進止,實不得預聞。知遠因之廣募士卒。陽城之戰,諸軍散卒歸之者數千人,又得吐穀渾財畜,由是河東富強冠諸鎮,步騎至五萬人。
晉主與契丹結怨,知遠知其必危,而未嘗論諫。契丹屢深入,知遠初無邀遮、入援之志。及聞契丹入汴,知遠分兵守四境以防侵軼。遣客將安陽王峻奉三表詣契丹主:一,賀入汴;二,以太原夷、夏雜居,戍兵所聚,未敢離鎮;三,以應有貢物,值契丹將劉九一軍自土門西入屯于南川,城中憂懼,俟召還此軍,道路始通,可以入貢。契丹主賜詔褒美,及進書,親加"兒"字於知遠姓名之上,仍賜以木枴。胡法,優禮大臣則賜之,如漢賜幾仗之比,惟偉王以叔父之尊得之。知遠又遣北都副留守太原白文珂入獻奇繒名馬,契丹主知知遠觀望不至,及文珂還,使謂知遠曰:"汝不事南朝,又不事北朝,意欲何所俟邪?"蕃漢孔目官郭威言於知遠曰:"虜恨我深矣!王峻言契丹貪殘失人心,必不能久有中國。"或勸知遠舉兵進取。知遠曰:"用兵有緩有急,當隨時制宜。今契丹新降晉軍十萬,虎據京邑,未有他變,豈可輕動哉!且觀其所利止於貨財,貨財既足,必將北去。況冰雪已消,勢難久留,宜待其去,然後取之,可以萬全。"
昭義節度使張從恩,以地迫懷、洛,欲入朝於契丹,遣使謀於知遠。知遠曰:"我以一隅之地,安敢抗天下之大!君宜先行,我當繼往。"從恩以為然。判官高防諫曰:"公晉室懿親,不可輕變臣節。"從恩不從。左驍衛大將軍王守恩,與從恩姻家,時在上黨,從恩以副使趙行遷知留後,牒守恩權巡檢使,與高防佐之,遂行。守恩,建立之子也。
荊南節度使高從誨遣使入貢於契丹,契丹遣使以馬賜之。從誨亦遣使詣河東勸進。唐主立齊王景遂為皇太弟。徙燕王景達為齊王,領諸道兵馬元帥。徙南昌王弘冀為燕王,為之副。景遂嘗與宮僚燕集,贊善大夫元城張易有所規諫,景遂方與客傳玩玉懷,弗之顧,易怒曰:"殿下重寶而輕士。"取杯抵地碎之,眾皆失色。景遂斂容謝之,待易益厚。景達性剛直,唐主與宗室近臣飲,馮延己、延魯、魏岑、陳覺輩,極傾諂之態,或乘酒喧笑。景達屢訶責之,複極言諫唐主,以不宜親近佞臣。延己以二弟立非己意,欲以虛言德之。嘗宴東宮,陽醉,撫景達背曰:"爾不可忘我!"景達大怒,拂衣入禁中白唐主,請斬之。唐主諭解,乃止。張易謂景達曰:"群小交構,禍福所系。殿下力未能去,數面折之,使彼懼而為備,何所不至!"自是每游宴,景達多辭疾不預。
唐主遣使賀契丹滅晉,且請詣長安修復唐室諸陵。契丹不許,而遣使報之。
晉密州刺史皇甫暉,棣州刺史王建,皆避契丹,帥眾奔唐。淮北賊帥多請命于唐。
唐虞部員外郎史館修撰韓熙載上疏,以為:"陛下恢復祖業,今也其時。若虜主北歸,中原有主,則未易圖也。"時方連兵福州,未暇北顧。唐人皆以為恨,唐主亦悔之。
契丹主召晉百官悉集於庭,問曰:"吾國廣大,方數萬裡,有君長二十七人。今中國之俗異於吾國,吾欲擇一人君之,如何?"皆曰:"天無二日。夷、夏之心,皆願推戴皇帝。"如是者再。契丹主乃曰:"汝曹既欲君我,今茲所行,何事為先?"對曰:"王者初有天下,應大赦。"二月,丁巳朔,契丹主服通天冠、絳紗袍,登正殿,設樂懸、儀衛於庭。百官朝賀,華人皆法服,胡人仍胡服,立于文武班中間。下制稱大遼會同十年,大赦。仍雲:"自今節度使、刺史,毋得置牙兵,市戰馬。" 趙延壽以契丹主負約,心怏怏,令李崧言於契丹主曰:"漢天子所不敢望,乞為皇太子。"崧不得已為言之。契丹主曰:"我于燕王,雖割吾肉,有用於燕王,吾無所愛。然吾聞皇太子當以天子兒為之,豈燕王所可為也!"因令為燕王遷官。時契丹以恒州為中京,翰林承旨張礪奏擬燕王中京留守、大丞相、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樞密使如故。契丹主取筆塗去"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而行之。
壬戌,蜀李繼勳與興州刺史劉景攻固鎮,拔之。乙丑,何重建請出蜀兵與階成兵共扼散關以取鳳州,丙寅,蜀主發山南兵三千七百赴之。
劉知遠聞何重建降蜀,歎曰:"戎狄憑陵,中原無主,令藩鎮外附,吾為方伯,良可愧也!"於是將佐勸知遠稱尊號,以號令四方,觀諸侯去就。知遠不許。聞晉主北還,聲言欲出兵井陘,迎歸晉陽。丁卯,命武節都指揮使滎澤史弘肇集諸軍於球場,告以出師之期。軍士皆曰:"今契丹陷京城,執天子,天下無主。主天下者,非我王而誰!宜先正位號,然後出師。"爭呼萬歲不已。知遠曰:"虜勢尚強,吾軍威未振,當且建功業。士卒何知!"命左右遏止之。
己巳,行軍司馬潞城張彥威等三上箋勸進,知遠疑未決。郭威與都押牙冠氏楊邠入說知遠曰:"今遠近之心,不謀而同,此天意也。王不乘此際取之,謙讓不居,恐人心且移,移則反受其咎矣。"知遠從之。
契丹以其將劉願為保義節度副使,陝人苦其暴虐。奉國都頭王晏與指揮使趙暉、都頭侯章謀曰:"今胡虜亂華,乃吾屬奮發之秋。河東劉公,威德遠著,吾輩若殺願,舉陝城歸之,為天下唱,取富貴如反掌耳。"暉等然之。晏與壯士數人,夜逾牙城入府,出庫兵以給眾。庚午旦,斬願首,懸諸府門,又殺契丹監軍,奉暉為留後。晏,徐州;暉,澶州;章,太原人也。
辛未,劉知遠即皇帝位。自言未忍改晉國,又惡開運之名,乃更稱天福十二年。壬申,詔:"諸道為契丹括錢率帛者,皆罷之。其晉臣被迫脅為使者勿問,令詣行在。自餘契丹,所在誅之。"
何重建遣宮苑使崔延琛將兵攻鳳州,不克,退保固鎮。
甲戌,帝自將東迎晉主及太后。至壽陽,聞已過恒州數日,乃留兵戍承天軍而還。
晉主既出寨,契丹無複供給,從官、宮女,皆自采木實、草葉而食之。至錦州,契丹令晉主及後妃拜契丹主阿保機墓。晉主不勝屈辱,泣曰:"薛超誤我!"馮後陰令左右求毒藥,欲與晉主俱自殺,不果。
契丹主聞帝即位,以通事耿崇美為昭義節度使,高唐英為彰德節度使,崔廷勳為河陽節度使,以控扼要害。
初,晉置鄉兵,號天威軍。教習歲餘,村民不閑軍旅,竟不可用。悉罷之,但令七戶輸錢十千,其鎧仗悉輸官。而無賴子弟,不復肯複農業,山林之盜,自是而繁。及契丹入汴,縱胡騎打草穀。又多以其子弟及親信左右為節度使、刺史,不通政事,華人之狡獪者多往依其麾下,教之妄作威福,掊斂貨財,民不堪命。於是所在相聚為盜,多者數萬人,少者不減千百,攻陷州縣,殺掠吏民。滏陽賊帥梁暉,有眾數百,送款晉陽求效用,帝許之。磁州刺史李谷密通表於帝,令暉襲相州。暉偵知高唐英未至,相州積兵器,無守備。丁醜夜,遣壯士逾城入,啟關納其眾,殺契丹數百,其守將突圍走,暉據州自稱留後,表言其狀。
戊寅,帝還至晉陽,議率民財以賞將士,夫人李氏諫曰:"陛下因河東創大業,未有以惠澤其民,而先奪其生生之資,殆非新天子所以救民之意也。今宮中所有,請悉出之以勞軍,雖複不厚,人無怨言。"帝曰:"善!"即罷率民,傾內府蓄積以賜將士,中外聞之,大悅。李氏,晉陽人也。
吳越內都監程昭悅,多聚賓客,畜兵器,與術士遊。吳越王弘佐欲誅之,謂水丘昭券曰:"汝今夕帥甲士千人圍昭悅第。"昭券曰:"昭悅,家臣也,有罪當顯戮,不宜夜興兵。"弘佐曰:"善!"命內牙指揮使儲溫伺昭悅歸第,執送東府,己卯,斬之。釋錢仁俊之囚。
武節都指揮使史弘肇攻代州,拔之,斬王暉。
建雄留後劉在明朝於契丹,以節度副使駱從朗知州事。帝遣使者張晏洪等如晉州,諭以己即帝位,從朗皆囚之。大將藥可儔殺從朗,推晏洪權留後,庚辰,遣使以聞。
契丹主遣右諫議大夫趙熙使晉州,括率錢帛,征督甚急。從朗既死,民相帥共殺熙。契丹主賜趙暉詔,即以為保義留後。暉斬契丹使者,焚其詔,遣支使河間趙矩奉表詣晉陽。契丹遣其將高模翰攻暉,不克。帝見矩,甚喜,曰:"子挈咽喉之地以歸我,天下不足定也!"矩因勸帝早引兵南向以副天下之望,帝善之。
辛巳,以暉為保義節度使,侯章為鎮國節度使、保義軍馬步都指揮使,王晏為絳州防禦使、保義軍馬步副指揮使。
高防與王守恩謀,遣指揮使李萬超白晝帥眾大噪入府,斬趙行遷,推守恩權知昭義留後。守恩殺契丹使者,舉鎮來降。
鎮甯節度使耶律郎五,性殘虐,澶州人苦之。賊帥王瓊帥其徒千餘人,夜襲據南城,北度浮航,縱兵大掠,圍郎五於牙城。契丹主聞之,甚懼,始遣天平節度使李守貞、天雄節度使杜重威還鎮,由是無久留河南之意。遣兵救澶州,瓊退屯近郊,遣其弟超奉表來求救。癸未,帝厚賜超,遣還。瓊兵敗,為契丹所殺。
蜀主加雄武節度使何重建同平章事。
延州錄事參軍高允權,萬金之子也。彰武節度使周密,暗而貪,將士作亂,攻之。密敗,保東城。眾以允權家世延帥,推為留後,據西城。密,應州人也。
丹州都指揮使高彥珣殺契丹所署刺史,自領州事。
契丹述律太后遣使以其國中酒饌脯果賜契丹主,賀平晉國。契丹主與群臣宴於永福殿,每舉酒,立而飲之,曰:"太后所賜,不敢坐飲。"
唐王淑妃與郇公從益居洛陽。趙延壽娶明宗女為夫人,淑妃詣大樑會禮。契丹主見而拜之曰:"吾嫂也。"統軍劉遂凝因淑妃求節鉞,契丹主以從益為許王、威信節度使,遂凝為安遠節度使。淑妃以從益幼,辭不赴鎮,複歸於洛。契丹主以張礪為右僕射兼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左僕射和凝兼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司空兼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劉昫,以目疾辭位,罷為太保。
東方群盜大起,陷宋、亳、密三州。契丹主謂左右曰:"我不知中國之人難制如此!"亟遣泰甯節度使安審琦、武甯節度使符彥卿等歸鎮,仍以契丹兵送之。彥卿至埇橋,賊帥李仁恕帥眾數萬急攻徐州。彥卿與數十騎至城下,揚鞭欲招諭之,仁恕控彥卿馬,請從相公入城。彥卿子昭序,自城中遣軍校陳守習縋而出,呼於賊中曰:"相公已陷虎口,聽相公助賊攻城,城不可得也。"賊知不可劫,乃相帥羅拜於彥卿馬前,乞赦其罪。彥卿與之誓,乃解去。
三月,丙戌朔,契丹主服赭袍,坐崇元殿,百官行入閣禮。
戊子,帝遣使以詔書安集農民保聚山谷避契丹之患者。
辛卯,高允權奉表來降。帝諭允權聽周密詣行在,密遂棄東城來奔。
壬辰,高彥詢以丹州來降。
蜀翰林承旨李昊謂樞密使王處回曰:"敵複據固鎮,則興州道絕,不復能救秦州矣。請遣山南西道節度使孫漢韶將兵急攻鳳州。"癸巳,蜀主命漢韶詣鳳州行營。
契丹主複召晉百官,諭之曰:"天時向暑,吾難久留,欲暫至上國省太后。當留親信一人於此為節度使。"百官請迎太后。契丹主曰:"太后族大,如古柏根,不可移也。"契丹主欲盡以晉之百官自隨。或曰:"舉國北遷,恐搖人心,不如稍稍遷之。"乃詔有職事者從行,餘留大樑。複以汴州為宣武軍,以蕭翰為節度使。翰,述律太后之兄子,其妹複為契丹主後。翰始以蕭為姓,自是契丹後族皆稱蕭氏。
吳越復發水軍,遣其將余安將之,自海道救福州。己亥,至白蝦浦。海岸泥淖,須布竹簀乃可行,唐之諸軍在城南者,聚而射之,簀不得施。馮延魯曰:"城所以不降者,恃此救也。今相持不戰,徒老我師,不若縱其登岸盡殺之,則城不攻自降矣。"裨將孟堅曰:"浙兵至此已久,不能進退,求一戰而死不可得。若聽其登岸,彼必致死於我,其鋒不可當,安能盡殺乎!"延魯不聽,曰:"吾自擊之。"吳越兵既登岸,大呼奮擊,延魯不能禦,棄眾而走,孟堅戰死。吳越兵乘勝而進,城中兵亦出,夾擊唐兵,大破之。唐城南諸軍皆遁,吳越兵追之。王崇文以牙兵三百拒之,諸軍陳于崇文之後,追者乃還。
或言浙兵欲棄福州,拔李達之眾歸錢唐。東南守將劉洪進等白王建封,請縱其盡出而取其城。留從效不欲福州之平,建封亦忿陳覺等專橫,乃曰:"吾軍敗矣,安能與人爭城!"是夕,燒營而遁,城北諸軍亦相顧而潰。馮延魯引佩刀自刺,親吏救之,不死。唐兵死者二萬餘人,委棄軍資器械數十萬,府庫為之耗竭。余安引兵入福州,李達舉所部授之。
留從效引兵還泉州,謂唐戍將曰:"泉州與福州世為仇敵,南接嶺海瘴癘之鄉,地險土瘠。比年軍旅屢興,農桑廢業,冬征夏斂,僅能自贍,豈勞大軍久戍於此!"置酒餞之,戍將不得已引兵歸。唐主不能制,加從效檢校太傅。
壬寅,契丹主發大樑,晉文武諸司從者數千人,諸軍吏卒又數千人,宮女、宦官數百人,盡載府庫之實以行,所留樂器儀仗而已。夕宿赤岡,契丹主見村落皆空,命有司放榜數百通,所在招撫百姓,然竟不禁胡騎剽掠。丙午,契丹[主]自白馬渡河,謂宣徽使高勳曰:"吾在上國,以射獵為樂,至此令人悒悒。今得歸,死無恨矣。"
蜀孫漢韶將兵二萬攻鳳州,軍於固鎮,分兵扼散關以絕援路。
張筠、余安皆還錢唐,吳越王弘佐遣東南安撫使鮑修讓將兵戍福州,以東府安撫使錢弘倧為丞相。
庚戌,以皇弟北京馬步都指揮使崇行太原尹,知府事。
辛亥,契丹主將攻相州,梁暉請降,契丹主赦之,許以為防禦使。暉疑其詐,複乘城拒守。夏,四月,己未,未明,契丹主命蕃、漢諸軍急攻相州,食時克之,悉殺城中男子,驅其婦女而北,胡人擲嬰孩於空中,舉刃接之以為樂。留高唐英守相州。唐英閱城中,遺民男女得七百餘人。其後節度使王繼弘斂城中髑髏瘞之,凡得十餘萬。或告磁州刺史李谷謀舉州應漢,契丹主執而詰之,穀不服,契丹主引手於車中,若取所獲文書者。穀知其詐,因請曰:"必有其驗,乞顯示之。"凡六詰,穀辭氣不屈,乃釋之。
帝以從弟北京馬軍都指揮使信領義成節度使,充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武節都指揮使史弘肇領忠武節度使,充步軍都指揮使,右都押牙楊邠權樞密使,蕃漢兵馬都孔目官郭威權副樞密使,兩使都孔目官南樂王章權三司使。
癸亥,立魏國夫人李氏為皇后。
契丹主見所過城邑丘墟,謂蕃、漢群臣曰:"致中國如此,皆燕王之罪也。"顧張礪曰:"爾亦有力焉。"
甲子,帝以河東節度判官長安蘇逢吉、觀察判官蘇禹珪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禹珪,密州人也。
振武節度使、府州團練使折從遠入朝,更名從阮,置永安軍於府州,以從阮為節度使。又以河東左都押牙劉銖為河陽節度使。銖,陝人也。
契丹昭義節度使耿崇美屯澤州,將攻潞州。乙丑,詔史弘肇將步騎萬人救之。
丙寅,以王守恩為昭義節度使,高允權為彰武節度使,又以岢嵐軍使鄭廉為忻州刺史,領彰國節度使兼忻、代二州義軍都部署。丁卯,以緣河巡檢使閻萬進為嵐州刺史,領振武節度使兼嵐、憲二州義軍都制置使。帝聞契丹北歸,欲經略河南,故以弘肇為前驅,又遣謙萬進出北方以分契丹兵勢。萬進,並州人也。
契丹主以船數十艘載晉鎧仗,將自汴溯河歸其國,命甯國都虞候榆次武行德將士卒千餘人部送之。至河陰,行德與將士謀曰:"今為虜所制,將遠去鄉裡。人生會有死,安能為異域之鬼乎!虜勢不能久留中國,不若共逐其黨,堅守河陽,以俟天命之所歸者而臣之,豈非長策乎!"眾以為然。行德即以鎧仗授之,相與殺契丹監軍使。會契丹河陽節度使崔廷勳以兵送耿崇美之潞州,行德遂乘虛入據河陽,眾推行德為河陽都部署。行德遣弟行友奉蠟表間道詣晉陽。
契丹遣武定節度使方太詣洛陽巡檢,至鄭州。州有戍兵,共迫太為鄭王。梁嗣密王朱乙逃禍為僧,嵩山賊帥張遇得之,立以為天子,取嵩嶽神袞冕以衣之,帥眾萬餘襲鄭州,太擊走之。太以契丹尚強,恐事不濟,說諭戍兵,欲與之俱西,眾不從,太自西門逃奔洛陽。戍兵既失太,反譖太於契丹,雲脅我為亂。太遣子師朗自訴於契丹,契丹將麻荅殺之,太無以自明。會群盜攻洛陽,契丹留守劉晞棄城奔許州,太乃入府行留守事,與巡檢使潘環擊群盜卻之,張遇殺朱乙請降。伊闕賊帥自稱天子,誓眾於南郊壇,將入洛陽,太逆擊,走之。太欲自歸於晉陽,武行德使人誘太曰:"我裨校也,公舊鎮此地,今虛位相待。"太信之,至河陽,為行德所殺。
蕭翰遣高謨翰援送劉晞自許還洛陽,晞疑潘環構其眾逐己,使謨翰殺之。
戊辰,武行友至晉陽。
庚午,史弘肇奏遣先鋒將馬誨擊契丹,斬首千餘級。時耿崇美,崔廷勳至澤州,聞弘肇兵已入潞州,不敢進,引眾而南。弘肇遣誨追擊,破之,崇美、廷勳與奚王拽剌退保懷州。
辛未,以武行德為河陽節度使。
契丹主聞河陽亂,歎曰:"我有三失,宜天下之叛我也!諸道括錢,一失也;令上國人打草穀,二失也;不早遣諸節度使還鎮,三失也。"
唐主以矯詔敗軍,皆陳覺、馮延魯之罪,壬申,詔赦諸將,議斬二人以謝中外。禦史中丞江文蔚對仗彈馮延己、魏岑曰:"陛下踐阼以來,所信任者,延己、延魯、岑、覺四人而已,皆陰狡弄權,壅蔽聰明,排斥忠良,引用群小,諫爭者逐,竊議者刑,上下相蒙,道路以目。今覺、延魯雖伏辜,而延己、岑猶在,本根未殄,枝幹複生。同罪異誅,人心疑惑。"又曰:"上之視聽,惟在數人,雖日接群臣,終成孤立。"又曰:"在外者握兵,居中者當國。"又曰:"岑、覺、延魯,更相違戾,彼前則我卻,彼東則我西。天生五材,國之利器,一旦為小人忿爭妄動之具。"又曰:"征討之柄,在岑折簡,帑藏取與,系岑一言。"唐主以文蔚所言為太過,怒,貶江州司士參軍。械送覺、延魯至金陵。宋齊丘以嘗薦覺使福州,上表待罪。詔流覺於蘄州,延魯于舒州。知制誥會稽徐鉉、史館修撰韓熙載上疏曰:"覺、延魯罪不容誅,但齊丘、延己為之陳請,故陛下赦之。擅興者不罪,則疆場有生事者矣;喪師者獲存,則行陳無效死者矣。請行顯戮以重軍威。"不從。
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馮延己罷為太弟少保,貶魏岑為太子洗馬。
韓熙載屢言宋齊丘黨與必為禍亂。齊丘奏熙載嗜酒倡狂,貶和州司士參軍。
乙亥,鳳州防禦使石奉頵舉州降蜀。奉頵,晉之宗屬也。
契丹主至臨城,得疾,及欒城,病甚,苦熱,聚冰於胸腹手足,且啖之。丙子,至殺胡林而卒。國人剖其腹,實鹽數鬥,載之北去,晉人謂之"帝羓"。
趙延壽恨契丹主負約,謂人曰:"我不復入龍沙矣。"即日,先引兵入恒州,契丹永康王兀欲及南北二王,各以所部兵相繼而入。延壽欲拒之,恐失大援,乃納之。
時契丹諸將已密議奉兀欲為主,兀欲登鼓角樓受叔兄拜。而延壽不之知,自稱受契丹皇帝遺詔,權知南朝軍國事,仍下教佈告諸道,所以供給兀欲與諸將同,兀欲銜之。恒州諸門管鑰及倉庫出納,兀欲皆自主之。延壽使人請之,不與。
契丹主喪至國,述律太后不哭,曰:"待諸部寧壹如故,則葬汝矣。"
帝之自壽陽還也,留兵千人戍承天軍。戍兵聞契丹北還,不為備。契丹襲擊之,戍兵驚潰;契丹焚其市邑,一日狼煙百餘舉。帝曰:"此虜將遁,張虛勢也。"遣親將葉仁魯將步騎三千赴之。會契丹出剽掠,仁魯乘虛大破之,丁醜,複取承天軍。
冀州人殺契丹刺史何行通,推牢城指揮使張廷翰知州事。廷翰,冀州人,符習之甥也。
或說趙延壽曰:"契丹諸大人數日聚謀,此必有變。今漢兵不減萬人,不若先事圖之。"延壽猶豫不決。壬午,延壽下令,以來月朔日於待賢館上事,受文武官賀。其儀:宰相、樞密使拜於階上,節度使以下拜於階下。李崧以虜意不同,事理難測,固請趙延壽未行此禮,乃止。
《資治通鑒》 宋·司馬光
卷287 後漢紀二 起丁未(947)五月盡戊申(948)二月不滿一年 高祖天福十二年 乾祐元年
《資治通鑒》卷二百八十七
◎後漢紀二(起強圉協洽五月,盡著雍涒灘二月,不滿一年)
○高祖睿文聖武昭肅孝皇帝中
天福十二年丁未,西元九四七年
五月,乙酉塑,永康王兀欲召延壽及張礪、和凝、李崧、馮道於所館飲酒。兀欲妻素以兄事延壽,兀欲從容謂延壽曰:"妹自上國來,寧欲見之乎?"延壽欣然與之俱入。良久,兀欲出,謂礪等曰:"燕王謀反,適已鎖之矣。"又曰:"先帝在汴時,遺我一籌,許我知南朝軍國。近者臨崩,別無遺詔。而燕王擅自知南朝軍國,豈理邪!"下令:"延壽親黨,皆釋不問。"間一日,兀欲至待賢館受蕃、漢官謁賀,笑謂張礪等曰:"燕王果於此禮上,吾以鐵騎圍之,諸公亦不免矣。"
後數日,集蕃、漢之臣於府署,宣契丹主遺制。其略曰:"永康王,大聖皇帝之嫡孫,人皇王之長子,太后鍾愛,群情允歸,可於中京即皇帝位。"於是始舉哀成服。既而易吉服見群臣,不復行喪,歌吹之聲不絕於內。
辛巳,以絳州防禦使王晏為建雄節度使。
帝集群臣庭議進取,諸將鹹請出師井陘,攻取鎮、魏,先定河北,則河南拱手自服。帝欲自石會趨上党,郭威曰:"虜主雖死,党眾猶盛,各據堅城。我出河北,兵少路迂,傍無應援,若群虜合勢,共擊我軍,進則遮前,退則邀後,糧餉路絕,此危道也。上黨山路險澀,粟少民殘,無以供億,亦不可由。近者陝、晉二鎮,相繼款附,引兵從之,萬無一失,不出兩旬,洛、汴定矣。"帝曰:"卿言是也。"蘇逢吉等曰:"史弘肇大軍已屯上黨,群虜繼遁,不若出天井,抵孟津為便。"司天奏:"太歲在午,不利南行。宜由晉、絳抵陝。"帝從之。辛卯,詔以十二日發北京,告諭諸道。
甲午,以太原尹崇為北京留守,以趙州刺史李存瑰為副留守,河東幕僚真定李驤為少尹,牙將太原蔚進為馬步指揮使以佐之。存瑰,唐莊宗之從弟也。
是日,劉晞棄洛陽,奔大樑。
武安節度副使、天策府都尉、領鎮南節度使馬希廣,楚文昭王希范之母弟也,性謹順,希範愛之,使判內外諸司事。壬辰夜,希範卒,將佐議所立。都指揮所張少敵,都押牙袁友恭,以武平節度使知永州事希萼,于希范諸弟為最長,請立之。長直都指揮使劉彥瑫、天策府學士李弘皋、鄧懿文、小門使楊滌皆欲立希廣。張少敵曰:"永州齒長而性剛,必不為都尉之下明矣。必立都尉,當思長策以制永州,使帖然不動則可。不然,社稷危矣。"彥瑫等不從。天策府學士拓跋恒曰:"三十五郎雖判軍府之政,然三十郎居長,請遣使以禮讓之。不然,必起爭端。"彥瑫等皆曰:"今日軍政在手,天與不取,使它人得之,異日吾輩安所自容乎!"希廣懦弱,不能自決。乙未,彥瑫等稱希範遺命,共立之。張少敵退而歎曰:"禍其始此乎!"與拓跋恒皆稱疾不出。
丙申,帝發太原,自陰地關出晉、絳。
丁酉,史弘肇奏克澤州。始,弘肇攻澤州,刺史翟令奇固守不下。帝以弘肇兵少,欲召還。蘇逢吉、楊邠曰:"今陝、晉、河陽皆已向化,崔廷勳、耿崇美朝夕遁去;若召弘肇還,則河南人心動搖,虜勢復壯矣。"帝未決,使人諭指於弘肇。弘肇曰:"兵已及此,勢如破竹,可進不可退。"與逢吉等議合。帝乃從之。弘肇遣部將李萬超說令奇,令奇乃降。弘肇以萬超權知澤州。
崔廷勳、耿崇美、奚王拽剌合兵逼河陽,張遇帥眾數千救之,戰于南阪,敗死。武行德出戰,亦敗,閉城自守。拽剌欲攻之,廷勳曰:"今北軍已去,得此何用!且殺一夫猶可惜,況一城乎!"聞弘肇已得澤州,乃釋河陽,還保懷州。弘肇將至,廷勳等擁眾北遁,過衛州,大掠而去。契丹在河南者相繼北去,弘肇引兵與武行德合。弘肇為人,沉毅寡言,禦眾嚴整,將校小不從命,立撾殺之。士卒所過,犯民田及系馬於樹者,皆斬之。軍中惕息,莫敢犯令,故所向必克。帝自晉陽安行入洛及汴,兵不血刃,皆弘肇之力也。帝由是倚愛之。
辛醜,帝至霍邑,遣使諭河中節度使趙匡贊,仍以契丹囚其父延壽告之。
滋德宮有宮人五十餘人,蕭翰欲取之,宦者張環不與。翰破鎖奪宮人,執環,燒鐵灼之,腹爛而死。
初,翰聞帝擁兵而南,欲北歸。恐中國無主,必大亂,己不得從容而去。時唐明宗子許王從益與王淑妃在洛陽,翰遣高謨翰迎之,矯稱契丹主命,又以從益知南朝軍國事,召己赴恒州。淑妃、從益匿於徽陵下宮,不得已而出。至大樑,翰立以為帝,帥諸酋長拜之,以禮部尚書王松、禦史中丞趙遠為宰相,前宣徽使甄城翟光鄴為樞密使,左金吾大將軍王景崇為宣徽使,以北來指揮使劉祚權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充在京巡檢。松,徽之子也。百官謁見淑妃,淑妃泣曰:"吾母子單弱如此,而為諸公所推,是禍吾家也!"翰留燕兵千人守諸門,為從益宿衛。壬寅,翰及劉晞辭行,從益餞於北郊。遣使召高行周于宋州,武行德於河陽,皆不至。淑妃懼,召大臣謀之曰:"吾母子為蕭翰所逼,分當滅亡。諸公無罪,宜早迎新主,自求多福,勿以吾母子為意!"眾感其言,皆未忍叛去。或曰:"今集諸營,不減五千,與燕兵並力堅守一月,北救必至。"淑妃曰:"吾母子亡國之餘,安敢與人爭天下!不幸至此,死生惟人所裁。若新主見察,當知我無所負。今更為計畫,則禍及他人,闔城塗炭,終何益乎!"眾猶欲拒守,三司使文安劉審交曰:"余燕人,豈不為燕兵計!顧事有不可如何者。今城中大亂之餘,公私窮竭,遺民無幾,若複受圍一月,無噍類矣。願諸公勿複言,一從太妃處分。"乃用趙遠、翟光鄴策,稱梁王,知軍國事。遣使奉表稱臣迎帝,請早赴京師,仍出居私第。
甲辰,帝至晉州。
契丹主兀欲以契丹主德光有子在國,己以兄子襲位,又無述律太后之命,擅自立,內不自安。
初,契丹主阿保機卒於勃海,述律太后殺酋長及諸將凡數百人。契丹主德光復卒於境外,酋長諸將懼死,乃謀奉契丹主兀欲勒兵北歸。契丹主以安國節度使麻荅為中京留守,以前武州刺史高奉明為安國節度使。晉文武官及士卒悉留於恒州,獨以翰林學士徐台符、李澣及後宮、宦者、教坊人自隨。乙巳,發真定。
帝之即位也,絳州刺史李從朗與契丹將成霸卿等拒命,帝遣西南面招討使、護國節度使白文珂攻之,未下。帝至城下,命諸軍四布而勿攻,以利害諭之。戊申,從朗舉城降。帝命親將分護諸門,士卒一人毋得入。以偏將薛瓊為防禦使。
辛亥,帝至陝州,趙暉自禦帝馬而入。壬子,至石壕,汴人有來迎者。六月,甲寅朔,蕭翰至恒州,與麻荅以鐵騎圍張礪之第。礪方臥病,出見之,翰數之曰:"汝何故言於先帝,雲胡人不可以為節度使?又,吾為宣武節度使,且國舅也,汝在中書乃帖我!又,先帝留我守汴州,令我處宮中,汝以為不可。又,譖我及解裡於先帝,雲解裡好掠人財,我好掠人子女。今我必殺汝!"命鎖之。礪抗聲曰:"此皆國家大體,吾實言之。欲殺即殺,奚以鎖為!"麻荅以大臣不可專殺,力救止之,翰乃釋之。是夕,礪憤恚而卒。
崔廷勳見麻荅,趨走拜,起,跪而獻酒,麻荅踞而受之。
乙卯,帝至新安,西京留司官悉來迎。
吳越忠獻王弘佐卒。遺令以丞相弘倧為鎮海、鎮東節度使兼侍中。
丙辰,帝至洛陽,入居宮中,汴州百官奉表來迎。詔諭以受契丹補署者皆勿自疑,聚其告牒而焚之。趙遠更名上交。命鄭州防禦使郭從義先入大樑清宮,密令殺李從益及王淑妃。淑妃且死,曰:"吾兒為契丹所立,何罪而死!何不留之,使每歲寒食,以一盂麥飯灑明宗陵乎!"聞者泣下。
戊午,帝發洛陽。樞密院吏魏仁浦自契丹逃歸,見於鞏。郭威問以兵數及故事,仁浦強記精敏,威由是親任之。仁浦,衛州人也。
辛酉,汴州百官竇貞固等迎於滎陽。甲子,帝至大樑,晉之藩鎮相繼來降。
丙寅,吳越王弘倧襲位。
戊辰,帝下詔大赦。凡契丹所除節度使,下至將吏,各安職任,不復變更。複以汴州為東京,改國號曰漢,仍稱天福年,曰:"餘未忍忘晉也。"複青、襄、汝三節度。壬申,以北京留守崇為河東節度使,同平章事。
契丹述律太后聞契丹主自立,大怒,發兵拒之。契丹主以偉王為前鋒,相遇于石橋。初,晉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李彥韜從晉主北遷,隸述律太后麾下,太后以為排陳使。彥韜迎降于偉王,太后兵由是大敗。契丹主幽太后于阿保機墓。改元天祿,自稱天授皇帝,以高勳為樞密使。契丹主慕中華風俗,多用晉臣,而荒於酒色,輕慢諸酋長,由是國人不附,諸部數叛,興兵誅討,故數年之間,不暇南寇。
初,契丹主德光命奉國都指揮使南宮王繼弘、都虞候樊暉以所部兵戍相州,彰德節度使高唐英善待之。戍兵無鎧仗,唐英以鎧仗給之,倚信如親戚。唐英聞帝南下,舉鎮請降。使者未返,繼弘、暉殺唐英。繼弘自稱留後,遣使告雲唐英反覆,詔以繼弘為彰德留後。庚辰,以暉為磁州刺史。安國節度使高奉明聞唐英死,心不自安,請于麻荅,署馬步都指揮使劉鐸為節度副使,知軍府事,身歸恒州。帝遣使告諭荊南。高從誨上表賀,且求郢州,帝不許。及加恩使至,拒而不受。
唐主聞契丹主德光卒,蕭翰棄大樑去,下詔曰:"乃眷中原,本朝故地。"以左右衛聖統軍、忠武節度使、同平章事李金全為北面行營招討使,議經略北方。聞帝已入大樑,遂不敢出兵。
秋,七月,甲午,以馬希廣為天策上將軍、武安節度使、江南諸道都統,兼中書令,封楚王。
或傳趙延壽已死。郭威言於帝曰:"趙匡贊,契丹所署,今猶在河中,宜遣使弔祭,因起複移鎮。彼既家國無歸,必感恩承命。"從之。會鄴都留守、天雄節度使兼中書令杜重威、天平節度使兼侍中李守貞皆奉表歸命。重威仍請移它鎮。歸德節度使兼中書令高行周入朝,丙申,徙重威為歸德節度使,以行周代之;守貞為護國節度使,加兼中書令;徙護國節度使趙匡贊為晉昌節度使。後二年,延壽始卒於契丹。
吳越王弘倧以其弟台州刺史弘俶同參相府事。
李達以其弟通知福州留後,自詣錢唐見吳越王弘倧,弘倧承制加達兼侍中,更其名曰孺贇。既而孺贇悔懼,以金筍二十株及雜寶賂內牙統軍使胡進思,求歸福州。進思為之請,弘倧從之。
杜重威自以附契丹,負中國,內常疑懼。及移鎮制下,複拒而不受,遣其子弘璲質于麻荅以求援。趙延壽有幽州親兵二千在恒州,指揮使張璉將之,重威請以守魏。麻荅遣其將楊袞將契丹千五百人及幽州兵赴之。閏月,庚午,詔削奪重威官爵,以高行周為招討使,鎮甯節度使慕容彥超副之,以討重威。
辛未,楊邠、郭威、王章皆為正使。時兵荒之餘,公私匱竭,北來兵與朝廷兵合,頓增數倍。章白帝罷不急之務,省無益之費以奉軍,用度克贍。
庚辰,制建宗廟。太祖高皇帝,世祖光武皇帝,皆百世不遷。又立四親廟,追尊諡號。凡六廟。
麻荅貪猾殘忍,民間有珍貨、美婦女,必奪取之。又捕村民,誣以為盜,披面,抉目,斷腕,焚炙而殺之,欲以威眾。常以其具自隨,左右前後懸人肝、膽、手、足,飲食起居於其間,語笑自若。出入或被黃衣,用乘輿,服禦物,曰:"茲事漢人以為不可,吾國無忌也。"又以宰相員不足,乃牒馮道判弘文館,李崧判史館,和凝判集賢,劉昫判中書,其僣妄如此。然契丹或犯法,無所容貸,故市肆不擾。常恐漢人亡去,謂門者曰:"漢有窺門者,即斷其首以來。"
麻荅遣使督運於洺州,洺州防禦使薛懷讓聞帝入大樑,殺其使者,舉州降。帝遣郭從義將兵萬人會懷讓攻劉鐸于邢州,不克,鐸請兵于麻荅,麻荅遣其將楊安及前義武節度使李殷將千騎攻懷讓於洺州。懷讓嬰城自守,安等縱兵大掠于邢、洺之境。契丹所留兵不滿二千,麻荅令所司給萬四千人食,收其餘以自入。麻荅常疑漢兵,且以為無用,稍稍廢省,又損其食以飼胡兵。眾心怨憤,聞帝入大樑,皆有南歸之志。前潁州防禦使何福進,控鶴指揮使太原李榮,潛結軍中壯士數十人謀攻契丹,然畏契丹尚強,猶豫未發。會楊袞、楊安等軍出,契丹留恒州者才八百人,福進等遂決計,約以擊佛寺鐘為號。
辛巳,契丹主兀欲遣騎至恒州,召前威勝節度使兼中書令馮道、樞密使李崧、左僕射和凝等,會葬契丹主德光於木葉山。道等未行,食時,鐘聲發。漢兵奪契丹守門者兵,擊契丹,殺十餘人,因突入府中。李榮先據甲庫,悉召漢兵及市人,以鎧仗授之。焚牙門,與契丹戰。榮召諸將並力,護聖左廂都指揮使、恩州團練使白再榮狐疑,匿於別室,軍吏以佩刀決幕,引其臂,再榮不得已而行。諸將繼至,煙火四起,鼓噪震地。麻荅等大驚,載寶貨家屬,走保北城。而漢兵無所統壹,貪狡者乘亂剽掠,懦者竄匿。八月,壬午朔,契丹自北門入,勢複振,漢民死者二千餘人。前磁州刺史李谷恐事不濟,請馮道、李崧、和凝至戰所慰勉士卒,士卒見道等至,爭自奮。會日暮,有村民數千噪於城外,欲奪契丹寶貨、婦女,契丹懼而北遁,麻荅、劉晞、崔廷勳皆奔定州,與義武節度使邪律忠合。忠,即郎五也。
馮道等四出安撫兵民,眾推道為節度使。道曰:"我,書生也,當奏事而已,宜擇諸將為留後。"時李榮功最多,而白再榮位在上,乃以再榮權知留後,具以狀聞,且請援兵。帝遣左飛龍使李彥從將兵赴之。白再榮貪昧,猜忌諸將。奉國廂主華池王饒恐為再榮所並,詐稱足疾,據東門樓,嚴兵自衛。司天監趙延乂善於二人,往來諭釋,始得解。再榮以李崧、和凝久為相,家富,遣軍士圍其第求賞給,崧、凝各以家財與之,又欲殺崧、凝以滅口。李穀往見再榮,責之曰:"國亡主辱,公輩握兵不救。今僅能逐一虜將,鎮民死者近三千人,豈獨公之力邪!才得脫死,遽欲殺宰相,新天子若詰公專殺之罪,公何辭以對?"再榮懼而止。又欲率民財以給軍,穀力爭之,乃止。漢人嘗事麻荅者,再榮皆拘之以取其財,恒人以其貪虐,謂之"白麻荅"。
楊袞至邢州,聞麻荅被逐,即日北還,楊安亦遁去,李殷以其眾來降。
庚寅,以薛懷讓為安國節度使。劉鐸聞麻荅遁去,舉邢州降;懷讓詐雲巡檢,引兵向邢州,鐸開門納之,懷讓殺鐸,以克復聞。朝廷知而不問。
辛卯,複以恒州順國軍為鎮州成德軍。乙未,以白再榮為成德留後。逾年,始以何福進為曹州防禦使,李榮為博州刺史。
敕:"盜賊毋問贓多少皆抵死。"時四方盜賊多,朝廷患之,故重其法,仍分命使者逐捕。蘇逢吉自草詔,意雲:"應賊盜,並四鄰同保,皆全族處斬。"眾以為:"盜猶不可族,況鄰保乎!"逢吉固爭,不得已,但省去"全族"字。由是捕賊使者張令柔殺平陰十七村民。
逢吉為人,文深好殺。在河東幕府,帝嘗令靜獄以祈福,逢吉盡殺獄囚還報。及為相,朝廷草創,帝悉以軍旅之事委楊邠、郭威,百司庶務委逢吉及蘇禹珪。二相決事,皆出胸臆,不拘舊制。雖事無留滯,而用舍黜陟,惟其所欲。帝方倚信之,無敢言者。逢吉尤貪詐,公求貨財,無所顧避。繼母死,不為服;庶兄自外至,不白逢吉而見諸子,逢吉怒,密語郭威,以他事杖殺之。
楚王希廣庶弟天策左司馬希崇,性狡險,陰遺兄希萼書,言劉彥瑫等違先王之命,廢長立少,以激怒之。希萼自永州來奔喪,乙巳,至趺石,彥瑫白希廣遣侍從都指揮使周廷誨等將水軍逆之,命永州將士皆釋甲而入,館希萼於碧湘宮,成服於其次,不聽入與希廣相見。希萼求示還朗州,周廷誨勸希廣殺之。希廣曰:"吾何忍殺兄!寧分潭、朗而治之。"乃厚贈希萼,遣還朗州。希崇常為希萼詗希廣,語言動作,悉以告之,約為內應。
契丹之滅晉也,驅戰馬二萬匹歸其國。至是漢兵乏馬,詔市士民馬于河南諸道不經剽掠者。
制以錢弘倧為東南兵馬都元帥、鎮海、鎮東節度使兼中書令、吳越王。
高從誨聞杜重威叛,發水軍數千襲襄州,山南東道節度使安審琦擊卻之。又寇郢州,刺史尹實大破之。乃絕漢,附于唐、蜀。
初,荊南介居湖南、嶺南、福建之間,地狹兵弱,自武信王季興時,諸道入貢過其境者,多掠奪其貨幣。及諸道移書詰讓,或加以兵,不得已複歸之,曾不為愧。及從誨立,唐、晉、契丹、漢更據中原,南漢、閩、吳、蜀皆稱帝。從誨利其賜予,所向稱臣,諸國賤之,謂之"高無賴"。
唐主乙太傅兼中書令宋齊丘為鎮南節度使。
南漢主恐諸弟與其子爭國,殺齊王弘弼、貴王弘道、定王弘益、辨王弘濟、同王弘簡、益王弘建、恩王弘偉、宜王弘照,盡殺其男,納其女充後宮。作離宮千餘間,飾以珠寶,設鑊湯、鐵床、刳剔等刑,號"生地獄"。嘗醉,戲以瓜置樂工之頸試劍,遂斷其頭。初,帝與吏部尚書竇貞固俱事晉高祖,雅相知重,及即位,欲以為相,問蘇逢吉:"其次誰可相者?"逢吉與翰林學士李濤善,因薦之,曰:"昔濤乞斬張彥譯,陛下在太原,嘗重之,此可相也。"會高行周、慕容彥超共討杜重威於鄴都,彥超欲急攻城,行周欲緩之以待其弊。行周女為重威子婦,彥超揚言:"行周以女故,愛賊不攻。"由是二將不協。帝恐生他變,欲自將擊重威,意未決。濤上疏請親征。帝大悅,以濤有宰相器。九月,甲戌,加逢吉左僕射兼門下侍郎,蘇禹珪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貞固司空兼門下侍郎,濤戶部尚書兼中書侍郎,並同平章事。戊寅,詔幸澶、魏勞軍,以皇子承訓為東京留守。
馮道、李崧、和凝自鎮州還。己卯,以崧為太子太傅,凝為太子太保。
庚辰,帝發大樑。
晉昌節度使趙匡贊恐終不為朝廷所容,冬,十月,遣使降蜀,請自終南山路出兵應援。
戊戌,帝至鄴都城下,舍于高行周營。行周言於帝曰:"城中食未盡,急攻,徒殺士卒,未易克也。不若緩之,彼食儘自潰。"帝然之。慕容彥超數因事陵轢行周,行周泣訴於執政,掏糞壤實其口,蘇逢吉、楊邠密以白帝。帝深知彥超之曲,猶命二臣和解之。又召彥超於帳中責之,且使詣行周謝。
杜重威聲言車駕至即降,帝遣給事中陳觀往諭指,重威複閉門拒之。城中食浸竭,將士多出降者。慕容彥超固請攻城,帝從之。丙午,親督諸將攻城,自寅至辰,士卒傷者萬餘人,死者千餘人,不克而止。彥超乃不敢複言。
初,契丹留幽州兵千五百人戍大樑。帝入大樑,或告幽州兵將為變,帝盡殺之於繁台之下。乃圍鄴都,張璉將幽州兵二千助重威拒守,帝屢遣人招諭,許以不死。璉曰:"繁台之卒,何罪而戮?今守此,以死為期耳。"由是城久不下。十一月,丙辰,內殿直韓訓獻攻城之具,帝曰:"城之所恃者,眾心耳。眾心苟離,城無所保,用此何為!"
杜重威之叛,觀察判官金鄉王敏屢泣諫,不聽。及食竭力盡,甲戌,遣敏奉表出降。乙亥,重威子弘璉來見;丙子,妻石氏來見。石氏,即晉之宋國長公主也,帝複遣入城。丁醜,重威開門出降,城中餒死者什七八,存者皆尫瘠無人狀。張璉先邀朝廷信誓,詔許以歸鄉裡。及出降,殺璉等將校數十人,縱其士卒北歸。將出境,大掠而去。郭威請殺重威牙將百餘人,並重威家貲籍之以賞戰士,從之。以重威為太傅兼中書令、楚國公。重威每出入,路人往往擲瓦礫詬之。
臣光曰:漢高祖殺幽州無辜千五百人,非仁也;誘張璉而誅之,非信也;杜重威罪大而赦之,非刑也。仁以合眾,信以行令,刑以懲奸,失此三者,何以守國!其祚運之不延也,宜哉!
高行周以慕容彥超在澶州,固辭鄴都。己卯,以忠武節度使史弘肇領歸德節度使,兼侍衛馬步都指揮使,義成節度使劉信領忠武節度使兼侍衛馬步副都指揮使,徙彥超為天平節度使,並加同平章事。
吳越王弘踧大閱水軍,賞賜倍於舊。胡進思固諫,弘倧怒,投筆水中,曰:"吾之財與士卒共之,奚多少之限邪!"
十二月,丙戌,帝發鄴都。
蜀主遣雄武都押牙吳崇惲,以樞密使王處回書招鳳翔節度使侯益。庚寅,以山南西道節度使兼中書令張虔釗為北面行營招討安撫使,雄武節度使何重建副之,宣徽使韓保貞為都虞候,共將兵五萬,虔釗出散關,重建出隴州,以擊鳳翔。奉鑾肅衛都虞候李廷珪將兵二萬出子午穀,以援長安。諸軍發成都,旌旗數十裡。
辛卯,皇子開封尹承訓卒。承訓孝友忠厚,達於從政,人皆惜之。
癸巳,帝至大樑。
威武節度使李孺贇與吳越戍將鮑修讓不協,謀襲殺修讓,複以福州降唐。修讓覺之,引兵攻府第,是日,殺孺贇,夷其族。
乙未,追立皇子承訓為魏王。
侯益請降於蜀,使吳崇惲持兵籍、糧帳西還,與趙匡贊同上表請出兵平定關中。
己酉,鮑修讓傳李孺贇首至錢塘,吳越王弘倧以丞相山陰吳程知威武節度事。
吳越王弘倧,性剛嚴,憤忠獻王弘佐時容養諸將,政非己出,及襲位,誅杭、越侮法吏三人。
內牙統軍使胡進思恃迎立功,幹預政事;弘倧惡之,欲授以一州,進思不可。進思有所謀議,弘倧數面折之。進思還家,設忠獻王位,被發慟哭。民有殺牛者,吏按之,引人所市肉近千斤。弘倧問進思:"牛大者肉幾何?"對曰:"不過三百斤。"弘倧曰:"然則吏妄也。"命按其罪。進思拜賀其明。弘倧曰:"公何能知其詳?"進思踧躇對曰:"臣昔未從軍,亦嘗從事於此。"進思以弘倧為知其素業,故辱之,益恨怒。進思建議遣李孺贇歸福州,及孺贇叛,弘倧責之,進思愈不自安。弘倧與內牙指揮使何承訓謀逐進思,又謀於內都監使水丘昭券,昭券以為進思党盛難制,不如容之,弘倧猶豫未決。承訓恐事泄,反以謀告進思。
庚戌晦,弘倧夜宴將吏,進思疑其圖己,與其黨謀作亂,帥親兵百人戎服執兵入見於天策堂,曰:"老奴無罪,王何故圖之?"弘倧叱之不退,左右持兵者皆憤怒。弘倧猝愕不暇發言,趨入義和院。進思鎖其門,矯稱王命,告中外雲:"猝得風疾,傳位於同參相府事弘俶。"進思因帥諸將迎弘俶於私第,且召丞相元德昭。德昭至,立於簾外不拜,曰:"俟見新君。"進思亟出褰簾,德昭乃拜。進思稱弘倧之命,承制授弘俶鎮海、鎮東節度使兼侍中。弘俶曰:"能全吾兄,乃敢承命。不然,當避賢路。"進思許之。弘俶始視事。
進思殺水丘昭券及進侍鹿光鉉。光弦,弘倧之舅也。進思之妻曰:"它人猶可殺,昭券,君子也,奈何害之!"
是歲,唐主以羽林大將軍王延政為安化節度使、鄱陽王,鎮饒州。
乾祐元年戊申,西元九四八年
春,正月,乙卯,大赦,改元。
帝以趙匡贊、侯益與蜀兵共為寇,患之。會回鶻入貢,訴稱為黨項所阻,乞兵應接。詔右衛大將軍王景崇、將軍齊藏珍將禁軍數千赴之,因使之經略關西。
晉昌節度判官李恕,久在趙延壽幕下,延壽使之佐匡贊。匡贊將入蜀,恕諫曰:"燕王入胡,豈所願哉!今漢家新得天下,方務招懷,若謝罪歸朝,必保富貴。入蜀非全計也,'蹄涔不容尺鯉',公必悔之。"匡贊乃遣恕奉表請入朝。景崇等未行而恕至,帝問恕:"匡贊何為附蜀?"對曰:"匡贊自以身受虜官,父在虜庭,恐陛下未之察,故附蜀求苟免耳。臣以為國家必應存撫,故遣臣來祈哀。"帝曰:"匡贊父子,本吾人也,不幸陷虜。今延壽方墜檻阱,吾何忍更害匡贊乎!"即聽其入朝。侯益亦請赴二月四日聖壽節上壽。景崇等將行,帝召入臥內,敕之曰:"匡贊、益之心,皆未可知。汝至彼,彼已入朝,則勿問;若尚遷延顧望,當以便宜從事。"
己未,帝更名暠。
以前威勝節度使馮道為太師。
壬戌,吳越王弘俶遷故王弘倧於衣錦軍私第,遣匡武都頭薛溫將親兵衛之。潛戒之曰:"若有非常處分,皆非吾意,當以死拒之。"
帝自魏王承訓卒,悲痛過甚。甲子,始不豫。
趙匡贊不俟李恕返命,已離長安。丙子,入見。王景崇等至長安,聞蜀兵已入秦川,以兵少,發本道及趙匡贊牙兵千餘人同拒之。景崇恐匡贊牙兵亡逸,欲文其面,微露風旨。軍校趙思綰,首請自文其面以帥下,景崇悅。齊藏珍竊言曰:"思綰兇暴難制,不如殺之。"景崇不聽。思綰,魏州人也。蜀李廷珪將至長安,聞趙匡贊已入朝,欲引歸,王景崇邀之,敗廷珪於子午穀。張虔釗至寶雞,諸將議不協,按兵未進。侯益聞廷珪西還,因閉壁拒蜀兵,虔釗勢孤,引兵夜遁。景崇帥鳳翔、隴、邠、涇、鄜、坊之兵追敗蜀兵於散關,俘將卒四百人。
丁醜,帝大漸,楊邠忌侍衛馬軍都指揮使、忠武節度使劉信,立遣之鎮。信不得奉辭,雨泣而去。
帝召蘇逢吉、楊邠、史弘肇、郭威入受顧命,曰:"餘氣息微,不能多言。承祐幼弱,後事托在卿輩。"又曰:"善防重威。"是日,殂於萬歲殿,逢吉等秘不發喪。庚辰,下詔,稱:"重威父子,因朕小疾,謗議搖眾,並其子弘璋、弘璉、弘璨皆斬之。晉公主及內外親族,一切不問。"磔重威屍於市,市人爭啖其肉,吏不能禁,斯須而盡。
二月,辛巳朔,立皇子左衛大將軍、大內都點檢承祐為周王,同平章事。有頃,發喪,宣遺制,令周王即皇帝位。時年十八。
蜀韓保貞、龐福誠引兵自隴州還,要何重建俱西。是日,保貞等至秦州,分兵守諸門及衢路,重建遂入於蜀。
丁亥,尊皇后曰皇太后。
朝廷知成德留後白再榮非將帥才,庚寅,以前建雄留後劉在明代之。
癸巳,大赦。
吳越內牙指揮使何承訓複請誅胡進思及其黨。吳越王弘俶惡其反覆,且懼召禍,乙未,執承訓,斬之。進思屢請殺廢王弘倧以絕後患,弘俶不許。進思詐以王命密令薛溫害之。溫曰:"僕受命之日,不聞此言,不敢妄發。"進思乃夜遣其党方安等二人踰垣而入,弘倧闔戶拒之,大呼求救;溫聞之,率眾而入,斃安等於庭中。入告弘俶,弘俶大驚,曰:"全吾兄,汝之力也。"弘俶畏忌進思,曲意下之。進思亦內憂懼,未幾,疽發背卒。弘倧由是獲全。
詔以王景崇兼鳳翔巡檢使。景崇引兵至鳳翔,侯益尚未行,景崇以禁兵分守諸門。或勸景崇殺益,景崇以受先朝密旨,嗣主未之知,或疑於專殺,猶豫未決。益聞之,不告景崇而去,景崇悔,自詬。戊戌,益入朝,隱帝問:"何故召蜀軍?"對曰:"臣欲誘致而殺之。"帝哂之。
蜀張虔釗自恨無功。癸卯,至興州,慚忿而卒。
侍衛馬步都指揮使、同平章事史弘肇遭母喪,不數日,複出朝參。
《資治通鑒》 宋·司馬光
卷288 後漢紀三 起戊申(948)三月盡己酉(949)凡一年有奇 高祖乾祐元年 隱帝乾祐二年
《資治通鑒》卷二百八十八
◎後漢紀三(起著雍涒灘三月,盡屠維作噩,凡一年有奇)
○高祖睿文聖武昭肅孝皇帝下
乾祐元年戊申,西元九四八年
三月,丙辰,史弘肇起複,加兼侍中。
侯益家富於財,厚賂執政及史弘肇等,由是大臣爭譽之。丙寅,以益兼中書令,行開封尹。
改廣晉府為大名府,晉昌軍為永興軍。
侯益盛毀王景崇於朝,言其恣橫。景崇聞益尹開封,知事已變,內不自安,且怨朝廷。會詔遣供奉官王益如鳳翔,征趙匡贊牙兵詣闕,趙思綰等甚懼,景崇因以言激之。思綰途中謂其党常彥卿曰:"小太尉已落其手,吾屬至京師,並死矣,奈何?"彥卿曰:"臨機制變,子勿複言。"
癸酉,至長安,永興節度副使安友規、巡檢喬守溫出迎王益,置酒於客亭。思綰前白曰:"壕寨使已定舍館於城東。今將士家屬皆在城中,欲各入城挈家詣城東宿。"友規等然之。時思綰等皆無鎧仗,既入西門,有州校坐門側,思綰遽奪其劍斬之。其徒因大譟,持白梃,殺守門者十餘人,分遣其黨守諸門。思綰入府,開庫取鎧仗給之,友規等皆逃去。思綰遂據城,集城中少年,得四千餘人,繕城隍,葺樓堞,旬日間,戰守之具皆備。王景崇諷鳳翔吏民表景崇知軍府事,朝廷患之。甲戌,徙靜難節度使王守恩為永興節度使,徙保義節度使趙暉為鳳翔節度使,並同平章事。以景崇為邠州留後,令便道之官。虢州伶人靖邊庭殺團練使田令方,驅掠州民,奔趙思綰。至潼關,潼關守將出擊之,其眾皆潰。
初,契丹主北歸,至定州,以義武節度副使邪律忠為節度使,徙故節度使孫方簡為大同節度使。方簡怨恚,且懼入朝為契丹所留,遷延不受命,帥其黨三千人保狼山故寨,控守要害。契丹攻之,不克。未幾,遣使請降,帝複其舊官,以扞契丹。邪律忠聞鄴都既平,常懼華人為變。詔以成德留後劉在明為幽州道馬步都部署,使出兵經略定州。未行,忠與麻荅等焚掠定州,悉驅其人棄城北去。孫方簡自狼山帥其眾數百,還據定州,又奏以弟行友為易州刺史,方遇為泰州刺史。每契丹入寇,兄弟奔命,契丹頗畏之。於是晉末州縣陷契丹者,皆複為漢有矣。
丙子,以劉在明為成德節度使。
麻荅至其國,契丹主責以失守。麻荅服,曰:"因朝廷征漢官致亂耳。"契丹主鴆殺之。
蘇逢吉等為相,多遷補官吏。楊邠以為虛費國用,所奏多抑之,逢吉等不悅。中書侍郎兼戶部尚書、同平章事李濤上疏言:"今關西紛擾,外禦為急。二樞密皆佐命功臣,官雖貴而家未富,宜授以要害大鎮。樞機之務在陛下目前,易以裁決,逢吉、禹珪自先帝時任事,皆可委也。"楊邠、郭威聞之,見太后泣訴。稱:"臣等從先帝起艱難中,今天子取人言,欲棄之於外。況關西方有事,臣等何忍自取安逸,不顧社稷。若臣等必不任職,乞留過山陵。"太后怒,以讓帝,曰:"國家勳舊之臣,奈何聽人言而逐之!"帝曰:"此宰相所言也。"因詰責宰相。濤曰:"此疏臣獨為之,他人無預。"丁醜,罷濤政事,勒歸私第。
是日,邠、涇、同、華四鎮俱上言護國節度使兼中書令李守貞與永興、鳳翔同反。
始,守貞聞杜重威死而懼,陰有異志,自以晉世嘗為上將,有戰功,素好施,得士卒心。漢室新造,天子年少初立,執政皆後進,有輕朝廷之志。乃招納亡命,養死士,治城塹,繕甲兵,晝夜不息。遣人間道齎蠟丸結契丹,屢為邊吏所獲。
浚儀人趙修己,素善術數,自守貞鎮滑州,署司戶參軍,累從移鎮,為守貞言:"時命不可,勿妄動!"前後切諫非一,守貞不聽,乃稱疾歸鄉裡。僧總倫,以術媚守貞,言其必為天子,守貞信之。又嘗會將佐置酒,引弓指《舐掌虎圖》曰:"吾有非常之福,當中其舌。"一發中之,左右皆賀。守貞益自負。會趙思綰據長安,奉表獻禦衣於守貞,守貞自謂天人協契,乃自稱秦王。遣其驍將平陸王繼勳將兵據潼關,以思綰為晉昌節度使。
同州距河中最近,匡國節度使張彥威,常詗守貞所為,奏請先為之備。詔滑州馬軍都指揮使羅金山將部兵戍同州。故守貞起兵,同州不為所並。金山,雲州人也。
定難節度使李彝殷發兵屯境上,奏稱:"去三載前羌族〈口夜〉毋殺綏州刺史李仁裕叛去,請討之。"慶州上言:"請益兵為備。"詔以司天言,今歲不利先舉兵,諭止之。
夏,四月,辛巳,陝州都監王玉奏克復潼關。
帝與左右謀,以太后怒李濤離間,欲更進用二樞密,以明非帝意。左右亦疾二蘇之專,欲奪其權,共勸之。壬午,制以樞密使楊邠為中書侍郎兼吏部尚書、同平章事,樞密使如故,以副樞密使郭威為樞密使,又加三司使王章同平章事。凡中書除官,諸司奏事,帝皆委邠斟酌。自是三相拱手,政事盡決於邠。事有未更邠所可否者,莫敢施行,遂成凝滯。三相每進擬用人,苟不出邠意,雖簿、尉亦不之與。邠素不喜書生,常言:"國家府廩實,甲兵強,乃為急務。至於文章禮樂,何足介意!"既恨二蘇排己,又以其除官太濫,為眾所非,欲矯其弊,由是艱於除拜,士大夫往往有自漢興至亡不沾一命者。凡門蔭及百司入仕者悉罷之。雖由邠之愚蔽,時人亦咎二蘇之不公所致雲。
以鎮甯節度使郭從義充永興行營都部署,將侍衛兵討趙思綰。戊子,以保義節度使白文珂為河中行營都部署,內客省使王峻為都監。辛卯,削奪李守貞官爵,命文珂等會兵討之。乙未,以甯江節度使、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尚洪遷為西面行營都虞候。
王景崇遷延不之邠州,閱集鳳翔丁壯,詐言討趙思綰,仍牒邠州會兵。
契丹主如遼陽,故晉主與太后、皇后皆謁見。有禪奴利者,契丹主之妻兄也,聞晉主有女未嫁,詣晉主求之,晉主辭以幼。後數日,契丹主使人馳取其女而去,以賜禪奴。
王景崇遺蜀鳳州刺史徐彥書,求通互市。壬戌,蜀主使彥複書招之。
契丹主留晉翰林學士徐台符於幽州,台符逃歸。
五月,乙亥,滑州言河決魚池。
六月,戊寅朔,日有食之。
辛巳,以奉國左廂都虞候劉詞充河中行營馬步都虞候。
乙酉,王景崇遣使請降於蜀,亦受李守貞官爵。高從誨既與漢絕,北方商旅不至,境內貧乏,乃遣使上表謝罪,乞修職貢。詔遣使尉撫之。
西面行營都虞候尚洪遷攻長安,傷重而卒。
秋,七月,以工部侍郎李谷充西南面行營都轉運使。
庚申,加樞密使郭威同平章事。
蜀司空兼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張業,性豪侈,強市人田宅,藏匿亡命於私第,置獄,系負債者,或歷年至有瘐死者。其子檢校左僕射繼昭,好擊劍,嘗與僧歸信訪善劍者,右匡聖都指揮使孫漢韶與業有隙,密告業、繼昭謀反。翰林承旨李昊、奉聖控鶴馬步都指揮使安思謙複從而譖之。甲子,業入朝,蜀主命壯士就都堂擊殺之,下詔暴其罪惡,籍沒其家。
樞密使、保甯節度使兼侍中王處回,亦專權貪縱,賣官鬻獄,四方饋獻,皆先輸處回,次及內府,家貲巨萬。子德鈞,亦驕橫。張業既死,蜀主不忍殺處回,聽歸私第。處回惶恐辭位,以為武德節度使兼中書令。
蜀主欲以普豐庫使高延昭、茶酒庫使王昭遠為樞密使,以其名位素輕,乃授通奏使,知樞密院事。昭遠,成都人,幼以僧童從其師入府,蜀高祖愛其敏慧,令給事蜀主左右。至是,委以機務,府庫金帛,恣其取與,不復會計。
戊辰,以郭從義為永興節度使,白文珂兼知河中行府事。
蜀主以翰林承旨、尚書左丞李昊為門下侍郎兼戶部尚書,翰林學士、兵部侍郎徐光溥為中書侍郎兼禮部尚書,並同平章事。
蜀安思謙謀盡去舊將,又譖衛聖都指揮使兼中書令趙廷隱謀反,欲代其位,夜,發兵圍其第。會山南西道節度使李廷珪入朝,極言廷隱無罪,乃得免。廷隱因稱疾,固請解軍職。甲戌,蜀主許之。
風翔節度使趙暉至長安。乙亥,表王景崇反狀益明,請進兵擊之。
初,高祖鎮河東,皇弟崇為馬步都指揮使,與蕃漢都孔目官郭威爭權,有隙。及威執政,崇憂之。節度判官鄭珙,勸崇為自全計,崇然之。珙,青州人也。八月,庚辰,崇表募兵四指揮,自是選募勇士,招納亡命,繕甲兵,實府庫,罷上供財賦,皆以備契丹為名。朝廷詔令,多不稟承。
自河中、永興、鳳翔三鎮拒命以來,朝廷繼遣諸將討之。昭義節度使常思屯潼關,白文珂屯同州,趙暉屯鹹陽。惟郭從義、王峻置柵近長安,而二人相惡如水火,自春徂秋,皆相持莫肯攻戰。帝患之,欲遣重臣臨督。壬午,以郭威為西面軍前招慰安撫使,諸軍皆受威節度。威將行,問策於太師馮道。道曰:"守貞自謂舊將,為士卒所附,願公勿愛官物,以賜士卒,則奪其所恃矣。"威從之。由是眾心始附於威。
詔白文珂趣河中,趙暉趣風翔。
甲申,蜀主以趙廷隱為太傅,賜爵宋王,國有大事,就第問之。
戊子,蜀改鳳翔曰岐陽軍,己醜,以王景崇為岐陽節度使、同平章事。
乙未,以錢弘俶為東南兵馬都元帥、鎮海、鎮東節度使兼中書令、吳越國王。
郭威與諸將議攻討,諸將欲先取長安、鳳翔。鎮國節度使扈彥珂曰:"今三叛連衡,推守貞為主,守貞亡,則兩鎮自破矣。若舍近而攻遠,萬一王、趙拒吾前,守貞掎吾後,此危道也。"威善之。於是威自陝州,白文珂及甯江節度使、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劉詞自同州,常思自潼關,三道攻河中。威撫養士卒,與同苦樂,小有功輒厚賞之,微有傷常親視之。士無賢不肖,有所陳啟,皆溫辭色而受之。違忤不怒,小過不責。由是將卒鹹歸心於威。
始,李守貞以禁軍皆嘗在麾下,受其恩施,又士卒素驕,苦漢法之嚴,謂其至則叩城奉迎,可坐而待之。既而士卒新受賜于郭威,皆忘守貞舊恩。己亥,至城下,揚旗伐鼓,踴躍詬譟,守貞視之失色。
白文珂克西關城,柵於河西,常思柵于城南,威柵於城西。未幾,威以常思無將領才,先遣歸鎮。諸將欲急攻城,威曰:"守貞前朝宿將,健鬥好施,屢立戰功。況城臨大河,樓堞完固,未易輕也。且彼憑城而鬥,吾仰而攻之,何異帥士卒投湯火乎!夫勇有盛衰,攻有緩急,時有可否,事有後先。不若且設長圍而守之,使飛走路絕。吾洗兵牧馬,坐食轉輸,溫飽有餘。俟城中無食,公帑家財皆竭,然後進梯衝以逼之,飛書檄以招之。彼之將士,脫身逃死,父子且不相保,況烏合之眾乎!思綰、景崇,但分兵縻之,不足慮也。"乃發諸州民夫二萬餘人,使白文珂等帥之,刳長壕,築連城,列隊伍而圍之。威又謂諸將曰:"守貞曏畏高祖,不敢鴟張;以我輩崛起太原,事功未著,有輕我心,故敢反耳。正宜靜以制之。"乃偃旗臥鼓,但循河設火鋪,連延數十裡,番步卒以守之。遣水軍檥舟於岸,寇有潛往來者,無不擒之。於是守貞如坐網中矣。
蜀武德節度使兼中書令王處回請老,辛醜,以太子太傅致仕。
南漢主遣知制誥宣化鐘允章求婚于楚,楚王希廣不許。南漢主怒。問允章:"馬公複能經略南土乎?"對曰:"馬氏兄弟,方爭亡于不暇,安能害我!"南漢主曰:"然。希廣懦而吝嗇,其士卒忘戰日久,此乃吾進取之秋也。"
武平節度使馬希萼請與楚王希廣各修職貢,求朝廷別加官爵,希廣用天策府內都押牙歐弘練、進奏官張仲荀謀,厚賂執政,使拒其請。九月,壬子,賜希萼及楚王希廣詔書,諭以"兄弟宜相輯睦,凡希萼所貢,當附希廣以聞。"希萼不從。
蜀兵援王景崇,軍於散關,趙暉遣都監李彥從襲擊,破之,蜀兵遁去。
蜀主以張業、王處回執政,事多壅蔽,己未,始置匭函,後改為獻納函。
王景崇盡殺侯益家屬七十餘人,益子前天平行軍司馬仁矩先在外,得免。庚申,以仁矩為隰州刺史。仁矩子延廣,尚在繈褓,乳母劉氏以己子易之,抱延廣而逃,乞食至於大樑,歸於益家。
李守貞屢出兵欲突長圍,皆敗而返。遣人齎蠟丸求救于唐、蜀、契丹,皆為邏者所獲。城中食且盡,殍死者日眾。守貞憂形於色,召總倫詰之,總倫曰:"大王當為天子,人不能奪。但此分野有災,待磨滅將盡,只餘一人一騎,乃大王鵲起之時也。"守貞猶以為然。
冬,十月,王景崇遣其子德讓,趙思綰遣其子懷乂,見蜀主于成都。
戊寅,景崇遣兵出西門,趙暉擊破之,遂取西關城。景崇退守大城,暉塹而圍之,數挑戰,不出。暉潛遣千餘人擐甲執兵,效蜀旗幟,循南山而下,令諸軍聲言:"蜀兵至矣。"景崇果遣兵數千出迎之,暉設伏掩擊,盡殪之。自是景崇不復敢出。
蜀主遣山南西道節度使安思謙將兵救鳳翔,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毋昭裔上疏諫曰:"臣竊見莊宗皇帝志貪西顧,前蜀主意欲北行,凡在庭臣,皆貢諫疏,殊無聽納,有何所成!只此兩朝,可為鑒誡。"不聽,又遣雄武節度使韓保貞引兵出汧陽以分漢兵之勢。
王景崇遣前義成節度使酸棗李彥舜等逆蜀兵。丙申,安思謙屯右界,漢兵屯寶雞。思謙遣眉州刺史申貴將兵二千趣模壁,設伏于竹林。丁酉旦,貴以兵數百壓寶雞而陳,漢兵逐之,遇伏而敗,蜀兵逐北,破寶雞寨。蜀兵去,漢兵複入寶雞。己亥,思謙進屯謂水,漢益兵五千戍寶雞。思謙畏之,謂眾曰:"糧少敵強,宜更為後圖。"辛醜,退屯鳳州,尋歸興元,貴,潞州人也。
荊南節度使兼中書令、南平文獻王高從誨寢疾,以其子節度副使保融判內外兵馬事。癸卯,從誨卒,保融知留後。
彰武節度使高允權與定難節度使李彝殷有隙,李守貞密求援于彝殷,發兵屯延、丹境上,聞官軍圍河中,乃退。甲辰,允權以其狀聞,彝殷亦自訴,朝廷和解之。
初,高祖入大樑,太師馮道、太子太傅李崧皆在真定,高祖以道第賜蘇禹珪,崧第賜蘇逢吉。崧第中瘞藏之物及洛陽別業,逢吉盡有之。及崧歸朝,自以形跡孤危,事漢權臣,常惕惕謙謹,多稱疾杜門。而二弟嶼、{山義},與逢吉子弟俱為朝士,時乘酒出怨言,雲:"奪我居第、家貲!"逢吉由是惡之。未幾,崧以兩京宅券獻于逢吉,逢吉愈不悅。翰林學士陶穀,先為崧所引用,複從而譖之。
漢法既嚴,而侍衛都指揮使史弘肇尤殘忍,寵任孔目官解暉,凡入軍獄者,使之隨意鍛煉,無不自誣。及三叛連兵,群情震動,民間或訛言相驚駭。弘肇掌部禁兵,巡邏京城,得罪人,不問情輕重,於法何如,皆專殺不請。或決口斷舌,斫筋,折脛,無虛日。雖奸盜屏跡,而冤死者甚眾,莫敢辨訴。李嶼僕夫葛延遇,為嶼販鬻,多所欺匿,嶼抶之,督其負甚急,延遇與蘇逢吉之僕李澄謀上變告嶼謀反。逢吉聞而誘致之,因召崧至第,收送侍衛獄。嶼自誣雲:"與兄崧、弟{山義}、甥王凝及家僮合二十人,謀因山陵發引,縱火焚京城作亂。又遣人以蠟書入河中城,結李守貞。又遣人召契丹兵。"及具獄上,逢吉取筆改"二十"為"五十"字。十一月,甲寅,下詔誅崧兄弟、家屬及辭所連及者,皆陳屍於市。仍厚賞葛延遇等,時人無不冤之。自是士民家皆畏憚僕隸,往往為所脅制。
他日,秘書郎真定李昉詣陶穀,穀曰:"君于李侍中近遠?"昉曰:"族叔父。"穀曰:"李氏之禍,谷有力焉。"昉聞之,汗出。穀,邠州人也,本姓唐,避晉高祖諱改焉。
史弘肇尤惡文士,常曰:"此屬輕人難耐,每謂吾輩為卒。"弘肇領歸德節度使,委親吏楊乙收屬府公利。乙依勢驕橫,合境畏之如弘肇,副使以下,望風展敬,乙皆下視之。月率錢萬緡以輸弘肇,部民不勝其苦。
初,沈丘人舒元,嵩山道士楊訥,俱以遊客幹李守貞。守貞為漢所攻,遣元更姓朱,訥更姓李,名平,間道奉表求救于唐。唐諫議大夫查文徽、兵部侍郎魏岑請出兵應之。
唐主命北面行營招討使李金全將兵救河中,以清淮節度使劉彥貞副之,文徽為監軍使,岑為沿淮巡檢使,軍於沂州之境。金全與諸將方會食,候騎白有漢兵數百在澗北,皆羸弱,請掩之。金全令曰:"敢言過澗者斬!"及暮,伏兵四起,金鼓聞十餘裡,金全令曰:"曏可與之戰乎?"時唐士卒厭兵,莫有鬥志,又河中道遠,勢不相及。丙寅,唐兵退保海州。唐主遺帝書謝,請複通商旅,且請赦守貞,朝廷不報。
壬申,葬睿文聖武昭肅孝皇帝于睿陵,廟號高祖。
十二月,丁醜,以高保融為荊南節度使、同平章事。
辛巳,南漢主以內常侍吳懷恩為開府儀同三司、西北面招討使,將兵擊楚,攻賀州。楚王希廣遣決勝指揮使徐知新等將兵五千救之。未至,南漢人已拔賀州,鑿大阱於城外,覆以竹箔,加土,下施機軸,自塹中穿穴通阱中。知新等至,引兵攻城,南漢遣人自穴中發機,楚兵悉陷,南漢出兵從而擊之。楚兵死者以千數,知新等遁歸,希廣斬之。南漢兵複陷昭州。
王景崇累表告急於蜀,蜀主命安思謙再出兵救之。壬午,思謙自興元引兵屯鳳州,請先運糧四十萬斛,乃可出境。蜀主曰:"觀思謙之意,安肯為朕進取!"然亦發興州、興元米數萬斛以饋之。戊子,思謙進屯散關,遣馬步使高彥儔、眉州刺史申貴擊漢箭筈安都寨,破之。庚寅,思謙敗漢兵于玉女潭,漢兵退屯寶雞,思謙進屯模壁。韓保貞出新關,壬辰,軍於隴州神前,漢兵不出,保貞亦不敢進。
趙暉告急于郭威,威自往赴之。時李守貞遣副使周光遜、裨將王繼勳、聶知遇守城西,威戒白文珂、劉詞曰:"賊苟不能突圍,終為我禽;萬一得出,則吾不得複留於此。成敗之機,於是乎在。賊之驍銳,盡在城西,我去必來突圍,爾曹謹備之!"威至華州,聞蜀兵食盡引去,威乃還。韓保貞聞安思謙去,亦退保弓川寨。
蜀中書侍郎兼禮部尚書、同平章事徐光溥坐以豔辭挑前蜀安康長公主,丁酉,罷守本官。
隱皇帝上
△乾祐二年己酉,西元九四九年
春,正月,乙巳朔,大赦。
郭威將至河中,白文珂出迎之。
戊申夜,李守貞遣王繼勳等引精兵千餘人,循河而南,襲漢柵,坎岸而登,遂入之,縱火大譟,軍中狼狽不知所為。劉詞神色自若,下令曰:"小盜不足驚也!"帥眾擊之。客省使閻晉卿曰:"賊甲皆黃紙,為火所照,易辨耳。奈眾無鬥志何!"裨將李韜曰:"安有無事食君祿,有急不死鬥者邪!"援槊先進,眾從之。河中兵退走,死者七百人,繼勳重傷,僅以身免。己酉,郭威至,劉詞迎馬首請罪。威厚賞之,曰:"吾所憂正在於此。微兄健鬥,幾為虜嗤。然虜伎殫於此矣。"晉卿,忻州人也。
守貞之欲攻河西柵也,先遣人出酤酒於村墅,或貰與,不責其直,邏騎多醉。由是河中兵得潛行入寨,幾至不守。郭威乃下令:"將士非犒宴,毋得私飲!"愛將李審,晨飲少酒,威怒曰:"汝為吾帳下,首違軍令,何以齊眾!"立斬以徇。
甲寅,蜀安思謙退屯鳳州,上表待罪,蜀主釋不問。詔以靜州隸定難軍,二月,辛未,李彝殷上表謝。彝殷以中原多故,有輕傲之志,每藩鎮有叛者,常陰助之,邀其重賂。朝廷知其事,亦以恩澤羈縻之。
淮北群盜多請命于唐,唐主遣神衛都虞候皇甫暉等將兵萬人出海、泗以招納之。蒙城鎮將鹹師朗等降於暉。徐州將成德欽敗唐兵於峒峿鎮,俘斬六百級,暉等引歸。
晉李太后詣契丹主,請依漢人城寨之側,給田以耕桑自贍。契丹主許之,並晉主遷於建州。未至,安太妃卒于路。遺令:"必焚我骨,南向揚之,庶幾魂魄歸達於漢。"既至建州,得田五十餘頃,晉主令從者耕其中以給食。頃之,述律王遣騎取晉主寵姬趙氏、聶氏而去。述律王者,契丹主德光之子也。
三月,己未,以歸德牙內指揮使史德珫領忠州刺史。德珫,弘肇之子也,頗讀書,常不樂父之所為。有舉人呼譟於貢院門,蘇逢吉命執送侍衛司,欲其痛棰而黥之。德珫言于父曰:"書生無禮,自有台府治之,非軍務也。此乃公卿欲彰大人之過耳。"弘肇大然之,即破械遣之。
楚將徐進敗蠻於風陽山,斬首五千級。
夏,四月,壬午,太白晝見,民有仰視之者,為邏卒所執,史弘肇腰斬之。
河中城中食且盡,民餓死者什五六。癸卯,李守貞出兵五千餘人,齎梯橋,分五道以攻長圍之西北隅。郭威遣都監吳虔裕引兵橫擊之,河中兵敗走,殺傷太半,奪其攻具。五月,丙午,守貞複出兵,又敗之,擒其將魏延朗、鄭賓。壬子,周光遜、王繼勳、聶知遇帥其眾千餘人來降。守貞將士降者相繼,威乘其離散,庚申,督諸軍百道攻之。
趙思綰好食人肝,嘗面剖而膾之。膾盡,人猶未死。又好以酒吞人膽,謂人曰:"吞此千枚,則膽無敵矣。"及長安城中食盡,取婦女、幼稚為軍糧,日計數而給之。每犒軍,輒屠數百人,如羊豕法。思綰計窮,不知所出。郭從義使人誘之。初,思綰少時,求為左驍衛上將軍致仕李肅僕,肅不納,曰:"是人目亂而語誕,他日必為叛臣。"肅妻張氏,全義之女也,曰:"君今拒之,後且為患。"乃厚以金帛遺之。及思綰據長安,肅閒居在城中,思綰數就見之,拜伏如故禮。肅曰:"是子亟來,且汙我。"欲自殺。妻曰:"曷若勸之歸國!"會思綰問自全之計,肅乃與判官程讓能說思綰曰:"公本與國家無嫌,但懼罪耳。今國家三道用兵,俱未有功,若以此時翻然改圖,朝廷必喜,自可不失富貴。孰與坐而待斃乎!"思綰從之,遣使詣闕請降。乙丑,以思綰為華州留後,都指揮使常彥卿為虢州刺史,令便道之官。
吳越內牙都指揮使鈄滔,胡進思之黨也,或告其謀叛,辭連丞相弘億。吳越王弘俶不欲窮治,貶滔於處州。
六月,癸酉朔,日有食之。
秋,七月,甲辰,趙思綰釋甲出城受詔,郭從義以兵守其南門,複遣還城。思綰求其牙兵及鎧仗,從義亦給之。思綰遷延,收斂財賄,三改行期。從義等疑之,密白郭威,請圖之,威許之。壬子,從義與都監、南院宣徽使王峻按轡入城,處於府舍,召思綰酌別,因執之,並常彥卿及其父兄部曲三百人,皆斬於市。
甲寅,郭威攻河中,克其外郭。李守貞收餘眾,退保子城。諸將請急攻之,威曰:"夫鳥窮則啄,況一軍乎!涸水取魚,安用急為!"壬戌,李守貞與妻及子崇勳等自焚,威入城,獲其子崇玉等及所署宰相靖〈山餘〉、孫願、樞密使劉芮、國師總倫等,送大樑,磔於市。征趙修己為翰林天文。威閱守貞文書,得朝廷權臣及藩鎮與守貞交通書,詞意悖逆,欲奏之。秘書郎榆次王溥諫曰;"魑魅乘夜爭出,見日自消。願一切焚之,以安反仄。"威從之。
三叛既平,帝浸驕縱,與左右狎昵。飛龍使瑕丘後匡贊、茶酒使太原郭允明以諂媚得幸,帝好與之為廋辭、醜語,太后屢戒之,帝不以為意。癸亥,太常卿張昭上言:"宜親近儒臣,講習經訓。"不聽。昭,即昭遠,避高祖諱改之。
戊辰,加永興節度使郭從義同平章事,徙鎮國節度使扈彥珂為護國節度使,以河中行營馬步都虞候劉詞為鎮國節度使。
唐主複進用魏岑。吏部郎中會稽鐘謨、尚書員外郎李德明始以辯慧得幸,參預國政。二人皆恃恩輕躁,雖不與岑為黨,而國人皆惡之。戶部員外郎範沖敏,性狷介,乃教天威都虞候王建封上書,曆詆用事者,請進用正人。唐主謂建封武臣典兵,不當幹預國政,大怒,流建封于池州,未至,殺之,沖敏棄市。唐主聞河中破,以朱元為駕部員外郎,待詔文理院李平為尚書員外郎。
吳越王弘俶以丞相弘億判明州。
西京留守、同平章事王守恩,性貪鄙,專事聚斂。喪車非輸錢不得出城,下至抒廁、行乞之人,不免課率,或縱麾下令盜人財。有富室娶婦,守恩與俳優數人往為賓客,得銀數鋌而返。
八月,甲申,郭威自河中還,過洛陽。守恩自恃位兼將相,肩輿出迎。威怒,以為慢己,辭以浴,不見,即以頭子命保義節度使、同平章事白文珂代守恩為留守,文珂不敢違。守恩猶坐客次,吏白:"新留守已視事於府矣。"守恩大驚,狼狽而歸,見家屬數百已逐出府,在通衢矣。朝廷不之問,以文珂兼侍中,充西京留守。
歐陽修論曰:自古亂亡之國,必先壞其法制而後亂從之,此勢之然也,五代之際是已。文珂、守恩皆漢大臣,而周太祖以一樞密使頭子而易置之,如更戍卒。是時太祖未有無君之志,而所為如此者,蓋習為常事,故文珂不敢違,守恩不敢拒。太祖既處之不疑,而漢廷君臣亦置而不問,豈非綱紀壞亂之極而至於此歟!是以善為天下慮者,不敢忽于微而常杜其漸也,可不戒哉!
守恩至大樑,恐獲罪,廣為貢獻,重賂權貴。朝廷亦以守恩首舉潞州歸漢,故宥之,但誅其用事者數人而已。
馬希萼悉調郎州丁壯為鄉兵,造號靜江軍,作戰艦七百艘,將攻潭州,其妻苑氏諫曰:"兄弟相攻,勝負皆為人笑。"不聽,引兵趣長沙。馬希廣聞之曰:"朗州,吾兄也,不可與爭,當以國讓之而已。"劉彥瑫、李弘皋等固爭以為不可,乃以岳州刺史王贇為都部署戰棹指揮使,以彥瑫監其軍。己醜,大破希萼於僕射洲,獲其戰艦三百艘。贇追希萼,將及之,希廣遣使召之曰:"勿傷吾兄!"贇引兵還。贇,環之子也。希萼自赤沙湖乘輕舟遁歸,苑氏泣曰:"禍將至矣,餘不忍見也。"赴井而死。
戊戌,郭威至大樑,入見,帝勞之,賜金帛、衣服、玉帶、鞍馬,辭曰:"臣受命期年,僅克一城,何功之有!且臣將兵在外,凡鎮安京師、供億所須、使兵食不乏,皆諸大臣居中者之力也,臣安敢獨膺此賜!請遍賞之。"又議加領方鎮,辭曰:"楊邠位在臣上,未有茅土。且帷幄之臣,不可以弘肇為比。"九月,壬寅,遍賜宰相、樞密、宣徽、三司、侍衛使九人,與威如一。帝欲特賞威,辭曰;"運籌建畫,出於廟堂;發兵饋糧,資於藩鎮;暴露戰鬥,在於將士;而功獨歸臣,臣何以堪之!"
乙巳,加威兼侍中,史弘肇兼中書令。辛亥,加竇貞固司徒,蘇逢吉司空,蘇禹珪左僕射,楊邠右僕射。諸大臣議,以朝廷執政溥加恩,恐藩鎮觖望。乙卯,加天雄節度使高行周守太師,山南東道節度使安審琦守太傅,泰甯節度使符彥卿守太保,河東節度使劉崇兼中書令。己未,加忠武節度使劉信、天平節度使慕容彥超、平盧節度使劉銖並兼侍中。辛酉,加朔方節度使馮暉、定難節度使李彝殷兼中書令。冬,十月,壬申,加義武節度使孫方簡、武甯節度使劉贇同平章事;壬午,加吳越王弘俶尚書令,楚王希廣太尉;丙戌,加荊南節度使高保融兼侍中。議者以為:"郭威不專有其功,推以分人,信為美矣。而國家爵位,以一人立功而覃及天下,不亦濫乎!"
吳越王弘俶募民能墾荒田者,勿收其稅,由是境內無棄田。或請糾民遺丁以增賦,仍自掌其事。弘俶杖之國門。國人皆悅。
楚靜江節度使馬希瞻以兄希萼、希廣交爭,屢遣使諫止,不從。知終覆族,疽發于背,丁亥,卒。
契丹寇河北,所過殺掠,節度使、刺史各嬰城自守。遊騎至貝州及鄴都之北境,帝憂之。己醜,遣樞密使郭威督諸將禦之,以宣徽使王峻監其軍。
十一月,契丹聞漢兵渡河,乃引去。辛亥,郭威軍至鄴都,令王峻分軍趣鎮、定。戊午,威至邢州。
唐兵渡淮,攻正陽。十二月,潁州將白福進擊敗之。
楊邠為政苛細。初,邢州人周璨為諸衛將軍,罷秩無依,從王景崇西征,景崇叛,遂為之謀主。邠奏:"諸前資官,喜搖動藩臣,宜悉遣詣京師。"既而四方雲集,日遮宰相馬求官。辛卯,邠複奏:"前資官宜分居兩京,以俟有闕而補之。"漂泊失所者甚眾。邠又奏:"行道往來者,皆給過所。"既而官司填咽,民情大擾,乃止。
趙暉急攻鳳翔,周璨謂王景崇曰:"公曏與蒲、雍相表裡,今二鎮已平,蜀兒不足恃,不如降也。"景崇曰:"善,吾更思之。"後數日,外攻轉急。景崇謂其黨曰:"事窮矣,吾欲為急計。"乃謂其將公孫輦、張思練曰:"趙暉精兵,多在城北,來日五鼓前,爾二人燒城東門詐降,勿令寇入,吾與周璨以牙兵出北門突暉軍,縱無成而死,猶勝束手。"皆曰:"善。"癸巳,未明,輦、思練燒東門請降,府牙火亦發。二將遣人詗之,景崇已與家人自焚矣。璨亦降。
丁酉,密州刺史王萬敢擊唐海州獲水鎮,殘之。
是月,南漢主如英州。
是歲,唐泉州刺史留從效兄南州副使從願,鴆刺史董思安而代之。唐主不能制,置清源軍於泉州,以從效為節度使。
《資治通鑒》 宋·司馬光
卷289 後漢紀四 庚戌(950)一年 隱帝乾祐三年
《資治通鑒》卷二百八十九
◎後漢紀四(上章閹茂,一年)
○隱皇帝下
乾祐三年庚戌,西元九五零年
春,正月,丁未,加鳳翔節度使趙暉兼侍中。
密州刺史王萬敢請益兵以攻唐。詔以前沂州刺史郭瓊為東路行營都部署,帥禁軍及齊州兵赴之。
郭威請勒兵北臨契丹之境,詔止之。
丙寅,遣使詣河中、鳳翔收瘞戰死及餓殍遺骸,時有僧已聚二十萬矣。
唐主聞漢兵盡平三叛,始罷李金全北面行營招討使。
唐清淮節度使劉彥貞多斂民財以賂權貴,權貴爭譽之。在壽州積年,恐被代,欲以警急自固,妄奏稱漢兵將大舉南伐。二月,唐主以東都留守燕王弘冀為潤、宣二州大都督,鎮潤州,甯國節度使周宗為東都留守。
朝廷欲移易藩鎮,因其請赴嘉慶節上壽,許之。
甲申,郭威行北邊還。福州人或詣建州告唐永安留後查文徽,雲吳越兵已棄城去,請文徽為帥。文徽信之,遣劍州刺史陳誨將水軍下閩江,文徽自以步騎繼之。會大雨,水漲,誨一夕行七百里,至城下,敗福州兵,執其將馬先進等。庚寅,文徽至福州,吳越知威武軍吳程詐遣數百人出迎。誨曰:"閩人多詐,未可信也,宜立寨徐圖。"文徽曰:"疑則變生,不若乘機據其城。"因引兵徑進。誨整眾鳴鼓,止于江湄。文徽不為備,程勒兵出擊之,唐兵大敗。文徽墮馬,為福人所執,士卒死者萬人。誨全軍歸劍州。程送文徽于錢唐,吳越王弘俶獻於五廟而釋之。
丁亥,汝州奏防禦使劉審交卒。吏民詣闕上書,以審交有仁政,乞留葬汝州,得奉事其丘壟,詔許之。州人相與聚哭而葬之,以為立祠,歲時享之。太師馮道曰:"吾嘗為劉君僚佐,觀其為政,無以逾人,非能減其租賦,除其徭役也,但推公廉慈愛之心以行之耳。此亦眾人所能為,但他人不為而劉君獨為之,故汝人愛之如此。使天下二千石皆效其所為,何患得民不如劉君哉!"
甲午,吳越丞相、昭化節度使、同平章事杜建徽卒。
乙未,以前永興節度使越匡贊為左驍衛上將軍。
三月,丙午,嘉慶節,鄴都留守高行周、天平節度使慕容彥超、泰甯節度使符彥卿、昭義節度使常思、安遠節度使楊信、安國節度使薛懷讓、成德節度使武行德、彰德節度使郭瑾、保大留後王饒皆入朝。
甲寅,詔營寢廟于高祖長陵、世祖原陵,以時致祭。有司以費多,寢其事,以至國亡,二陵竟不沾一奠。
壬戌,徙高行周為天平節度使,符彥卿為平盧節度使。甲子,徙慕容彥超為泰甯節度使。
永安節度使折從阮舉族入朝。
夏,四月,戊辰朔,徙薛懷讓為匡國節度使。庚午,徙折從阮為武勝節度使。壬申,徙楊信為保大節度使,徒鎮國節度使劉詞為安國節度使,永清節度使王令溫為安遠節度使。李守貞之亂,王饒潛與之通。守貞平,眾謂饒必居散地。及入朝,厚結史弘肇,遷護國節度使,聞者駭之。
楊邠求解樞密使,帝遣中使諭止之。宣徽北院使吳虔裕在旁曰:"樞密重地,難以久居,當使後來者迭為之,相公辭之是也。"帝聞之,不悅,辛巳,以虔裕為鄭州防禦使。
朝廷以契丹近入寇,橫行河北,諸藩鎮各自守,無扞禦之者,議以郭威鎮鄴都,使督諸將以備契丹。史弘肇欲威仍領樞密使,蘇逢吉以為故事無之,弘肇曰:"領樞密使則可以便宜從事,諸軍畏服,號令行矣。"帝卒從弘肇議。弘肇怨逢吉異議,逢吉曰:"以內制外,順也;今反以外制內,其可乎!"壬午,制以威為鄴都留守、天雄節度使,樞密使如故。仍詔河北,兵甲錢穀,但見郭威文書立皆稟應。明日,朝貴會飲於竇貞固之第,弘肇舉大觴屬威,厲聲曰:"昨日廷議,一何同異!今日為弟飲之。"逢吉與楊邠亦舉觴曰:"是國家之事,何足介意!"弘肇又厲聲曰:"安定國家,在長槍大劍,安用毛錐!"王章曰:"無毛錐,則財賦何從可出?"自是,將相始有隙。
癸未,罷永安軍。
壬辰,以左監門衛將軍郭榮為貴州刺史、天雄牙內都指揮使。榮本姓柴,父守禮,郭威之妻兄也,威未有子時養以為子。
五月,己亥,以府州蕃漢馬步都指揮使折德扆為本州團練使。德扆,從阮之子也。
庚子,郭威辭行,言於帝曰:"太后從先帝久,多曆天下事,陛下富於春秋,有事宜稟其教而行之。親近忠直,放遠讒邪,善惡之間,所宜明審。蘇逢吉、楊邠、史弘肇皆先帝舊臣,盡忠徇國,願陛下推心任之,必無敗失。至於疆場之事,臣願竭其愚駑,庶不負驅策。"帝斂容謝之。威至鄴都,以河北困弊,戒邊將謹守疆場,嚴守備,無得出侵掠,契丹入寇,則堅壁清野以待之。
辛醜,敕:"防禦、團練使,自非軍期,無得專奏事,皆先申觀察使斟酌以聞。"
丙午,以皇弟山南西道節度使承勳為開封尹,加兼中書令,實未出閣。
平盧節度使劉銖,貪虐恣橫,朝廷欲征之,恐其拒命,因沂、密用兵于唐,遣前沂州刺史郭瓊將兵屯青州。銖不自安,置酒召瓊,伏兵幕下,欲害之。瓊知其謀,悉屏左右,從容如會,了無懼色,銖不敢發。瓊因諭以禍福,銖感服,詔至即行。庚戌,銖入朝。辛亥,以瓊為潁州團練使。
癸醜,王章置酒會諸朝貴,酒酣,為手勢令,史弘肇不閑其事,客省使閻晉卿坐次弘肇,屢教之。蘇逢吉戲之曰:"旁有姓閻人,何憂罰爵!"弘肇妻閻氏,本酒家倡也,意逢吉譏之,大怒,以醜語詬逢吉,逢吉不應。弘肇欲毆之,逢吉起去。弘肇索劍欲追之,楊邠泣止之曰:"蘇公宰相,公若殺之,置天子何地,願孰思之!"弘肇即上馬去,邠與之聯鑣,送至其第而還。於是將相如水火矣。帝使宣徽使王峻置酒和解之,不能得。逢吉欲求出鎮以避之,既而中止,曰:"吾去朝廷,止煩史公一處分,吾齏粉矣!"王章亦忽忽不樂,欲求外官,楊、史固止之。
閏月,宮中數有怪。癸巳,大風雨,髮屋拔木,吹鄭門扉起,十餘步而落。震死者六七人,水深平地尺餘。帝召司天監趙延乂,問以禳祈之術,對曰:"臣之業在天文時日,禳祈非所習也。然王者欲弭災異,莫如修德。"延乂歸,帝遣中使問:"如何為修德?"延乂對:"請讀《貞觀政要》而法之。"
六月,河決鄭州。
馬希萼既敗歸,乃以書誘辰、漵州及梅山蠻,欲與共擊湖南。蠻素聞長沙帑藏之富,大喜,爭出兵赴之,遂攻益陽。楚王希廣遣指揮使陳璠拒之,戰於淹溪,璠敗死。
秋,七月,唐歸馬先進等於吳越以易查文徽。
馬希萼又遣群蠻攻迪田,八月,戊戌,破之,殺其鎮將張延嗣。楚王希廣遣指揮使黃處超救之,處超敗死。潭人震恐,複遣牙內指揮使崔洪璉將兵七千屯玉潭。
庚子,蜀主立其弟仕毅為夔王,仁贄為雅王,仁裕為彭王,仁操為嘉王。己酉,立子玄喆為秦王,玄玨為褒王。
晉李太后在建州,臥病,無醫藥,惟與晉主仰天號泣,戟手罵杜重威、李守貞曰:"吾死不置汝!"戊午,卒。周顯德中,有自契丹來者雲:"晉主及馮後尚無恙,其從者亡歸及物故則過半矣。"
馬希萼表請別置進奏務於京師。九月,辛巳,詔以湖南已有進奏務,不許。亦賜楚王希廣詔,勸以敦睦。馬希萼以朝廷意佑楚王希廣,怒,遣使稱藩于唐,乞師攻楚。唐加希萼同平章事,以鄂州今年租稅賜之,命楚州刺史何敬洙將兵助希萼。冬,十月,丙午,希廣遣使上表告急,言:"荊南、嶺南、江南連謀,欲分湖南之地,乞發兵屯澧州,以扼江南、荊南援朗州之路。"
丁未,以吳越王弘俶為諸道兵馬元帥。
楚王希廣以朗州與山蠻入寇,諸將屢敗,憂形於色。劉彥瑫言於希廣曰:"朗州兵不滿萬,馬不滿千,都府精兵十萬,何憂不勝!願假臣兵萬餘人,戰艦百五十艘,徑入朗州縛取希萼,以解大王之憂。"王悅,以彥瑫為戰棹都指揮使、朗州行營都統。彥瑫入朗州境,父老爭以牛酒犒軍,曰:"百姓不願從亂,望都府之兵久矣!"彥瑫厚賞之。戰艦過,則運竹木以斷其後。是日,馬希萼遣朗兵及蠻兵六千、戰艦百艘逆戰於湄州。彥瑫乘風縱火以焚其艦,頃之,風回,反自焚。彥瑫還走,江路已斷,士卒戰及溺死者數千人。希廣聞之,涕泣不知所為。希廣平日罕頒賜,至是,大出金帛以取悅於士卒。或告天策左司馬希崇流言惑眾,反狀已明,請殺之。希廣曰:"吾自害其弟,何以見先王於地下!"
馬軍指揮使張暉將兵自他道擊朗州,至龍陽,聞彥瑫敗,退屯益陽。希萼又遣指揮使朱進忠等將兵三千急攻益陽,張暉紿其眾曰:"我以麾下出賊後,汝輩留城中待我,相與合勢擊之。"既出,遂自竹頭市遁歸長沙。朗兵知城中無主,急擊之,士卒九千餘人皆死。
吳越王弘俶歸查文徽于唐,文徽得喑疾,以工部尚書致仕。
十一月,甲子朔,日有食之。
蜀太師、中書令宋忠武王趙廷隱卒。
楚王希廣遣其僚屬孟駢說馬希萼曰:"公忘父兄之仇,北面事唐,何異袁譚求救于曹公邪!"希萼將斬之,駢曰:"古者兵交,使在其間,駢若愛死,安肯此來!駢之言非私於潭人,實為公謀也。"乃釋之,使還報曰:"大義絕矣,非地下不相見也!"朱進忠請希萼自將兵取潭州,辛未,希萼留其子光贊守朗州,悉發境內之兵趣長沙,自稱順天王。
詔侍衛步軍都指揮使、甯江節度使王殷將兵屯澶州以備契丹。殷,瀛州人也。
朝廷議發兵,以安遠節度使王令溫為都部署,以救潭州,會內難作,不果。
帝自即位以來,樞密使、右僕射、同平章事楊邠總機政,樞密使兼侍中郭威主征伐,歸德節度使、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兼中書令史弘肇典宿衛,三司使、同平章事王章掌財賦。邠頗公忠,退朝,門無私謁,雖不卻四方饋遺,有餘輒獻之。弘肇督察京城,道不拾遺。是時承契丹蕩覆之餘,公私困竭,章捃摭遺利,吝於出納,以實府庫。屬三叛連衡,宿兵累年而供饋不乏。及事平,賜予之外,尚有餘積,以是國家粗安。章聚斂刻急。舊制,田稅每斛更輸二升,謂之"雀鼠耗",章始令更輸二鬥,謂之"省耗";舊錢出入皆以八十為陌,章台令入者八十,出者七十七,謂之"省陌";有犯鹽、麹、酒麹之禁,錙銖涓滴,罪皆死;由是百姓愁怨。章尤不喜文臣,嘗曰:"此輩授之握算,不知縱橫,何益於用!"俸祿皆以不堪資軍者給之,吏已高其估,章更增之。帝左右嬖倖浸用事,太后親戚亦幹預朝政,邠等屢裁抑之。太后有故人子求補軍職,弘肇怒而斬之。武德使李業,太后之弟也,高祖使掌內帑,帝即位,尤蒙寵任。會宣徽使闕,業意欲之,帝及太后亦諷執政;邠、弘肇以為內使遷補有次,不可以外戚超居,乃止。內客省使閻晉卿次當為宣徽使,久而不補。樞密承旨聶文進、飛龍使後匡贊、翰林茶酒使郭允明皆有寵於帝,久不遷官,共怨執政。文進,並州人也。劉銖罷青州歸,久奉朝請,未除官,常戟手於執政。帝初除三年喪,聽樂,賜伶人錦袍、玉帶。伶人詣弘肇謝,弘肇怒曰:"士卒守邊苦戰,猶未有以賜之,汝曹何功而得此!"皆奪以還官。帝欲立所幸耿夫人為後,邠以為太速。夫人卒,帝欲以後禮葬之,邠複以為不可。帝年益壯,厭為大臣所制。邠、弘肇嘗議事於帝前,帝曰:"審圖之,勿令人有言!"邠曰:"陛下但禁聲,有臣等在。"帝積不能平,左右因乘間譖之於帝雲:"邠等專恣,終當為亂。"帝信之。嘗夜聞作坊鍛聲,疑有急兵,達旦不寐。司空、同平章事蘇逢吉既與弘肇有隙,知李業等怨弘肇,屢以言激之。帝遂與業、文進、匡贊、允明謀誅邠等,議既定,入白太后。太后曰:"茲事何可輕發!更宜與宰相議之。"業時在旁,曰:"先帝嘗言,朝廷大事不可謀及書生,懦怯誤人。"太后複以為言,帝忿曰:"國家之事,非閨門所知!"拂衣而出。乙亥,業等以其謀告閻晉卿,晉卿恐事不成,詣弘肇第欲告之,弘肇以他故辭不見。
丙子旦,邠等入朝,有甲士數十自廣政殿出,殺邠、弘肇、章於東廡下。文進亟召宰相、朝臣班於崇元殿,宣雲:"邠等謀反,已伏誅,與卿等同慶!"又召諸軍將校至萬歲殿庭,帝親諭之,且曰:"邠等以稚子視朕,朕今始得為汝主,汝輩免橫憂矣!"皆拜謝而退。又召前節度使、刺史等升殿諭之,分遣使者帥騎收捕邠等親戚、黨與、傔從,盡殺之。
弘肇待侍衛步軍都指揮使王殷尤厚,邠等死,帝遣供奉官孟業齎密詔詣澶州及鄴都,令鎮甯節度使李洪義殺殷,又令鄴都行營馬軍都指揮使郭崇威、步軍都指揮使真定曹威殺郭威及監軍、宣徽使王峻。洪義,太后之弟也。又急詔征天平軍節度使高行周、平盧節度使符彥卿、永興節度使郭從義、泰甯節度使慕容彥超、匡國節度使薛懷讓、鄭州防禦使吳虔裕、陳州刺史李谷入朝。以蘇逢吉權知樞密院事,前平盧節度使劉銖權知開封府,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李洪建權判侍衛同事,內侍省使閻晉卿權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洪建,業之兄也。
時中外人情憂駭,蘇逢吉雖惡弘肇,而不預李業等謀,聞變驚愕,私謂人曰:"事太匆匆,主上倘以一言見問,不至於此。"業等命劉銖誅郭威、王峻之家,銖極其慘毒,嬰孺無免者。命李洪建誅王殷之家,洪建但使人守視,仍飲食之。
丁醜,使者至澶州,李洪義畏懦,慮王殷已知其事,不敢發,乃引孟業見殷。殷囚業,遣副使陳光穗以密詔示郭威。威召樞密吏魏仁浦,示以詔書曰:"奈何?"仁浦曰:"公,國之大臣,功名素著,加之握強兵,據重鎮,一旦為群小所構,禍出非意,此非辭說所能解。時事如此,不可坐而待死。"威乃召郭崇威、曹威及諸將,告以楊邠等冤死及有密詔之狀,且曰:"吾與諸公,披荊棘,從先帝取天下,受託孤之任,竭力以衛國家,今諸公已死,吾何心獨生!君輩當奉行詔書,取吾首以報天子,庶不相累。"郭崇威等皆泣曰:"天子幼沖,此必左右群小所為,若使此輩得志,國家其得安乎!崇威願從公入朝自訴,蕩滌鼠輩以清朝廷,不可為單使所殺,受千載惡名。"翰林天文趙修已謂郭威曰:"公徒死何益!不若順眾心,擁兵而南,此天啟也。"郭威乃留其養子榮鎮鄴都,命郭崇威將騎兵前驅,戊寅,自將大軍繼之。
慕容彥超方食,得詔,舍匕箸入朝。帝悉以軍事委之。己卯,吳虔裕入朝。
帝聞郭威舉兵南向,議發兵拒之。前開封尹侯益曰:"鄴都戍兵家屬皆在京師,官軍不可輕出,不若閉城以挫其鋒,使其母妻登城招之,可不戰而下也。"慕容彥超曰:"侯益衰老,為懦夫計耳。"帝乃遣益及閻晉卿、吳虔裕、前保大節度使張彥超將禁軍趣澶州。
是日,郭威已至澶州,李洪義納之。王殷迎謁慟哭,以所部兵從郭威涉河。帝遣內養鸗脫覘郭威,威獲之,以表置鸗脫衣領中,使歸白帝曰:"臣昨得詔書,延頸俟死。郭崇威等不忍殺臣,雲此皆陛下左右貪權無厭者譖臣耳,逼臣南行,詣闕請罪。臣求死不獲,力不能制。臣數日當至闕庭。陛下若以臣為有罪,安敢逃刑!若實有譖臣者,願執付軍前以快眾心,臣敢不撫諭諸軍,退歸鄴都!"
庚辰,郭威趣滑州。辛巳,義成節度使宋延渥迎降。延渥,洛陽人,其妻晉高祖女永甯公主也。郭威取滑州庫物以勞將士,且諭之曰:"聞侯令公已督諸軍自南來,今遇之,交戰則非入朝之義,不戰則為其所屬。吾欲全汝曹功名,不若奉行前詔,吾死不恨!"皆曰:"國家負公,公不負國,所以萬人爭奮。如報私仇,侯益輩何能為乎!"王峻徇於眾曰:"我得公處分,俟克京城,聽旬日剽掠。"眾皆踴躍。
辛巳,鸗脫至大樑。前此帝議自往澶州,聞郭威已至河上而止。帝甚有悔懼之色,私謂竇貞固曰:"屬者亦太草草。"李業等請傾府庫以賜諸軍,蘇禹珪以為未可,業拜禹珪於帝前,曰:"相公且為天子勿惜府庫!"乃賜禁軍人二十緡,下軍半之,將士在北者給其家,仍使通家信以誘之。
壬午,郭威軍至封丘,人情忷懼。太后泣曰:"不用李濤之言,宜其亡也!"慕容彥超恃其驍勇,言於帝曰:"臣視北軍猶蠛蠓耳,當為陛下生致其魁!"退,見聶文進,問北來兵數及將校姓名,頗懼,曰:"是亦劇賊,未易輕也!"帝複遣左神武統軍袁{山義}、前威勝節度使劉重進等帥禁軍與侯益等會屯赤岡。{山義},象先之子也。彥超以大軍屯七裡店。
癸未,南、北軍遇於劉子陂。帝欲自出勞軍,太后曰:"郭威吾家故舊,非死亡切身,何以至此!但按兵守城,飛詔諭之,觀其志趣,必有辭理,則君臣之禮尚全,慎勿輕出。"帝不從。時扈從軍甚盛,太后遣使戒聶文進曰:"大須在意!"對曰:"有臣在,雖郭威百人,可擒也!"至暮,兩軍不戰,帝還宮。慕容彥超大言曰:"陛下來日宮中無事,幸再出觀臣破賊。臣不必與之戰,但叱散使歸營耳!"
甲申,帝欲再出,太后力止之,不可。既陳,郭威戒其眾曰:"吾來誅群小,非敢敵天子也,慎勿先動。"久之,慕容彥超引輕騎直前奮擊,郭崇威與前博州刺史李榮帥騎兵拒之。彥超馬倒,幾獲之。彥超引兵退,麾下死者百餘人,於是諸軍奪氣,稍稍降於北軍。侯益、吳虔裕、張彥超、袁{山義}、劉重進皆潛往見郭威,威各遣還營,又謂宋延渥曰:"天子方危,公近親,宜以牙兵往衛乘輿,且附奏陛下,願乘間早幸臣營。"延渥未至禦營,亂兵雲擾,不敢進而還。比暮,南軍多歸於北。慕容彥超與麾下十餘騎奔還兗州。是夕,帝獨與三相及從官數十人宿於七裡寨,餘皆逃潰。乙酉旦,郭威望見天子旌旗在高阪上,下馬免胄往從之,至則帝已去矣。帝策馬將還宮,至玄化門,劉銖在門上,問帝左右:"兵馬何在?"因射左右。帝回轡,西北至趙村,追兵已至,帝下馬入民家,為亂兵所弑。蘇逢吉、閻晉卿、郭允明皆自殺。聶文進挺身走,軍士追趕斬之。李業奔陝州,後匡贊奔兗州。郭威聞帝遇弑,號慟曰:"老夫之罪也!"威至玄化門,劉銖雨射城外。威自迎春門入,歸私第,遣前曹州防禦使何福進將兵守明德門。諸軍大掠,通夕煙火四發。軍士入前義成節度使白再榮之第,執再榮,盡掠其財,既而進曰:"某等昔嘗趨走麾下,一旦無禮至此,何面目複見公!"遂刎其首而去。
吏部侍郎張允,家貲以萬計,而性吝,雖妻亦不之委,常自系眾鑰於衣下,行如環佩。是夕,匿於佛殿藻井之上,登者浸多,板壞而墜,軍士掠其衣,遂以凍卒。
初,作坊使賈延徽有寵於帝,與魏仁浦為鄰,欲並仁浦所居以自廣,屢譖仁浦於帝,幾至不測。至是,有擒延徽以授仁浦者,仁浦謝曰:"因亂而報怨,吾所不為也!"郭威聞之,待仁浦益厚。
右千牛衛大將軍棗強趙鳳曰:"郭侍中舉兵,欲誅君側之惡以安國家耳;而鼠輩敢爾,乃賊也,豈侍中意邪!"執弓矢,踞胡床,坐於巷首,掠者至,輒射殺之,裡中皆賴以全。
丙戌,獲劉銖、李洪建,囚之。銖謂其妻曰:"我死,汝且為人婢乎?"妻曰:"以公所為,雅當然耳!"
王殷、郭崇威言于郭威曰:"不止剽掠,今夕止有空城耳。"威乃命諸將分部禁止掠者,不從則斬之。至晡,乃定。
竇貞固、蘇禹珪自七裡寨逃歸,郭威使人訪求得之,尋複其位。貞固為相,值楊、史弄權,李業等作亂,但以凝重處其間,自全而已。郭威命有司遷隱帝梓宮於西宮。或請如魏高貴鄉公故事,葬以公禮。威不許,曰:"倉猝之際,吾不能保衛乘輿,罪已大矣,況敢貶君乎!"太師馮道帥百官謁見郭威,威見,猶拜之,道受拜如平時,徐曰:"侍中此行不易!"丁亥,郭威帥百官詣明德門起居太后,且奏稱:"軍國事殷,請早立嗣君。"太后誥稱:"郭允明弑逆,神器不可無主。河東節度使崇,忠武節度使信,皆高祖之弟;武甯節度使贇,開封尹勳,高祖之子。其令百官議擇所宜。"贇,崇之子也,高祖愛之,養視如子。郭威、王峻入見太后于萬歲宮,請以勳為嗣。太后曰:"勳久贏疾不能起。"威出諭諸將,諸將請見之,太后令左右以臥榻舉之示諸將,諸將乃信之。於是郭威與峻議立贇。己醜,郭威帥百官表請以贇承大統。太后誥所司,擇日,備法駕迎贇即皇帝位。郭威奏遣太師馮道及樞密直學士王度、秘書監趙上交詣徐州奉迎。郭威之討三叛也,每見朝廷詔書,處分軍事皆合機宜,問使者:"誰為此詔?"使者以翰林學士范質對。威曰:"宰相器也。"入城,訪求得之,甚喜。時大雪,威解所服紫袍衣之,令草太后誥令,迎新君儀注。蒼黃之中,討論撰定,皆得其宜。
初,隱帝遣供奉官押班陽曲張永德賜昭義節度使常思生辰物。永德,郭威之婿也,會楊邠等誅,密詔思殺永德。思素聞郭威多奇異,囚永德以觀變,及威克大樑,思乃釋永德而謝之。庚寅,郭威帥百官上言:"比皇帝到闕,動涉浹旬,請太后臨朝聽政。"
先是,馬希萼遣蠻兵圍玉潭,朱進忠引兵會之。崔洪璉兵敗,奔還長沙。希萼引兵繼進,攻岳州,刺史王贇拒之,五日不克。希萼使人謂贇曰:"公非馬氏之臣乎?不事我,欲事異國乎?為人臣而懷貳心,豈不辱其先人?"贇曰:"亡父為先王將,六破淮南兵。今大王兄弟不相容,贇常恐淮南坐收其弊,一旦以遺體臣淮南,誠辱先人耳!大王苟能釋憾罷兵,兄弟雍睦如初,贇敢不盡死以事大王兄弟,豈有二心乎?"希萼慚,引兵去。辛卯,至湘陰,焚掠而過。至長沙,軍於湘西,步兵及蠻兵軍于岳麓,朱進忠自玉潭引兵會之。
馬希廣遣劉彥瑫召水軍指揮使許可瓊帥戰艦五百艘屯城北津,屬於南津,以馬希崇為監軍。又遣馬軍指揮使李彥溫將騎兵屯駝口,扼湘陰路,步軍指揮使韓禮將二千人屯楊柳橋,扼柵路。可瓊,德勳之子也。
壬辰,太后始臨朝,以王峻為樞密使,袁{山義}為宣徽南院使,王殷為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郭崇威為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曹威為侍衛步軍都指揮使,陳州刺史李谷權判三司。
劉銖、李洪建及其黨皆梟首於市,而赦其家。郭威謂公卿曰:"劉銖屠吾家,吾複屠其家,怨仇反覆,庸有極乎!"由是數家獲免。王殷屢為洪建請免死,郭威不許。後匡贊至兗州,慕容彥超執而獻之。李業至陝州,其兄保義節度使洪信不敢匿於家。業懷金將奔晉陽,至絳州,盜殺之而取其金。
蜀施州刺史田行皋奔荊南。高保融曰:"彼貳于蜀,安肯盡忠於我!"執之,歸於蜀,伏誅。
鎮州、刑州奏:"契丹主將數萬騎入寇,攻內丘,五日不克,死傷其眾。有戍兵五百叛應契丹,引契丹入城,屠之,又陷饒陽。"太后敕郭威將大軍擊之,國事權委竇貞固、蘇禹珪、王峻,軍事委王殷。十二月,甲午朔,郭威發大樑。
丁酉,以翰林學士、戶部侍郎范質為樞密副使。
初,蠻酋彭師暠降于楚,楚人惡其獷直。楚王希廣獨憐之,以為強弩指揮使,領辰州刺史,師暠常欲為希廣死。及朱進忠與蠻兵合七千餘人至長沙,營於江西,師暠登城望之,言於希廣曰:"朗人驟勝而驕,雜以蠻兵,攻之易破也。願假臣步卒三千,自巴溪渡江,出嶽麓之後,至水西,令許可瓊以戰艦渡江,腹背合擊,必破之。前軍敗,則其大軍自不敢輕進矣。"希廣將從之。時馬希萼已遣間使以厚利啖許可瓊,許分湖南而治,可瓊有貳心,乃謂希廣曰:"師暠與梅山諸蠻皆族類,安可信也!可瓊世為楚將,必不負大王,希萼竟何能為!"希廣乃止。希萼尋以戰艦四百餘艘泊江西。希廣命諸將皆受可瓊節度,日賜可瓊銀五百兩,希廣屢造其營計事。可瓊常閉壘,不使士卒知朗軍進退。希廣歎曰:"真將軍也,吾何憂哉!"可瓊或夜乘單舸詐稱巡江,與希萼會水西,約為內應。一旦,彭師暠見可瓊,瞋目叱之,拂衣入見希廣曰:"可瓊將叛國,人皆知之,請速除之,無貽後患。"希廣曰:"可瓊,許侍中之子,豈有是邪!"師暠退,歎曰:"王仁而不斷,敗亡可翹足俟也!"
潭州大雪,平地四尺,潭、朗兩軍久不得戰。希廣信巫覡及僧語,塑鬼于江上,舉手以卻朗兵,又作大像於高樓,手指水西,怒目視之,命眾僧日夜誦經,希廣自衣僧服膜拜求福。
甲辰,朗州步軍指揮使武陵何敬真等以蠻兵三千陳于楊柳橋,敬真望韓禮營旌旗紛錯,曰:"彼眾已懼,擊之易破也。"朗人雷暉衣潭卒之服潛入禮寨,手劍擊禮,不中,軍中驚擾。敬真等乘其亂擊之,禮軍大潰,禮被創走,至家而卒。於是朗兵水陸急攻長沙,步軍指揮使吳宏、小門使楊滌相謂曰:"以死報國,此其時矣!"各引兵出戰。宏出清泰門,戰不利。滌出長樂,戰自辰至午,朗兵小卻。許可瓊、劉彥瑫按兵不救。滌士卒饑疲,退就食。彭師暠戰於城東北隅。蠻兵自城東縱火,城上人招許可瓊軍使救城,可瓊舉全軍降希萼,長沙遂陷。朗兵及蠻兵大掠三日,殺吏民,焚廬舍,自武穆王以來所營宮室,皆為灰燼,所積寶貨,皆入蠻落。李彥溫望見城中火起,自駝口引兵救之,朗人已據城拒戰。彥溫攻清泰門,不克,與劉彥瑫各將千餘人奉文昭王及希廣諸子趣袁州,遂奔唐。張暉降於希萼。左司馬希崇帥將吏詣希萼勸進。吳宏戰,血滿袖,見希萼曰:"不幸為許可瓊所誤,今日死,不愧先王矣!"彭師暠投槊於地,大呼請死。希萼歎曰:"鐵石人也!"皆不殺。
乙巳,希崇迎希萼入府視事,閉城,分捕希廣及掌書記李弘皋、弟弘節、都軍判官唐昭胤及鄧懿文、楊滌等,皆獲之。希萼謂希廣曰:"承父兄之業,豈無長幼乎?"希廣曰:"將吏見推,朝廷見命耳。"希萼皆囚之。丙午,希萼命內外巡檢侍衛指揮使劉賓禁止焚掠。丁未,希萼自稱天策上將軍、武安、武平、靜江、寧遠等軍節度使、楚王。以希崇為節度副使、判官府事,湖南要職,悉以朗人為之。臠食李弘皋、弘節、唐昭胤、楊滌,斬鄧懿文於市。戊申,希萼謂將吏曰:"希廣懦夫,為左右所制耳,吾欲生之,可乎?"諸將皆不對。朱進忠嘗為希廣所答,對曰:"大王三年血戰,始得長沙,一國不容二主,他日必悔之。"戊申,賜希廣死。希廣臨刑,猶誦佛書,彭師暠葬之於瀏陽門外。
武甯節度使贇留右都押牙鞏延美、元從都教練使楊溫守徐州,與馮道等西來,在道仗衛,皆如王者,左右呼萬歲。郭威至滑州。留數日,贇遣使慰勞。諸將受命之際,相顧不拜,私相謂曰:"我輩屠陷京城,其罪大矣,若劉氏複立,我輩尚有種乎!"己酉,威聞之,即引兵行,趣澶州。辛亥,遣蘇禹珪如宋州迎嗣君。
楚王希萼以子光贊為武平留後,以何敬真為朗州牙內都指揮使,將兵戍之。希萼召拓跋恒,欲用之,恒稱疾不起。
壬子,郭威渡河,館於澶州。癸醜旦,將發,將士數千人忽大噪。威命閉門,將士逾垣登屋而入曰:"天子須侍中自為之,將士已與劉氏為仇,不可立也!"或裂黃旗以被威體,共扶抱之,呼萬歲震地,因擁威南行。威乃上太后箋,請奉漢宗廟,事太后為母。丙辰,至韋城,下書撫諭大樑士民,以昨離河上,在道秋毫不犯,勿有懷疑。戊午,威至七裡店,竇貞固帥百官出迎拜謁,因勸進。威營於皋門村。
武甯節度使贇已至宋州,王峻、王殷聞澶州軍變,遣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郭崇威將七百騎往拒之,又遣前申州刺史馬鐸將兵詣許州巡檢。崇威忽至宋州,陳於府門外,贇大驚,闔門登樓詰之。對曰:"澶州軍變,郭公慮陛下未察,故遣崇威來宿衛,無他也。"贇召崇威,崇威不敢進。馮道出與崇威語,崇威乃登樓,贇執崇威手而泣。崇威以郭威意安諭之。少頃,崇威出,時護聖指揮使張令超帥部兵為贇宿衛,徐州判官董裔說贇曰:"觀崇威視瞻舉措,必有異謀。道路皆言郭威已為帝,而陛下深入不止,禍其至哉!請急召張令超,諭以禍福,使夜以兵動崇威,奪其兵。明日,掠睢陽金帛,募士卒,北走晉陽。彼新定京邑,未暇追我,此策之上也!"贇猶豫未決。是夕,崇威密誘令超,令超帥眾歸之。贇大懼。
郭威遺贇書,雲為諸軍所迫,召馮道先歸,留趙上交、王度奉侍。道辭行,贇曰:"寡人此來所恃者,以公三十年舊相,故無疑耳。今崇威奪吾衛兵,事危矣,公何以為計?"道默然。客將賈貞數目道,欲殺之。贇曰:"汝輩勿草草,此無預馮公事。"崇威遷贇於外館,殺其腹心董裔、賈貞等數人。
己未,太后誥,廢贇為湘陰公。
馬鐸引兵入許州,劉信惶惑自殺。
庚申,太后誥,以侍中監國。百官藩鎮相繼上表勸進。壬戌夜,監國營有步兵將校醉,揚言向者澶州騎兵扶立,今步兵亦欲扶立,監國斬之。
南漢主以宮人盧瓊仙、黃瓊芝為女侍中,朝服冠帶,參決政事。宗室勳舊,誅戮殆盡,惟宦官林延遇等用事。
《資治通鑒》 宋·司馬光
後周紀
卷290 後周紀一 起辛亥(951)盡壬子(952)八月凡一年有奇 太祖廣順元年至二年
《資治通鑒》卷二百九十
◎後周紀一(起重光大淵獻,盡玄黓困敦八月,凡一年有奇)
○太祖聖神恭肅文孝皇帝上
廣順元年辛亥,西元九五一年
春,正月,丁卯,漢太后下誥,授監國符寶,即皇帝位。監國自皋門入宮,即位於崇元殿,制曰:"朕周室之裔,虢叔之後,國號宜曰周。"改元,大赦。楊邠、史弘肇、王章等皆贈官,官為斂葬,仍訪其子孫敘用之。凡倉場、庫務掌納官吏,無得收鬥餘、稱耗。舊所羨餘物,悉罷之。犯竊盜及奸者,並依晉天福元年以前刑名,罪人非反逆,無得誅及親族,籍沒家貲。唐莊宗、明宗、晉高祖各置守陵十房,漢高祖陵職員、宮人,時月薦享及守陵戶並如故。初,唐衰,多盜,不用律文,更定峻法,竊盜贓三匹者死。晉天福中,加至五匹。奸有夫婦人,無問強、和,男女並死。漢法,竊盜一錢以上皆死。又罪非反逆,往往族誅、籍沒,故帝即位,首革其弊。
初,楊邠以功臣、國戚為方鎮者多不閑吏事,乃以三司軍將補都押牙、孔目官、內知客,其人自恃敕補,多專橫,節度使不能制,至是悉罷之。帝命史弘肇親吏上党李崇矩訪弘肇親族,崇矩言:"弘肇弟弘福今存。"初,弘肇使崇矩掌其家貲之籍,由是盡得其產,皆以授弘福。帝賢之,使隸皇子榮帳下。
戊辰,以前複州防禦使王彥超權武甯節度使。
漢李太后遷居西宮,己巳,上尊號曰昭聖皇太后。
開封尹兼中書令劉勳卒。
癸酉,加王峻同平章事。
以衛尉卿劉皞主漢隱帝之喪。
初,河東節度使兼中書令劉崇聞隱帝遇害,欲舉兵南向,聞迎立湘陰公,乃止,曰:"吾兒為帝,吾又何求!"太原少尹李驤陰說崇曰:"觀郭公之心,終欲自取,公不如疾引兵逾太行,據孟津,俟徐州相公即位,然後還鎮,則郭公不敢動矣。不然,且為所賣。"崇怒曰:"腐儒,欲離間吾父子!"命左右曳出斬之。驤呼曰:"吾負經濟之才而為愚人謀事,死固甘心!家有老妻,願與之同死。"崇並其妻殺之,且奏於朝廷,示無二心。及贇廢,崇乃遣使請贇歸晉陽。詔報以"湘陰公比在宋州,今方取歸京師,必令得所,公勿以為憂。公能同力相輔,當加王爵,永鎮河東。"鞏廷美、楊溫聞湘陰公贇失位,奉贇妃董氏據徐州拒守,以俟河東援兵,帝使贇以書諭之。廷美、溫欲降而懼死,帝複遺贇書曰:"爰念斯人盡心於主,足以賞其忠義,何由責以悔尤,俟新節度使入城,當各除刺史,公可更以委曲示之。"
契丹之攻內丘也,死傷頗多,又值月食,軍中多妖異,契丹主懼,不敢深入,引兵還,遣使請和於漢。會漢亡,安國節度使劉詞送其使者詣大樑,帝遣左千牛衛將軍朱憲報聘,且敘革命之由,以金器、玉帶贈之。
帝以鄴都鎮撫河北,控制契丹,欲以腹心處之。乙亥,以甯江節度使、侍衛親軍都指揮使王殷為鄴都留守、天雄節度使、同平章事,領軍如故,仍以侍衛司從赴鎮。
丙子,帝帥百官詣西宮,為漢隱帝舉哀成服,皆如天子禮。
慕容彥超遣使入貢,帝慮其疑懼,賜詔慰安之,曰:"今兄事已至此,言不欲繁,望弟扶持,同安億兆。"
戊寅,殺湘陽公于宋州。
是日,劉崇即皇帝位於晉陽,仍用乾祐年號,所有者並、汾、忻、代、嵐、憲、隆、蔚、沁、遼、麟、石十二州之地。以節度判官鄭珙為中書侍郎,觀察判官滎陽趙華為戶部侍郎,並同平章事。以次子承鈞為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太原尹,以節度副使李存瑰為代州防禦使,裨將武安張元徽為馬步軍都指揮使,陳光裕為宣徽使。
北漢主謂李存瑰、張元徽曰:"朕以高祖之業,一朝墜地,今日位號,不得已而稱之。顧我是何天子,汝曹是何節度使邪!"由是不建宗廟,祭祀如家人,宰相俸錢月止百緡,節度使止三十緡,自餘薄有資給而已,故其國中少廉吏。客省使河南李光美嘗為直省官,頗諳故事,北漢朝廷制度,皆出於光美。北漢主聞湘陰公死,哭曰:"吾不用忠臣之言,以至於此!"為李驤立祠,歲時祭之。
己卯,乙太師馮道為中書令,加竇貞固侍中,蘇禹珪司空。
王彥超奏遣使齎敕詣徐州,鞏廷美等猶豫不肯啟關,詔進兵攻之。
帝謂王峻曰:"朕起於寒微,備嘗艱苦,遭時喪亂,一旦為帝王,豈敢厚自奉養以病下民乎!"命峻疏四方貢獻珍美食物,庚辰,下詔悉罷之。其詔略曰:"所奉止於朕躬,所損被於甿庶。"又曰:"積於有司之中,甚為無用之物。"又詔曰:"朕生長軍旅,不親學問,未知治天下之道,文武官有益國利民之術,各具封事以聞,鹹宜直書,勿事辭藻。"帝以蘇逢吉之第賜王峻,峻曰:"是逢吉所以族李崧也!"辭而不處。
初,契丹主北歸,橫海節度使潘聿撚棄鎮隨之,契丹主以聿撚為西南路招討使。及北漢主立,契丹主使聿撚遺劉承鈞書。北漢主使承鈞複書,稱:"本朝淪亡,紹襲帝位,欲循晉室故事,求援北朝。"契丹主大喜。北漢主發兵屯陰地、黃澤、團柏。丁亥,以承鈞為招討使,與副招討使白從暉、都監李存瑰將步騎萬人寇晉州。從暉,吐穀渾人也。
郭崇威更名崇,曹威更名英。
二月,丁酉,以皇子天雄牙內都指揮使榮為鎮甯節度使,選朝士為之僚佐,以侍御史王敏為節度判官,右補闕崔頌為觀察判官,校書郎王樸為掌書記。頌,協之子;朴,東平人也。
戊戌,北漢兵五道攻晉州,節度使王晏閉城不出。劉承鈞以為怯,蟻附登城。晏伏兵奮擊,北漢兵死傷者千餘人。承鈞遣副兵馬使安元寶焚晉州西城,元寶來降。承鈞乃移軍攻隰州。癸卯,隰州刺史許遷遣步軍都指揮使耿繼業迎擊北漢兵於長壽村,執其將程筠等,殺之。未幾,北漢兵攻州城,數日不克,死傷甚眾,乃引去。遷,鄆州人也。
甲辰,楚王希萼遣掌書記劉光輔入貢于唐。
帝悉出漢宮中寶玉器數十,碎之於庭,曰:"凡為帝王,安用此物!聞漢隱帝日與嬖寵於禁中嬉戲,珍玩不離側,茲事不遠,宜以為鑒!"仍戒左右,自今珍華悅目之物,無得入宮。
丁未,契丹主遣其臣嫋骨支與朱憲偕來,賀即位。
戊申,敕前資官各聽自便居外州。陳思讓未至湖南,馬希萼已克長沙。思讓留屯郢州,敕召令還。
丁巳,遣尚書左丞田敏使契丹。北漢主遣通事舍人李鞏言使於契丹;乞兵為援。
詔加泰甯節度使慕容彥超中書令,遣翰林學士魚崇諒詣兗州諭指。崇諒,即崇遠也。彥超上表謝。三月,壬戌朔,詔報之曰:"向以前朝失德,少主用讒,倉猝之間,召卿赴闕。卿即賓士應命,信宿至京,救國難而不顧身,聞君召而不俟駕。以至天亡漢祚,兵散梁郊,降將敗軍,相繼而至,卿即便回馬首,徑返龜陰。為主為時,有終有始。所謂危亂見忠臣之節,疾風知勁草之心。若使為臣者皆能如茲,則有國者誰不欲用!所言朕潛龍河朔之際,平難浚郊之時,緣不奉示喻之言,亦不得差人至行闕。且事主之道,何必如斯!若或二三於漢朝,又安肯忠信于周室!以此為懼,不亦過乎!卿但悉力推心,安民體國,事朕之事,如事故君,不惟黎庶獲安,抑亦社稷是賴。但堅表率,未議替移。由衷之誠,言盡於此。"
唐以楚王希萼為天策上將軍、武安、武平、靜江、甯遠節度使兼中書令、楚王,以右僕射孫忌、客省使姚鳳為冊禮使。
丙寅,遣前淄州刺史陳思讓將兵戍磁州,扼黃澤路。
楚王希萼既得志,多思舊怨,殺戮無度,晝夜縱酒荒淫,悉以軍府事委馬希崇。希崇複多私曲,政刑紊亂。府庫既盡於亂兵,籍民財以賞齎士卒,或封其門而取之,士卒猶以不均怨望。雖朗州舊將佐從希萼來者,亦皆不悅,有離心。
劉光輔之入貢于唐也,唐主待之厚,光輔密言:"湖南民疲主驕,可取也。"唐主乃以營屯都虞候邊鎬為信州刺史,將兵屯袁州,潛圖進取。
小門使謝彥顒,本希萼家奴,以首面有寵於希萼,至與妻妾雜坐,恃恩專橫。常肩隨希崇,或拊其背,希崇銜之。故事,府宴,小門使執兵在門外。希萼使彥顒預坐,或居諸將之上,諸將皆恥之。
希萼以府舍焚蕩,命朗州靜江指揮使王逵、副使周行逢帥所部兵千餘人治之,執役甚勞,又無犒賜,士卒皆怨,竊言曰:"囚免死則役作之。我輩從大王出萬死取湖南,何罪而囚役之!且大王終日酣歌,豈知我輩之勞苦乎!"逵、行逢聞多,相謂曰:"眾怨深矣,不早為計,禍及吾曹。"壬申旦,帥其眾各執長柯斧、白梃,逃歸朗州。時希萼醉未醒,左右不敢白。癸酉,始白之。希萼遣湖南指揮使唐師翥將千餘人追之,不及,直抵朗州。逵等乘其疲乏,伏兵縱擊,士卒死傷殆盡,師翥脫歸。逵等黜留後馬光贊,更以希萼兄子光惠知州事。光惠,希振之子也。尋奉光惠為節度使,逵等與何敬真及諸軍指揮使張倣參決軍府事。希萼具以狀言于唐,唐主遣使以厚賞招諭之。逵等納其賞,縱其使,不答其詔,唐亦不敢詰也。
王彥超奏克徐州,殺鞏廷美等。
北漢李鞏言至契丹,契丹主使拽剌梅裡報之。
丙子,敕:"朝廷與唐本無仇怨,緣淮軍鎮,各守疆域,無得縱兵民擅入唐境。商旅往來,無得禁止。"
己卯,潞州送涉縣所獲北漢將卒二百六十餘人,各賜衫袴巾履遣還。
加吳越王弘俶諸道兵馬都元帥。
夏,四月,壬辰朔,濱淮州鎮上言:"淮南饑民過淮糴穀,未敢禁止。"詔曰:"彼之生民,與此何異,宜令州縣津鋪無得禁止。"
蜀通奏使高延昭固辭知樞密院,丁未,以前雲安榷鹽使太原伊審征為通奏使,知樞密院事。審征,蜀高祖妹褒國公主之子也,少與蜀主相親狎,及知樞密,政之大小悉以諮之。審征亦以經濟為己任,而貪侈回邪,與王昭遠相表裡,蜀政由是浸衰。
吳越王弘俶徙廢王弘倧居東府,為築宮室,治園圃,娛悅之,歲時供饋甚厚。
契丹主遣使如北漢,告以周使田敏來,約歲輸錢十萬緡。北漢主使鄭珙以厚賂謝契丹,自稱"侄皇帝致書于叔天授皇帝",請行冊禮。
五月,己巳,遣左金吾將軍姚漢英等使於契丹,契丹留之。辛未,北漢禮部侍郎、同平章事鄭珙卒於契丹。
甲戌,義武節度使孫方簡避皇考諱,更名方諫。
定難節度使李彝殷遣使奉表於北漢。
六月,辛亥,以樞密使、同平章事王峻為左僕射兼門下侍郎,樞密副使、兵部侍郎范質、戶部侍郎、判三司李穀為中書侍郎,並同平章事,穀仍判三司。司徒兼侍中竇貞固、司空兼中書侍郎、同平章事蘇禹珪並罷守本官。癸醜,範質參知樞密院事。丁巳,以宣徽北院使翟光鄴兼樞密副使。
初,帝討河中,已為人望所屬。李穀時為轉運使,帝數以微言諷之,穀但以人臣盡節為對,帝以是賢之。即位,首用為相。時國家新造,四方多故,王峻夙夜盡心,知無不為,軍旅之謀,多所裨益。範質明敏強記,謹守法度。李穀沉毅有器略,在帝前議論,辭氣慷慨,善譬諭以開主意。
武平節度使馬光惠,愚懦嗜酒,不能服諸將,王逵、周行逢、何敬真謀以辰州刺史廬陵劉言驍勇得蠻夷心,欲迎以為副使。言知逵等難制,曰:"不往,將攻我。"乃單騎赴之。既至,眾廢光惠,送于唐,推言權武平留後,表求旄節于唐,唐人未許。亦稱藩于周。
吳越王弘俶以前內外馬步都統軍使仁俊無罪,複其官爵。
契丹遣燕王述軋等冊命北漢王為大漢神武皇帝,妃為皇后。北漢主更名旻。
秋,七月,北漢主遣翰林學士博興衛融等詣契丹謝冊禮,且請兵。
八月,壬戌,葬漢隱帝於潁陵。
義武節度使孫方諫入朝,壬子,徙鎮國節度使,以其弟易州刺史行友為義武留後。又徙建雄節度使于晏鎮徐州,以武甯節度使王彥超代之。
戊午,追立故夫人柴氏為皇后。
九月,北漢主遣招討使李存瑰將兵自團柏入寇。契丹欲引兵會之,與酋長議於九十九泉。諸部皆不欲南寇,契丹主強之。癸亥,行至新州之西火神澱,燕王述軋及偉王之子太甯王漚僧作亂,弑契丹主而立述軋。契丹主德光之子齊王述律逃入南山,諸部奉述律以攻述軋、漚僧,殺之,並其族黨。立述律為帝,改元應曆。自火神澱入幽州,遣使告於北漢,北漢主遣樞密直學士上党王得中如契丹,賀即位,複以叔父事之,請兵以擊晉州。
契丹主年少,好遊戲,不親國事,每夜酣飲,達旦乃寐,日中方起,國人謂之睡王。後更名明。
壬申,蜀以吏部尚書、禦史中丞範仁恕為中書侍郎兼吏部尚書、同平章事。
楚王希萼既克長沙,不賞許可瓊,疑可瓊怨望,出為蒙州刺史。遣馬步都指揮使徐威、左右軍馬步使陳敬遷、水軍都指揮使魯公館、牙內侍衛指揮使陸孟俊帥部兵立寨於城西北隅,以備朗兵。不存撫役者,將卒皆怨怒,謀作亂。希崇知其謀,戊寅,希萼宴將吏,徐威等不預,希崇亦辭疾不至。威等使人先驅踶齧馬十餘入府,自帥其徒執斧斤、白梃,聲言縶馬,奄至座上,縱橫擊人,顛踣滿地。希萼逾垣走,威等執囚之。執謝彥顒,自頂及踵剉之。立希崇為武安留後,縱兵大掠。幽希萼於衡山縣。
劉言聞希崇立,遣兵趣潭州,聲言討其篡奪之罪。壬午,軍於益陽之西。希崇懼,癸未,發兵二千拒之,又遣使如朗州求和,請為鄰藩。掌書記桂林李觀象說言曰:"希萼舊將佐猶在長沙,此必不欲與公為鄰;不若先檄希崇取其首,然後圖湖南,可兼有也。"言從之。希崇畏言,即斷都軍判官楊仲敏、掌書記劉光輔、牙內指揮使魏師進、都押牙黃勍等十餘人首,遣前辰陽縣令李翊齎送朗州。至則腐敗,言與王逵等皆以為非仲敏等首,怒責翊,翊惶恐自殺。
希崇既襲位,亦縱酒荒淫,為政不公,語多矯妄,國人不附。初,馬希萼入長沙,彭師暠雖免死,猶杖背黜為民。希崇以為師暠必怨之,使送希萼於衡山,實欲師暠殺之。師暠曰:"欲使我為弑君之人乎!"奉事逾謹。丙戌,至衡山。衡山指揮使廖偃,匡圖之子也,與其季父節度巡官匡凝謀曰:"吾家世受馬氏恩,今希萼長而被黜,必不免禍,盍相與輔之!"於是帥莊戶及鄉人悉為兵,與帥暠共立希萼為衡山王,以縣為行府,斷江為柵,編竹為戰艦,以師暠為武清節度使,召募徒眾,數日,至萬餘人,州縣多應之。遣判官劉虛己求援于唐。
徐威等見希崇所為,知必無成,又畏朗州、衡山之逼,恐一朝喪敗,俱及禍,欲殺希崇以自解。希崇微覺之,大懼,密遣客將範守牧奉表請兵于唐,唐主命邊鎬自袁州將兵萬人西趣長沙。
冬,十月,辛卯,潞州巡檢陳思讓敗北漢兵於虒亭。
唐邊鎬引兵入醴陵。癸巳,楚王希崇遣使犒軍。壬寅,遣天策府學士拓跋恒奉箋詣鎬請降。恒歎曰:"吾久不死,乃為小兒送降狀!"癸卯,希崇帥弟侄迎鎬,望塵而拜,鎬下馬稱詔勞之。甲辰,希崇等從鎬入城,鎬舍於瀏陽門樓,湖南將吏畢賀,鎬皆厚賜之。時湖南饑饉,鎬大發馬氏倉粟賑之,楚人大悅。
契丹遣彰國節度使蕭禹厥將奚、契丹五萬會北漢兵入寇。北漢主自將兵二萬自陰地關寇晉州,丁未,軍於城北,三面置寨,晝夜攻之,遊兵至絳州。時王晏已離鎮,王彥超未至,巡檢使王萬敢權知晉州,與龍捷都指揮使史彥超、虎捷指揮使何徽共拒之。史彥超,雲州人也。
癸醜,唐武昌節度使劉仁贍帥戰艦二百取嶽州,撫納降附,人忘其亡。仁贍,金之子也。
唐百官共賀湖南平,起居郎高遠曰:"我乘楚亂,取之甚易。觀諸將之才,但恐守之難耳!"遠,幽州人也。司徒致仕李建勳曰:"禍其始此乎!"唐主自即位以來,未嘗親祠郊廟,禮官以為請。唐主曰:"俟天下一家,然後告謝。"及一舉取楚,謂諸國指麾可定。魏岑侍宴言:"臣少遊元城,樂其風土,俟陛下定中原,乞魏博節度使。"唐主許之,岑趨下拜謝。其主驕臣佞如此。
馬希萼望唐人立己為潭帥,而潭人惡希萼,共請邊鎬為帥,唐主乃以鎬為武安節度使。
王峻有故人曰申師厚,嘗為兗州牙將,失職饑寒,望峻馬拜謁於道。會涼州留後折逋嘉施上表請帥於朝廷,帝以絕域非人所欲,募率府供奉官願行者,月餘,無人應募,峻薦師厚於帝。丁巳,以師厚為河西節度使。唐邊鎬趣馬希崇帥其族入朝,馬氏聚族相泣,欲重賂鎬,奏乞留居長沙。鎬微曬曰:"國家與公家世為仇敵,殆六十年,然未嘗敢有意窺公之國。今公兄弟鬥鬩,困窮自歸,若複二三,恐有不測之憂。"希崇無以應,十一月,辛酉,與宗族及將佐千餘人號慟登舟,送者皆哭,響振川穀。
帝以北漢、契丹之兵猶在晉州,甲子,以王峻為行營都部署,將兵救之。詔諸軍皆受峻節度,聽以便宜從事,得自選擇將吏。乙丑,峻行,帝自至城西餞之。
楚靜江節度副使、知桂州馬希隱,武穆王殷之少子也。楚王希廣、希萼兄弟爭國,南漢主以內侍使吳懷恩為西北招討使,將兵屯境上,伺間密謀進取。希廣遣指揮使彭彥暉將兵屯龍峒以備之。希萼自衡山遣使以彥暉為桂州都監、在城外內巡檢使、判軍府事,希隱惡之,潛遣人告蒙州刺史許可瓊。可瓊方畏南漢之逼,即棄蒙州,引兵趣桂州,與彥暉戰於城中。彥暉敗,奔衡山,可瓊留屯桂州。吳懷恩據蒙州,進兵侵掠,桂管大擾,希隱、可瓊不知所為,但相與飲酒對泣。
南漢主遺希隱書,言:"武穆王奄有全楚,富強安靖五十餘年。正由三十五舅、三十舅兄弟尋戈,自相魚肉,舉先人基業,北面仇讎。今聞唐兵已據長沙,竊計桂林繼為所取。當朝世為與國,重以婚姻,睹茲傾危,忍不赴救!已發大軍水陸俱進,當令相公舅永擁節旄,常居方面。"希隱得書,與僚佐議降之,支使潘玄珪以為不可。丙寅,吳懷恩引兵奄至城下,希隱、可瓊帥其眾,夜斬關奔全州,桂州遂潰。懷恩因以兵略定宜、連、梧、嚴、富、昭、柳、象、龔等州,南漢始盡有嶺南之地。
辛未,唐邊鎬遣先鋒指揮使李承戩將兵如衡山,趣馬希萼入朝。庚辰,希萼與將佐士卒萬餘人自潭州東下。
王峻留陝州旬日,帝以北漢攻晉州急,憂其不守,議自將由澤州路與峻會兵救之,且遣使諭峻。十二月,戊子朔,下詔以三日西征。使者至陝,峻因使者言于帝曰:"晉州城堅,未易可拔,劉崇兵鋒方銳,不可力爭。所以駐兵,待其氣衰耳,非臣怯也。陛下新即位,不宜輕動。若年駕出汜水,則慕容彥超引兵入汴,大事去矣!"帝聞之,自以手提耳曰:"幾敗吾事!"庚寅,敕罷親征。
初,泰甯節度使兼中書令慕容彥超聞徐州平,疑懼愈甚,乃招納亡命,畜聚薪糧,潛以書結北漢,吏獲其書以聞。又遣人詐為商人求援于唐。帝遣通事舍人鄭好謙就申慰諭,與之為誓。彥超益不自安,屢遣都押牙鄭麟詣闕,偽輸誠款,實覘機事。又獻天平節度使高行周書,其言皆謗毀朝廷與彥超相結之意。帝笑曰:"此彥超之詐也!"以書示行周,行周上表謝恩。既而彥超反跡益露,丙申,遣閣門使張凝將兵赴鄆州巡檢以備之。
庚子,王峻至絳州。乙已,引兵趣晉州。晉州南有蒙坑,最為險要,峻憂北漢兵據之。是日,聞前鋒已度蒙坑,喜曰:"吾事濟矣!"
慕容彥超奏請入朝,帝知其詐,即許之。既而複稱境內多盜,未敢離鎮。
北漢主攻晉州,久不克。會大雪,民相聚保山寨,野無所掠,軍乏食。契丹思歸,聞王峻至蒙坑,燒營夜遁。峻入晉州,諸將請亟追之,峻猶豫未決。明日,乃遣行營馬軍都指揮使仇弘超、都排陳使藥元福、左廂排除使陳思讓、康延沼將騎兵追之,及于霍邑,縱兵奮擊,北漢兵墜崖谷死者甚眾。霍邑道隘,延沼畏懦不急追,由是北漢兵得度。藥元福曰:"劉崇悉發其眾,挾明騎而來,志吞晉、絳。今氣衰力憊,狼狽而遁。不乘此翦撲,必為後患。"諸將不欲進,王峻複遣使止之,遂還。契丹比至晉陽,士馬什喪三四。蕭禹厥恥於無功,釘大酋長一人於市,旬餘而斬之。北漢主始息意於進取。北漢土瘠民貧,內供軍國,外奉契丹,賦繁役重,民不聊生,逃入周境者甚眾。
唐主以鎮南節度使兼中書令宋齊丘為太傅,以馬希萼為江南西道觀察使、守中書令,鎮洪州,仍賜爵楚王。以馬希崇為永泰節度使、兼侍中,鎮舒州。湖南將吏,位高者拜刺史、將軍、卿監,卑者以次拜官。唐主嘉廖偃、彭師暠之忠,以偃為左殿直軍使、萊州刺史,師暠為殿直都虞候,賜予甚厚。湖南刺史皆入朝于唐,永州刺史王贇獨後至,唐王毒殺之。
南漢主遣內侍省丞潘崇徹、將軍謝貫將兵攻郴州,唐邊鎬發兵救之。崇徹敗唐兵于義章,遂取郴州。邊鎬請除全、道二州刺史以備南漢。丙辰,唐主以廖偃為道州刺史,以黑雲指揮使張巒知全州。
是歲,唐主以安化節度使鄱陽王王延政為山南西道節度使,更賜爵光山王。
初,蒙城鎮將鹹師朗將部兵降唐,唐主以其兵為奉節都,從邊鎬平湖南。唐悉收湖南金帛、珍玩、倉粟乃至舟艦、亭館、花果之美者,皆徙于金陵,遣都官郎中楊繼勳等收湖南租賦以贍戍兵。繼勳等務為苛刻,湖南人失望。行營糧料使王紹顏減士卒糧賜,奉節指揮使孫朗、曹進怒曰:"昔吾從咸公降唐,唐待我豈如今日湖南將士之厚哉!今有功不增祿賜,又減之,不如殺紹顏及鎬,據湖南,歸中原,富貴可圖也!"
廣順二年壬子,西元九五二年
春,正月,庚申,夜,孫朗、曹進帥其徒作亂,束槁潛燒府門,火不然。邊鎬覺之,出兵格鬥,且命鳴鼓角,朗、進等以為將曉,斬關奔朗州。王逵問朗曰:"吾昔從武穆王,與淮南戰屢捷,淮南兵易與耳。今欲以朗州之眾複取湖南,可乎?"朗曰:"朗在金陵數年,備見其政事,朝無賢臣,軍無良將,忠佞無別,賞罰不當,如此,得國存幸矣,何暇兼人!朗請為公前驅,取湖南如拾芥耳!"逵悅,厚遇之。
壬戌,發開封府民夫五萬修大樑城,旬日而罷。
慕容彥超發鄉兵入城,引泗水注壕中,為戰守之備。又多以旗幟授諸鎮將,令募群盜,剽掠鄰境,所在奏其反狀。甲子,敕沂、密二州不復隸泰寧軍。以侍衛步軍都指揮使、昭武節度使曹英為都部署,討彥超,齊州防禦使史延超為副部署,皇城使河內向訓為都監,陳州防禦使樂元福為行營馬步都虞候。帝以元福宿將,命英、訓無得以軍禮見之,二人皆父事之。
唐主發兵五千,軍於下邳,以援彥超。聞周兵將至,退屯沐陽。徐州巡檢使張令彬擊之,大破唐兵,殺、溺死者千餘人,獲其將燕敬權。
初,彥超以周室新造,謂其易搖,故北召北漢及契丹,南誘唐人,使侵邊鄙,冀朝廷奔命不暇,然後乘間而動。及北漢、契丹自晉州北走,唐兵敗於沐陽,彥超之勢遂沮。
永興節度使李洪信,自以漢室近親,心不自安。城中兵不滿千人,王峻在陝,以救晉州為名,發其數百。及北漢兵遁去,遣禁兵千餘人戍長安。洪信懼,遂入朝。
壬申,王峻自晉州還,入見。
曹英等至兗州,設長圍。慕容彥超屢出戰,藥元福皆擊敗之,彥超不敢出。十餘日,長圍合,遂進攻之。
初,彥超將反,判官崔周度諫曰:"魯,詩書之國,自伯禽以來不能霸諸侯,然以禮義守之,可以長世。公於國家非有私憾,胡為自疑!況主上開諭勤至,苟撤備歸誠,則坐享泰山之安矣。獨不見杜中令、安襄陽、李河中竟何所成乎!"彥超怒。及官軍圍城,彥超括士民之財以贍軍,坐匿財死者甚眾。前陝州司馬閻弘魯,寶之子也,畏彥超之暴,傾家為獻。彥超猶以為有所匿,命周度索其家,周度謂弘魯曰:"君之死生,系財之豐約,宜無所愛。"弘魯泣拜其妻妾曰:"悉出所有以救吾死。"皆曰:"竭矣!"周度以白彥超,彥超不信,收弘魯夫妻系獄。有乳母于泥中掊得金纏臂,獻之,冀以贖其主。彥超曰:"果然,所匿必猶多。"榜掠弘魯夫妻,肉潰而死。以周度為阿庇,斬於市。
北漢遣兵寇府州,防禦使折德扆敗之,殺二千餘人。二月,庚子,德扆奏攻拔北漢岢嵐軍,以兵戍之。
甲辰,帝釋燕敬權等使歸唐,謂唐主曰:"叛臣,天下所共疾也,不意唐主助之,得無非計乎!"唐主大慚,先所得中國人,皆禮而歸之。唐之言事者猶獻取中原之策,中書舍人韓熙載曰:"郭氏有國雖淺,為治已固,我兵輕動,必有害無益。"
唐自烈祖以來,常遣使泛海與契丹相結,欲與之共制中國,更相饋遺,約為兄弟。然契丹利其貨,徒以虛語往來,實不為唐用也。
唐主好文學,故熙載與馮延己、延魯、江文蔚、潘佐、徐鉉之徒皆至美官。佑,幽州人也。當時唐之文雅於諸國為盛,然未嘗設科舉,多因上書言事拜官,至是,始命韓林學士江文蔚知貢舉,進士廬陵王克貞等三人及第。唐主問文蔚:"聊取士何如前朝?"對曰:"前朝公舉、私謁相半,臣專任至公耳。"唐主悅。中書舍人張緯,前朝登第,聞而銜之。時執政皆不由科第,相與沮毀,竟罷貢舉。
三月,戊辰,以內客省使、恩州團練使晉陽鄭仁誨為樞密副使。
甲戌,改威勝軍曰武勝軍。
唐主乙太弟太保、昭義節度使馮延己為左僕射,前鎮海節度使徐景運為中書侍郎,及右僕射孫晟皆同平章事。既宣制,戶部尚書常夢錫眾中大言曰:"白麻甚佳,但不及江文蔚疏耳!"晟素輕延己,謂人曰:"金杯玉碗,乃貯狗矢乎!"延己言于唐主曰:"陛下躬親庶務,故宰相不得盡其才,此治道所以未成也。"唐主乃悉以政事委之,奏可而已。既而延己不能勤事,文書皆仰成胥史,軍旅則委之邊將。頃之,事益不治,唐主乃複自覽之。
大理卿蕭儼惡延己為人,數上疏攻之,會儼坐失入人死罪,鐘謨、李德明輩必欲殺之,延己曰:"儼誤殺一婦人,諸君以為當死,儼九卿也,可誤殺乎?"獨上言:"儼素有直聲,今所坐已會赦,宜從寬宥。"儼由是得免。人亦以此多之。景運尋罷為太子少傅。
夏,四月,丙戌朔,日有食之。
帝以曹英等攻克兗州久未克,乙卯,下詔親征,以李穀權東京留守兼判開封府,鄭仁誨權大內都點檢,又以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郭崇充在京都巡檢。
唐主既克湖南,遣其將李建期屯益陽以圖朗州,以知全州張巒兼桂州招討使以圖桂州,久之,未有功。唐主謂馮延己、孫晟曰:"楚人求息肩於我,我未有以撫其瘡痍而虐用其力,非所以副來蘇之望。吾欲罷桂林之役,斂益陽之戍,以旌節授劉言,何如?"晟以為宜然。延己曰:"吾出偏將舉湖南,遠近震驚。一旦三分喪二,人將輕我。請委邊將察其形勢。"唐主乃遣統軍使侯訓將兵五千自吉州路趣全州,與張巒合兵攻桂州。南漢伏兵於山谷,巒等始至城下,罷乏,伏兵四起,城中出兵夾擊之,唐兵大敗,訓死,巒收散卒數百奔歸全州。
五月,庚申,帝發大樑。戊辰,至兗州。己巳,帝使人招諭慕容彥超,城上人語不遜。庚午,命諸軍進攻。
先是,術者紿彥超雲:"鎮星行至角、亢,角、亢兗州之分,其下有福。"彥超乃立祠而禱之,令民家皆立黃幡。彥超性貪吝,官軍攻城急,猶瘞藏珍寶,由是人無鬥志,將卒相繼有出降者。乙亥,官軍克城,彥超方禱鎮星祠,帥眾力戰,不勝,乃焚鎮星祠,與妻赴井死。子繼勳出走,追獲,殺之。官軍大掠,城中死者近萬人。初,彥超將反,募群盜置帳下,至者二千餘人,皆山林獷悍,竟不為用。
帝欲悉誅兗州將吏,翰林學士竇儀見馮道、範質,與之共白帝曰:"彼皆脅從耳。"乃赦之。丁醜,以端明殿學士顏衎權知兗州事。壬午,赦兗州管內,彥超黨與逃匿者期一月聽自首,前已伏誅者赦其親戚。癸未,降泰寧軍為防禦州。
唐司徒致仕李建勳卒,且死,戒家人曰:"時事如此,吾得良死幸矣!勿封土立碑,聽人耕種於其上,免為他日開發之標。"及江南之亡也,諸貴人高大之塚無不發者,惟建勳塚莫知其處。
六月,乙酉朔,帝如曲阜,謁孔子祠。既尊,將拜。左右曰:"孔子,陪臣也,不當以天子拜之。"帝曰:"孔子百世帝王之師,敢不敬乎!"遂拜之。又拜孔子墓,命葺孔子祠,禁孔林樵采。訪孔子、顏淵之後,以為曲阜令及主簿。丙戌,帝發兗州。
乙未,吳越順德太夫人吳氏卒。
丁酉,蜀大水入成都,漂沒千餘家,溺死五千餘人,壞太廟四室。戊戌,蜀大赦,賑水災之家。
己亥,帝至大樑。
朔方節度使兼中書令陳留王馮暉卒,其子牙內都虞候繼業殺其兄繼勳,自知軍府事。
太子賓客李濤之弟澣,在契丹為勤政殿學士,與幽州節度使蕭海真善。海真,契丹主兀欲之妻弟也。浣說海南內附,海真欣然許之。澣因定州諜者田重霸齎絹表以聞,且與濤書,言:"契丹主童騃,專事宴遊,無遠志,非前人之比,朝廷若能用兵,必克;不然,與和,必得。二者皆利於速,度其情勢,他日終不能力助河東者也。"壬寅,重霸至大樑,會中國多事,不果從。
辛亥,以馮繼業為朔方留後。
樞密使王峻,性輕躁,多計數,好權利,喜人附己,自以天下為己任。每言事,帝從之則喜,或時未允,輒慍懟,往往發不遜語。帝以其故舊,且有佐命功,又素知其為人,每優容之。峻年長於帝,帝即位,猶以兄呼之,或稱其字,峻以是益驕。副使鄭仁誨、皇城使向訓、恩州團練使李重進,皆帝在藩鎮時腹心將佐也,帝即位,稍稍進用。峻心嫉之,累表稱疾,求解機務,以詗帝意。帝屢遣左右敦諭,峻對使者辭氣亢厲。又遺諸道節度使書求保證,諸道各獻其書,帝驚駭久之,複遣左右慰勉,令視事,且曰:"卿倘不來,朕且自往。"猶不至。帝知樞密直學士陳觀與峻親善,令往諭指,觀曰:"陛下但聲言臨幸其第,嚴駕以待之,峻必不敢不來。"從之。秋,七月,戊子,峻入朝,帝慰勞令視事。重進,滄州人,其母即帝妹福慶長公主也。
李穀足跌,傷右臂,在告月餘。帝以穀職業繁劇,趣令入朝,辭以未任趨拜。癸巳,詔免朝參,但令視事。
蜀工部尚書、判武德軍邵延鈞不禮于監押王承丕,承丕謀作亂。辛醜,左奉聖都指揮使安次孫欽當以部兵戍邊,往辭承丕,承丕邀與俱見府公。欽不知其謀,從之。承丕至,則令左右擊殺延鈞,屠其家,稱奉詔處置軍府,即開府庫賞士卒,出系囚,發屯戍。將吏畢集,欽謂承丕曰:"今延鈞已伏辜,公宜出詔書以示眾。"承丕曰:"我能致公富貴,勿問詔書。"欽始知承丕反,因紿曰:"今內外未安,我請以部兵為公巡察。"即躍馬而出,承丕連呼之,不止。欽至營,曉諭其眾,帥以入府,攻承丕,承丕左右欲拒戰,欽叱之,皆棄兵走,遂執承丕,斬之,並其親黨,傳首成都。
天平節度使、守中書令高行周卒。行周有勇而知義,功高而不矜,策馬臨敵,叱吒風生,平居與賓僚宴集,侃侃和易,人以是重之。
癸卯,蜀主遣客省使趙季劄如梓州,慰撫吏民。
漢法,犯私鹽、麹,無問多少抵死。鄭州民有以屋稅受鹽於官,過州城,吏以為私鹽,執而殺之,其妻訟冤。癸醜,始詔犯鹽、麹者以斤兩定刑有差。
《資治通鑒》 宋·司馬光
卷291 後周紀二 起壬子(952)九月盡甲寅(954)四月凡一年有奇 太祖廣順二年至三年 顯德元年
《資治通鑒》卷二百九十一
◎後周紀二(起玄黓困敦九月,盡閼逢攝提格四月,凡一年有奇)
○太祖聖神恭肅文武皇帝中
廣順二年壬子,西元九五二年
九月,甲寅朔,吳越丞相裴堅卒。以台州刺史吳延福同參相府事。
庚午,敕北邊吏民毋得入契丹境俘掠。
契丹將高謨翰以葦筏渡胡盧河入寇,至冀州,成德節度使何福進遣龍捷都指揮使劉誠誨等屯貝州以拒之。契丹聞之,遽引兵北渡。所掠冀州丁壯數百人,望見官軍,爭鼓噪,欲攻契丹,官軍不敢應,契丹盡殺之。
蜀山南西道節度使李廷珪奏周人聚兵關中,請益兵為備。蜀主遣奉鑾肅衛都虞候趙進將兵趣利州,既而聞周人聚兵以備北漢,乃引還。
唐武安節度使邊鎬,昏懦無斷,在湖南,政出多門,不合眾心。吉水人歐陽廣上書,言:"鎬非將帥才,必喪湖南,宜別擇良帥,益兵以救其敗。"不報。
唐主使鎬經略朗州,有自朗州來者,多言劉言忠順,鎬由是不為備。唐主召劉言入朝,言不行,謂王逵曰:"唐必伐我,奈何?"逵曰:"武陵負江湖之險,帶甲數萬,安能拱手受制於人!邊鎬撫馭無方,士民不附,可一戰擒也。"言猶豫未決,周行逢曰:"機事貴速,緩則彼為之備,不可圖也。"言乃以逵、行逢及牙將何敬真、張仿、蒲公益、朱全琇、宇文瓊、彭萬和、潘叔嗣、張文表十人皆為指揮使,部分發兵。叔嗣、文表,皆朗州人也。行逢能謀,文表善戰,叔嗣果敢,三人多相須成功,情款甚昵。
諸將欲召漵州酋長苻彥通為援,行逢曰:"蠻貪而無義,前年從馬希萼入潭州,焚掠無遺。吾兵以義舉,往無不克,烏用此物,使暴殄百姓哉!"乃止。然亦畏彥通為後患,以蠻酋土團都指揮使劉瑫為群蠻所憚,補西境鎮遏使以備之。
冬,十月,逵等將兵分道趣長少,以孫朗、曹進為先鋒使,邊鎬遣指揮使郭再誠等將兵屯益陽以拒之。戊子,逵等克沅江,執都監劉承遇,裨將李師德帥眾五百降之。壬辰,逵等命軍士舉小舟自蔽,直造益陽,四面斧寨而入,遂克之,殺戍兵二千人。邊鎬告急于唐。甲午,逵等克橋口及湘陰,乙未,至潭州。邊鎬嬰城自守,救兵未至,城中兵少。丙申夜,鎬棄城走,吏民俱潰。醴陵門橋折,死者萬餘人,道州刺史廖偃為亂兵所殺。丁酉旦,王逵入城,自稱武平節度副使、權知軍府事,以何敬真為行軍司馬。遣敬真等追鎬,不及,斬首五百級。薄公益攻岳州,唐岳州刺史宋德權走,劉言以公益權知嶽州。唐將守湖南諸州者,聞長沙陷,相繼遁去。劉言盡複馬氏嶺北故地,惟郴、連入于南漢。
契丹瀛、莫、幽州大水,流民入塞散居河北者數十萬口,契丹州縣亦不之禁。詔所在賑給存處之,中國民先為所掠,得歸者什五六。
丁未,穀以病臂久未愈,三表辭位,帝遣中使諭指曰:"卿所掌至重,朕難其人,苟事功克集,何必朝禮!朕今於便殿待卿,可暫入相見。"谷入見於金祥殿,面陳悃款,帝不許。穀不得已複視事。穀未能執筆,詔以三司務繁,令刻名印用之。
辛亥,敕:"民有訴訟,必先曆縣州及觀察使處決,不直,乃聽詣台省,或自不能書牒,倩人書者,必書所倩姓名、居處。若無可倩,聽執素紙。所訴必須己事,毋得挾私客訴。"
慶州刺史郭彥欽性貪,野雞族多羊馬,彥欽故擾之以求賂,野雞族遂反,剽掠綱商。帝命寧、環二州合兵討之。
劉言遣使奉表來告,稱:"湖南世事朝廷,不幸為鄰寇所陷,臣雖不奉詔,輒糾合義兵,削平舊國。"
唐主削邊鎬官爵,流饒州。初,鎬以都虞候從查文徽克建州,凡所俘獲皆全之,建人謂之"邊佛子";及克潭州,市不易肆,潭人謂之"邊菩薩";既而為節度使,政無綱紀,惟日設齋供,盛修佛事,潭人失望,謂之"邊和尚"矣。
左僕射同平章事馮延己、右僕射同平章事孫晟上表請罪,皆釋之。晟陳請不已,乃與延己皆罷守本官。
唐主以比年出師無功,乃議休兵息民。或曰:"願陛下數十年不用兵,可小康矣!"唐主曰:"將終身不用,何數十年之有!"唐主思歐陽廣之言,拜本縣令。
十一月,辛未,徙保義節度使折從阮為靜難節度使,討野雞族。
癸酉,敕:"約每歲民間所輸牛皮,三分減二;計田十頃,稅取一皮,餘聽民自用及賣買,惟禁賣於敵國。"先是,兵興以來,禁民私賣買牛皮,悉令輸官受直。唐明宗之世,有司止償以鹽;晉天福中,並鹽不給。漢法,犯私牛皮一寸抵死,然民間日用實不可無。帝素知其弊,至是,李穀建議,均於田畝,公私便之。
十二月,丙戌,河決鄭、滑,遣使行視修塞。
甲午,前靜難節度使侯章獻買宴絹千匹,銀五百兩。帝不受,曰:"諸侯入覲,天子宜有宴犒,豈待買邪!自今如此比者,皆勿受。"
王逵將兵及洞蠻五萬攻郴州,南漢將潘崇徹救之,遇于蠔石。崇徹登高望湖南兵,曰:"疲而不整,可破也。"縱擊,大破之,伏屍八十裡。
翰林學士徐台符請誅誣告李崧者葛延遇及李澄,馮道以為屢更赦,不許。王峻嘉台符之義,白於帝,癸卯,收延遇、澄,誅之。
劉言表稱潭州殘破,乞移使府治朗州,且請貢獻、賣茶,悉如馬氏故事。許之。
唐江西觀察使楚王馬希萼入朝,唐主留之,後數年,卒于金陵,諡曰恭孝。
初,麟州土豪楊信自為刺史,受命于周。信卒,子重訓嗣,以州降北漢。至是,為群羌所圍,複歸款,求救于夏、府二州。
廣順三年癸醜,西元九五三年
春,正月,丙辰,以武平留後劉言為武平節度使,制置武安、靜江等軍事、同平章事;以王逵為武安節度使,何敬真為靜江節度使,周行逢為武安行軍司馬。
詔折從阮:"野雞族能改過者,拜官賜金帛,不則進兵討之。"壬戌,從阮奏:"酋長李萬全等受詔立誓外,自餘猶不服,方討之。"
前世屯田皆在邊地,使戍兵佃之。唐末,中原宿兵,所在皆置營田以耕曠土。其後又募高貲戶使輸課佃之,戶部別置官司總領,不隸州縣,或丁多無役,或容庇奸盜,州縣不能詰。梁太祖擊淮南,掠得牛以千萬計,給東南諸州農民,使歲輸租。自是歷數十年,牛死而租不除,民甚苦之。帝素知其弊,會闔門使、知青州張凝上便宜,請罷營田務,李穀亦以為言。乙丑,敕:"悉罷戶部營田務,以其民隸州縣;其田、廬、牛、農器,並賜見佃者為永業,悉除租牛課。"是歲,戶部增三萬餘戶。民既得為永業,始敢葺屋植木,獲地利數倍。或言:"營田有肥鐃者,不若鬻之,可得錢數十萬緡以資國。"帝曰:"利在於民,猶在國也,朕用此錢何為!"
萊州刺史葉仁魯,帝之故吏也,坐贓絹萬五千匹,錢千緡。庚午,賜死。帝遣中使賜以酒食曰:"汝自抵國法,吾無如之何。當存恤汝母。"仁魯感泣。
帝以河決為憂,王峻請自往行視,許之。鎮甯節度使榮屢求入朝,峻忌其英烈,每沮止之。閏月,榮複求入朝,會峻在河上,帝乃許之。
契丹寇定州,圍義豐軍,定和都指揮使楊弘裕夜擊其營,大獲,契丹遁去。又寇鎮州,本道兵擊走之。
丙申,鎮甯節度使榮入朝。故李守貞騎士馬全乂從榮入朝,帝召見,補殿前指揮使,謂左右曰:"全乂忠於所事,昔在河中,屢挫吾軍,汝輩宜效之。"王峻聞榮入朝,遽自河上歸,戊戌,至大樑。
雄武節度使高允權卒,其子牙內指揮使紹基謀襲父位,詐稱允權疾病,表己知軍府事。觀察判官李彬切諫,紹基怒,斬之,辛醜,以彬謀反聞。
王峻固求領藩鎮,帝不得已,壬寅,以峻兼平盧節度使。
高紹基屢奏雜虜犯邊,冀得承襲,帝遣六宅使張仁謙詣延州巡檢,紹基不能匿,始發父喪。
戊申,折從阮奏降野雞二十一族。
唐草澤邵棠上言:"近遊淮上,聞周主恭儉,增修德政。吾兵新破於潭、朗,恐其有南征之志,宜為之備。"
初,王逵既克潭州,以指揮使何敬真為靜江節度副使,朱全琇為武安節度副使,張文表為武平節度副使,周行逢為武安行軍司馬。敬真、全琇各置牙兵,與逵分廳視事,吏民莫知所從。每宴集,諸將使酒,紛拿如市,無複上下之分,唯行逢、文表事逵盡禮,逵親愛之。敬真與逵不協,辭歸朗州,又不能事劉言,與全琇謀作亂。言素忌逵之強,疑逵使敬真伺己,將討之,逵聞之,甚懼。行逢曰:"劉言素不與吾輩同心,何敬真、朱全琇恥在公下,公宜早圖之。"逵喜曰:"與公共除凶党,同治潭、朗,夫複何憂!"會南漢寇全、道、永州,行逢請:"身至朗州說言,遣敬真、全琇南討,俟至長沙,以計取之,如掌中物耳。"逵從之。行逢至朗州,言以敬真為南面行營招討使,全琇為先鋒使,將牙兵百餘人會潭州兵以禦南漢。二人至長沙,逵出郊迎,相見甚歡,宴飲連日,多以美妓餌之,敬真因淹留不進。朗州指揮使李仲遷部兵三千人久戍潭州,敬真使之先發,趣嶺北,都頭符會等因士卒思歸,劫仲遷擅還朗州。逵乘敬真醉,使人詐為言使者,責敬真以"南寇深侵,不亟捍禦而專務荒宴,太師命械公歸西府。"因收系獄。全琇逃去,遣兵追捕之。二月,辛亥朔,斬敬真以徇。未幾,獲全琇及其黨十餘人,皆斬之。
癸醜,鎮甯節度使榮歸澶州。
初,契丹主德光北還,以晉傳國寶自隨。至是,更以玉作二寶。
王逵遣使以斬何敬真告劉言,言不得己,庚申,斬符會等數人。
樞密使、平盧節度使、同平章事王峻,晚節益狂躁,奏請以端明殿學士顏衎、樞密直學士陳觀代范質、李穀為相,帝曰:"進退宰輔,不可倉猝,俟朕更思之。"峻力論列,語浸不遜,日向中,帝尚未食,峻爭之不已。帝曰:"今方寒食,俟假開,如卿所奏。"峻乃退。
癸亥,帝函召宰相、樞密使入,幽峻於別所。帝見馮道等,泣曰:"王峻陵朕太甚,欲盡逐大臣,翦朕羽翼。朕惟一子,專務間阻,暫令詣闕,已懷怨望。豈有身典樞機,複兼宰相,又求重鎮!觀其志趣,殊未盈厭。無君如此,誰則堪之!"甲子,貶峻商州司馬,制辭略曰:"肉視群後,孩撫朕躬。"帝慮鄴都留守王殷不自安,命殷子尚食使承誨詣殷,諭以峻得罪之狀。峻至商州,得腹疾,帝猶湣之,命其妻往視之,未幾而卒。
帝命折從阮分兵屯延州,高紹基始懼,屢有貢獻。又命供奉官張懷貞將禁兵兩指揮屯鄜、延,紹基乃悉以軍府事授副使張匡圖。甲戌,以客省使向訓權知延州。
三月,甲申,以鎮甯節度使榮為開封尹、晉王。丙戌,以樞密副使鄭仁誨為鎮甯節度使。
初,殺牛族與野雞族有隙,聞官軍討野雞,饋餉迎奉,官軍利其財畜而掠之;殺牛族反,與野雞合,敗甯州刺史張建武于包山。帝以郭彥欽擾群胡,致其作亂,黜廢於家。
初,解州刺史浚儀郭元昭與榷鹽使李溫玉有隙,溫玉婿魏仁浦為樞密主事,元昭疑仁浦庇之。會李守貞反,溫玉有子在河中,元昭收系溫玉,奏言其叛,事連仁浦。帝時為樞密使,知其誣,釋不問。至是,仁浦為樞密承旨,元昭代歸,甚懼,過洛陽,以告仁浦弟仁滌,仁滌曰:"吾兄平生不與人為怨,況肯以私害公乎!"既至,丁亥,仁浦白帝,以元昭為慶州刺史。己醜,以棣州團練使太原王仁鎬為宣徽北院使兼樞密副使。
唐主複以左僕射馮延己同平章事。
周行逢惡武平節度副使張仿,言于王逵曰:"何敬真,仿之親戚,臨刑以後事屬仿,公宜備之。"夏,四月,庚申,逵召仿飲,醉而殺之。
丙寅,歸德節度使兼侍中常思入朝,戊辰,徙平盧節度使。將行,奏曰:"臣在宋州,舉絲四萬餘兩在民間,謹以上進,請征之。"帝頷之。五月,丁亥,敕榜宋州,凡常思所舉絲悉蠲之,已輸者複歸之,思亦無怍色。
自唐末以來,所在學校廢絕,蜀毋昭裔出私財百萬營學館,且請刻板印《九經》。蜀主從之。由是蜀中文學複盛。
六月,壬子,滄州奏契丹知戶台軍事范陽張藏英來降。
初,唐明宗之世,宰相馮道、李愚請令判國子監田敏校正《九經》,刻板印賣,朝廷從之。丁巳,板成,獻之。由是,雖亂世,《九經》傳佈甚廣。
王逵以周行逢知潭州,自將兵襲朗州,克之,殺指揮使鄭珓,執武安節度使、同平章事劉言,幽於別館。
秋,七月,王殷三表請入朝,帝疑其不誠,遣使止之。
唐大旱,井泉涸,淮水可涉,饑民度淮而北者相繼,濠、壽發兵禦之,民與兵鬥而北來。帝聞之曰:"彼我之民一也,聽糴米過淮。"唐人遂築倉,多糴以供軍。八月,己未,詔唐民以人畜負米者聽之,以舟車運載者勿予。
王逵遣使上表,誣"劉言謀以朗州降唐,又欲攻潭州,其眾不從,廢而囚之,臣已至朗州撫安軍府訖。"且請複移使府治潭州。甲戌,遣通事舍人翟光裔詣湖南宣撫,從其所請。逵還長沙,以周行逢知朗州事,又遣潘叔嗣殺劉言於朗州。
九月,己亥,武成節度使白重贊奏塞決河。
契丹寇樂壽,齊州戍兵右保甯都頭劉彥章殺都監杜延熙,謀應契丹,不克,並其黨伏誅。
南漢主立其子繼興為衛王,璿興為桂王,慶興為荊王,保興為禎王,崇興為梅王。
東自青、徐,南至安、複,西至丹、慈,北至貝、鎮,皆大水。
帝自入秋得風痹疾,害於食飲及步趨,術者言宜散財以禳之。帝欲祀南郊,又以自梁以來,郊祀常在洛陽,疑之。執政曰:"天子所都則可以祀百神,何必洛陽!"於是,始築圜丘、社稷壇,作太廟於大樑。癸亥,遣馮道迎太廟社稷神主於洛陽。
南漢大赦。冬,十一月,己醜,太常請准洛陽築四郊諸壇,從之。十二月,丁未朔,神主至大樑,帝迎於西郊,祔享於太廟。
鄴都留守、天雄節度使兼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同平章事王殷恃功專橫,凡河北鎮戍兵應用敕處分者,殷即以帖行之,又多掊斂民財。帝聞之不悅,使人謂曰:"卿與國同體,鄴都帑庾甚豐,卿欲用則取之,何患無財!"成德節度使何福進素惡殷,甲子,福進入朝,密以殷陰事白帝,帝由是疑之。乙丑,殷入朝,詔留殷充京城內外巡檢。
戊辰,府州防禦使折德扆奏北漢將喬贇入寇,擊走之。
王殷每出入,從者常數百人。殷請量給鎧仗以備巡邏,帝難之。時帝體不平,將行郊祀,而殷挾震主之勢在左右,眾心忌之。壬申,帝利疾禦滋德殿,殷入起居,遂執之。下制誣殷謀以郊祀日作亂,流登州,出城,殺之,命鎮甯節度使鄭仁誨詣鄴都安撫。仁誨利殷家財,擅殺殷子,遷其家屬於登州。
唐祠部朗中、知制誥徐鉉言貢舉初設,不宜遽罷,乃複行之。
先是,楚州刺史田敬洙請修白水塘溉田以實邊,馮延己以為便。李德明因請大辟曠土為屯田,修復所在渠塘堙廢者。吏因緣侵擾,大興力役,奪民田甚眾,民愁怨無訴。徐鉉以白唐主,唐主命鉉按視之,鉉籍民田悉歸其主。或譖鉉擅作威福,唐主怒,流鉉舒州。然白水塘竟不成。
唐主又命少府監馮延魯巡撫諸州,右拾遺徐鍇表延魯無才多罪,舉措輕淺,不宜奉使。唐主怒,貶鍇校書郎、分司東都。鍇,鉉之弟也。
道州盤容洞蠻酋盤崇聚眾自稱盤容州都統,屢寇郴、道州。
乙亥,帝朝享太廟,被兗冕,左右掖以登階,才及一室,酌獻,俯首不能拜而退,命晉王榮終禮。是夕,宿南郊,疾尤劇,幾不救,夜分小愈。
顯德元年甲寅,西元九五四年
春,正月,丙子朔,帝祀圜丘,僅能瞻仰致敬而已,進爵奠幣皆有司代之。大赦,改元。聽蜀境通商。
戊寅,罷鄴都,但為天雄軍。
庚辰,加晉王榮兼侍中,判內外兵馬事。時群臣希得見帝,中外恐懼,聞晉王典兵,人心稍安。
軍士有流言郊賞薄于唐明宗時者,帝聞之,壬午,召諸將至寢殿,讓之曰:"朕自即位以來,惡衣菲食,專以贍軍為念。府庫蓄積,四方貢獻,贍軍之外,鮮有贏餘,汝輩豈不知之!今乃縱凶徒騰口,不顧人主之勤儉,察國之貧乏,又不思己有何功而受賞,惟知怨望,于汝輩安乎!"皆惶恐謝罪,退,索不逞者戮之,流言乃息。
初,帝在鄴都,奇愛小吏曹翰之才,使之事晉王榮。榮鎮澶州,以為牙將。榮入為開封尹,未別召翰,翰自至,榮怪之。翰請間言曰:"大王,國之儲嗣,今主上寢疾,大王當入侍醫藥,奈何猶決事於外邪!"榮感悟,即日入止禁中。丙戌,帝疾篤,停諸司細務皆勿奏,有大事,則晉王榮稟進止宣行之。
以鎮甯節度使鄭仁誨為樞密使、同平章事。
戊子,以義武留後孫行友、保義留後韓通、朔方留後馮繼業皆為節度使。通,太原人也。
帝屢戒晉王曰:"昔吾西征,見唐十八陵無不發掘者,此無他,惟多藏金玉故也。我死,當衣以紙衣,斂以瓦棺;速營葬,勿久留宮中;壙中無用石,以甓代之;工人役徒皆和雇,勿以煩民;葬畢,募近陵民三十戶,蠲其雜徭,使之守視;勿修下宮,勿置守陵宮人,勿作石羊、虎、人、馬,惟刻石置陵前雲:'周天子平生好儉約,遺令用紙衣、瓦棺,嗣天子不敢違也。'汝或吾違,吾不福汝!"又曰:"李洪義當與節鉞,魏仁浦勿使離樞密院。"
庚寅,詔前登州刺史周訓等塞決河。先是,河決靈河、魚池、酸棗、陽武、常樂驛、河陰、六明鎮、原武凡八口。至是分遣使者塞之。
帝命趣草制,以端明殿學士、戶部侍郎王溥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壬辰,宣制畢,左右以聞,帝曰:"吾無恨矣!"以樞密副使王仁鎬為永興節度使,以殿前都指揮使李重進領武信節度使,馬軍都指揮使樊愛能領武定節度使,步軍都指揮使何徽領昭武節度使。重進年長於晉王榮,帝召入禁中,屬以後事,仍命拜榮,以定君臣之分。是日,帝殂於滋德殿,秘不發喪。乙未,宣遺制。丙申,晉王即皇帝位。
初,靜海節度使吳權卒,子昌岌立。昌岌卒,弟昌文立。是月,始請命于南漢,南漢以昌文為靜海節度使兼安南都護。
北漢主聞太祖晏駕,甚喜,謀大舉入寇,遣使請兵於契丹。二月,契丹遣其武定節度使、政事令楊兗將萬餘騎如晉陽。北漢主自將兵三萬,以義成節度使白從暉為行軍都部署,武甯節度使張元徽為前鋒都指揮使,與契丹自團柏南趣潞州。
蜀左匡聖馬步都指揮使、保甯節度使安思謙譖殺張業,廢趙廷隱,蜀人皆惡之。蜀主使將兵救王景崇,思謙逗橈無功,內慚懼,不自安。自張業之誅,宮門守衛加嚴,思謙以為疑己,言多不遜。思謙典宿衛,多殺士卒以立威。蜀主閱衛士,有年尚壯而為思謙所斥者,複留隸籍,思謙殺之,蜀主不能平。思謙三子,扆、嗣、裔,倚父勢暴橫,為國人患。翰林使王藻屢言思謙怨望,將反,丁巳,思謙入朝,蜀主命壯士擊殺之,及其三子。藻亦坐擅啟邊奏,並誅之。
北漢兵屯梁侯驛,昭義節度使李筠遣其將穆令均將步騎二千逆戰,筠自將大軍壁于太平驛。張元徽與令均戰,陽不勝而北,令均逐之,伏發,殺令均,俘斬士卒千餘人。筠遁歸上黨,嬰城自守。筠,即李榮也,避上名改焉。
世宗聞北漢主入寇,欲自將兵禦之,群臣皆曰:"劉崇自平陽遁走以來,勢蹙氣沮,必不敢自來。陛下新即位。山陵有日,人心易搖,不宜輕動,宜命將禦之。"帝曰:"崇幸我大喪,輕朕年少新立,有吞天下之心,此必自來,朕不可不往。"馮道固爭之,帝曰:"昔唐太宗定天下,未嘗不自行,朕何敢偷安!"道曰:"未審陛下能為唐太宗否?"帝曰:"以吾兵力之強,破劉崇如山壓卵耳!"道曰:"未審陛下能為山否?"帝不悅。惟王溥勸行,帝從之。
三月,乙亥朔,蜀主加捧聖、控鶴都指揮使兼中書令孫漢韶武信節度使,賜爵樂安郡王,罷軍職。蜀主懲安思謙之跋扈,命山南西道節度使李廷珪等十人分典禁兵。
北漢乘勝進逼潞州。丁醜,詔天雄節度使符彥卿引兵自磁州固鎮出北漢軍後,以鎮甯節度使郭崇副之;又詔河中節度使王彥超引兵自晉州東出邀北漢軍,以保義節度使韓通副之;又命馬軍都指揮使、甯江節度使樊愛能、步軍都指揮使、清淮節度使何徽、義成節度使白重贊、鄭州防禦使史彥超、前耀州團練使符彥能將兵先趣澤州,宣微使向訓監之。重贊,憲州人也。
辛巳,大赦。
癸未,帝命馮道奉梓宮赴山陵,以鄭仁誨為東京留守。
乙酉,帝發大樑。庚寅,至懷州。帝欲兼行速進,控鶴都指揮使真定趙晁私謂通事舍人鄭好謙曰:"賊勢方盛,宜持重以挫之。"好謙言於帝,帝怒曰:"汝安得此言!必為人所使,言其人則生,不然必死,"好謙以實對,帝命並晁械於州獄。壬辰,帝過澤州,宿於州東北。
北漢主不知帝至,過潞州不攻,引兵而南,是夕,軍于高平之南。癸巳,前鋒與北漢兵遇,擊之,北漢兵卻。帝慮其遁去,趣諸軍亟進。北漢主以中軍陳于巴公原,張元徽軍其東,楊兗軍其西,眾頗嚴整。時河陽節度使劉詞將後軍未至,眾心危懼,而帝志氣益銳,命白重贊與侍衛馬步都虞候李重進將左軍居西,樊愛能、何徽將右軍居東,向訓、史彥超將精騎居中央,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將禁兵衛帝。帝介馬自臨陳督戰。北漢主見周軍少,悔召契丹,謂諸將曰:"吾自用漢軍可破也,何必契丹!今日不惟克周,亦可使契丹心服。"諸將皆以為然。楊兗策馬前望周軍,退謂北漢主曰:"勍敵也,未可輕進!"北漢主奮髯,曰:"時不可失,請公勿言,試觀我戰。"兗默然不悅。時東北風方盛,俄而忽轉南風,北漢副樞密使王延嗣使司天監李義白北漢主雲:"時可戰矣。"北漢主從之。樞密直學士王得中扣馬諫曰:"義可斬也!風勢如此,豈助我者邪!"北漢主曰:"吾計已決,老書生勿妄言,且斬汝!"麾東軍先進,張元徽將千騎擊周右軍。
合戰未幾,樊愛能、何徽引騎兵先遁,右軍潰。步兵千餘人解甲呼萬歲,降於北漢。帝見軍勢危,自引親兵犯矢石督戰。太祖皇帝時為宿衛將,謂同列曰:"主危如此,吾屬何得不致死!"又謂張永德曰:"賊氣驕,力戰可破也!公麾下多能左射者,請引兵乘高西出為左翼,我引兵為右翼以擊之。國家安危,在此一舉!"永德從之,各將二千人進戰。太祖皇帝身先士卒,馳犯其鋒,士卒死戰,無不一當百,北漢兵披靡。內殿直夏津馬仁瑀謂眾曰:"使乘輿受敵,安用我輩!"躍馬引弓大呼,連斃數十人,士氣益振。殿前右番行首馬全乂言於帝曰:"賊勢極矣,將為我擒,願陛下按轡勿動,徐觀諸將破之。"即引數百騎進陷陳。
北漢主知帝自臨陳,褒賞張元徽,趣使乘勝進兵。元徽前略陳,馬倒,為周兵所殺。元徽,北漢之驍將也,北軍由是奪氣。時南風益盛,周兵爭奮,北漢兵大敗,北漢主自舉赤幟以收兵,不能止。楊兗畏周兵之強,不敢救,且恨北漢主之語,全軍而退。
樊愛能、何徽引數千騎南走,控弦露刃,剽掠輜重,役徒驚走,失亡甚多。帝遣近臣及親軍校追諭止之,莫肯奉詔,使者或為軍士所殺,揚言:"契丹大至,官軍敗績,餘眾已降虜矣。"劉詞遇愛能等於塗,愛能等止之,詞不從,引兵而北。時北漢主尚有餘眾萬餘人,阻澗而陳,薄暮,詞至,複與諸軍擊之,北漢兵又敗,殺王延嗣,追至高平,僵屍滿山谷,委棄禦特及輜重、器械、雜畜不可勝紀。是夕,帝宿於野次,得步兵之降敵者,皆殺之。樊愛能等聞周兵大捷,與士卒稍稍複還,有達曙不至者。甲午,休兵于高平,選北漢降卒數千人為效順指揮,命前武勝行軍司馬唐景思將之,使戍淮上,餘二千餘人賜資裝縱遣之。李穀為亂兵所迫,潛竄山谷,數日乃出。丁酉,帝至潞州。
北漢主自高平被褐戴笠,乘契丹所贈黃騮,帥百餘騎由雕窠嶺遁歸,宵迷,俘村民為導,誤之晉州,行百餘裡,乃覺之,殺導者。晝夜北走,所至,得食未舉箸,或傳周兵至,輒蒼黃而去。北漢主衰老力憊,仗於馬上,晝夜馳驟,殆不能支,僅得入晉陽。
帝欲誅樊愛能等以肅軍政,猶豫未決。己亥,晝臥行宮帳中,張永德侍側,帝以其事訪之,對曰"愛能等素無大功,忝冒節鉞,望敵先逃,死未塞責。且陛下方欲削平四海,苟軍法不立,雖有熊羆之士,百萬之眾,安得而用之!"帝擲枕於地,大呼稱善。即收愛能、徽及所部軍使以上七十餘人。責之曰:"汝曹皆累朝宿將,非不能戰。今望風奔遁者,無他,正欲以朕為奇貨,賣與劉崇耳!"悉斬之。帝以何徽先守晉州有功,欲免之,既而以法不可廢,遂並誅之,而給槥歸葬。自是驕將惰卒始知所懼,不行姑息之政矣。庚子,賞高平之功,以李重進兼忠武節度使,向訓兼義成節度使,張永德兼武信節度使,史彥超為鎮國節度使。張永德盛稱太祖皇帝之智勇,帝擢太祖皇帝為殿前都虞候,領嚴州刺史,以馬仁瑀為控鶴弓箭直指揮使,馬全乂為散員指揮使。自餘將校遷拜者凡數十人,士卒有自行間擢主軍廂者。釋趙晁之囚。
北漢主收散卒,繕甲兵,完城塹以備周。楊兗將其眾北屯代州,北漢王遣王得中送兗,因求救於契丹,契丹主遣得中還報,許發兵救晉陽。壬寅,以符彥卿為河東行營都部署兼知太原行府事,以郭崇副之,向訓為都監,李重進為馬步都虞候,史彥超為先鋒都指揮使,將步騎二萬發潞州。仍詔王彥超、韓通自陰地關入,與彥卿合軍而進,又以劉詞為隨駕部署,保大節度使白重贊副之。
漢昭聖皇太后李氏殂於西宮。
夏,四月,北漢盂縣降。符彥卿軍晉陽城下,王彥超攻汾州,北漢防禦使董希顏降。帝遣萊州防禦使康延沼攻遼州,密州防禦使田瓊攻沁州,皆不下。供備庫副使太原李謙溥單騎說遼州刺史張漢超,漢超即降。
乙卯,葬聖神恭肅文武孝皇帝于嵩陵,廟號太祖。
南漢主以高王弘邈為雄武節度使,鎮邕州。弘邈以齊、鎮二王相繼死於邕州,固辭,求宿衛,不許。至鎮,委政僚佐,日飲酒,禱鬼神。或上書誣弘邈謀作亂,戊午,南漢主遣甘泉宮使林延遇賜鴆殺之。
初,帝遣符彥卿等北征,但欲耀兵於晉陽城下,未議攻取。既入北漢境,其民爭以食物迎周師,泣訴劉氏賦役之重,願供軍須,助攻晉陽,北漢州縣繼有降者。帝聞之,始有兼併之意。遣使往與諸將議之,諸將皆言"芻糧不足,請且班師以俟再舉。"帝不聽。既而諸軍數十萬聚於太原城下,軍士不免剽掠,北漢民失望,稍稍保山谷自固。帝聞之,馳詔禁止剽掠,安撫農民,止征今歲租稅,及募民入粟拜官有差,仍發澤、潞、晉、絳、慈、隰及山東近便諸州民運糧以饋軍。己未,遣李穀詣太原計度芻糧。
庚申,太師、中書令瀛文懿王馮道卒。道少以孝謹知名,唐莊宗世始貴顯,自是累朝不離將、相、三公、三師之位,為人清儉寬弘,人莫測其喜慍,滑稽多智,浮沉取容,嘗著《長樂老敘》,自述累朝榮遇之狀,時人往往以德量推之。
歐陽修論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況為大臣而無廉恥,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讀馮道《長樂老敘》,見其自述以為榮,其可謂無廉恥者矣,則天下國家可從而知也。予于五代得全節之士三,死事之臣十有五,皆武夫戰卒,豈於儒者果無其人哉?得非高節之士,惡時之亂,薄其世而不肯出歟?抑君天下者不足顧,而莫能致之歟?予嘗聞五代時有王凝者,家青、齊之間,為虢州司戶參軍,以疾卒於官。凝家素貧,一子尚幼,妻李氏,攜其子,負其遺骸以歸,東過開封,止于旅舍,主人不納。李氏顧天已暮,不肯去,主人牽其臂而出之。李氏仰天慟曰:"我為婦人,不能守節,而此手為人所執邪!"即引斧自斷其臂,見者為之嗟泣。開封尹聞之,白其事於朝,厚恤李氏而笞其主人。嗚呼!士不自愛其身而忍恥以偷生者,聞李氏之風,宜少知愧哉!
臣光曰:天地設位,聖人則之,以制禮立法,內有夫婦,外有君臣。婦之從夫,終身不改;臣之事君,有死無貳。此人道之大倫也。苟或廢之,亂莫大焉!範質稱馮道厚德稽古,宏才偉量,雖朝代遷貿,人無間言,屹若巨山,不可轉也。臣愚以為正女不從二夫,忠臣不事二君。為女不正,雖複華色之美,織紝之巧,不足賢矣;為臣不忠,雖複材智之多,治行之優,不足貴矣。何則?大節已虧故也。道之為相,曆五朝、八姓,若逆旅之視過客,朝為仇敵,暮為君臣,易面變辭,曾無愧怍,大節如此,雖有小善,庸足稱乎!或以為自唐室之亡,群雄力爭,帝王興廢,遠者十餘年,近者四三年,雖有忠智,將若之何!當是之時,失臣節者非道一人,豈得獨罪道哉!臣愚以為忠臣憂公如家,見危致命,君有過則強諫力爭,國敗亡則竭節致死。智士邦有道則見,邦無道則隱,或滅跡山林,或優遊下僚。今道尊寵則冠三師,權任則首諸相,國存則依違拱嘿,竊位素餐,國亡則圖全苟免,迎謁勸進。君則興亡接踵,道則富貴自如,茲乃奸臣之尤,安得與他人為比哉!或謂道能全身遠害於亂世,斯亦賢已。臣謂君子有殺身成仁,無求生害仁,豈專以全身遠害為賢哉!然則盜蹠病終而子路醢。果誰賢乎?抑此非特道之愆也,時君亦有責焉,何則?不正之女,中士羞以為家;不忠之人,中君羞以為臣。彼相前朝,語其忠則反君事仇,語其智則社稷為墟。後來之君,不誅不棄,乃複用以為相,彼又安肯盡忠於我而能獲其用乎!故曰:非特道之愆,亦時君之責也!
辛酉,符彥卿奏北漢憲州刺史太原韓光願、嵐州刺史郭言皆舉城降。初,符彥卿有女適李守貞之子崇訓,相者言其貴當為天下母。守貞喜曰:"吾婦猶母天下,況我乎!"反意遂決。及敗,崇訓先自刃其弟妹,次及符氏;符氏匿幃下,崇訓倉猝求之不獲,遂自剄。亂兵既入,符氏安坐堂上,叱亂兵曰:"吾父與郭公為昆弟,汝曹勿無禮!"太祖遣使歸之於彥卿。及帝鎮澶州,太祖為帝娶之。壬戌,立為皇后。後性和惠而明決,帝甚重之。
王彥超、韓通攻石州,克之,執刺史安彥進。癸亥,沁州刺史李廷誨降。庚午,帝發潞州,趣晉陽。癸酉,北漢忻州監軍李勍殺刺史趙皋及契丹通事楊耨姑,舉城降。以勍為忻州刺史。
王逵表請複徙使府治朗州。
《資治通鑒》 宋·司馬光
卷292 後周紀三 起甲寅(954)五月盡丙辰(956)二月凡一年有奇 太祖顯德元年 世宗顯德二年至三年
《資治通鑒》卷二百九十二
◎後周紀三(起閼逢攝提格五月,盡柔兆執徐二月,凡一年有奇)
○太祖聖神恭肅文武孝皇帝下
顯德元年甲寅,西元九五四年
五月,甲戌朔,王逵自潭州遷於朗州。以周行逢知潭州事,以潘叔嗣為岳州團練使。
丙子,帝至晉陽城下,旗幟環城四十裡。楊兗疑北漢代州防禦使鄭處謙貳于周,召與計事,欲圖之。處謙知之,不往。兗使胡騎數十守其城門,處謙殺之,因閉門拒兗。兗奔歸契丹。契丹主怒其無功,囚之。處謙舉城來降。丁醜,置靜塞軍於代州,以鄭處謙為節度使。
契丹數千騎屯忻、代之間,為北漢之援,庚辰,遣符彥卿等將步騎萬餘擊之。彥卿入忻州,契丹退保忻口。
丁亥,置甯化軍於汾州,以石、沁二州隸之。代州將桑珪、解文遇殺鄭處謙,誣奏雲潛通契丹。
符彥卿奏請益兵,癸巳,遣李筠、張永德將兵三千赴之。契丹遊騎時至忻州城下,丙申,彥卿與諸將陳以待之。史彥超將二十騎為前鋒,遇契丹,與戰,李筠引兵繼之,殺契丹二千人。彥超恃勇輕進,去大軍浸遠,眾寡不敵,為契丹所殺,筠僅以身免,周兵死傷甚眾。彥卿退保忻州,尋引兵還晉陽。府州防禦使折德扆將州兵來朝。辛醜,複置永安軍於府州,以德扆為節度使。時大發兵夫,東自懷、孟,西及薄、陝,以攻晉陽,不克。會久雨,士卒疲病,及史彥超死,乃議引還。
初,王得中返自契丹,值周兵圍晉陽,留止代州。及桑珪殺鄭處謙,囚得中,送于周軍。帝釋之,賜以帶、馬,問,"虜兵何時當至?"得中曰:"臣受命送楊袞,他無所求。"或謂得中曰:"契丹許公發兵,公不以實告,契丹兵即至,公得無危乎?"得中太息曰:"吾食劉氏祿,有老母在圍中,若以實告,周人必發兵據險以拒之。如此,家國兩亡,吾獨生何益!不若殺身以全家國,所得多矣!"甲辰,帝以得中欺罔,縊殺之。
乙巳,帝發晉陽。匡國節度使藥元福言於帝曰:"進軍易,退軍難。"帝曰:"朕一以委卿。"元福乃勒兵成列而殿。北漢果出兵追躡,元福擊走之。然軍還匆遽,芻糧數十萬在城下者,悉焚棄之。軍中訛言相驚,或相剽掠,軍須失亡不可勝計。所得北漢州縣,周所置刺史等皆棄城走,惟代州桑珪既叛北漢,又不敢歸周,嬰城自守,北漢遣兵攻拔之。
乙酉,帝至潞州。甲子,至鄭州。丙寅,謁嵩陵。庚午,至大樑。帝違眾議破北漢,自是政事無大小皆親決,百官受成於上而已。河南府推官高錫上書諫,以為:"四海之廣,萬機之眾,雖堯舜不能獨治,必擇人而任之。今陛下一以身親之,天下不謂陛下聰明睿智足以兼百官之任,皆言陛下褊迫疑忌舉不信群臣也。不若選能知人公正者以為宰相,能愛民聽訟者以為守令,能豐財足食者使掌金谷,能原情守法者使掌刑獄,陛下但垂拱明堂,視其功過而賞罰之,天下何憂不治!何必降君尊而代臣職,屈貴位而親賤事,無乃失為政之本乎!"帝不從。錫,河中人也。
北漢主憂憤成疾,悉以國事委其子侍衛都指揮使承鈞。
河西節度使申師厚不俟詔,擅棄鎮入朝,署其子為留後。秋,七月,癸酉朔,責授率府副率。
丁醜,加吳越王錢弘俶天下兵馬都元帥。
癸巳,加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范質守司徒,以樞密直學士、工部侍郎長山景範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判三司。加樞密使、同平章事鄭仁誨兼侍中。乙未,以樞密副使魏仁浦為樞密使。范質既為司徒,司徒竇貞固歸洛陽,府縣以民視之,課役皆不免。貞固訴于留守向訓,訓不聽。
初,帝與北漢主相拒于高平,命前澤州刺史李彥崇將兵守江豬嶺,遏北漢主歸路。彥崇聞樊愛能等南遁,引兵退,北漢主果自其路遁去。八月,己酉,貶彥崇率府副率。
己巳,廢鎮國軍。
初,太祖以建雄節度使王晏有拒北漢之功,其鄉裡有滕縣,徙晏為武甯節度使。晏少時嘗為群盜,至鎮,悉召故黨,贈之金帛、鞍馬,謂曰:"吾鄉素名多盜,昔吾與諸君皆嘗為之,想後來者無能居諸君之右。諸君幸為我語之,使勿複為,為者吾必族之。"於是一境清肅。九月,徐州人請為之立衣錦碑。許之。
冬,十月,甲辰,左羽林大將軍孟漢卿坐納槁稅,場官擾民,多取耗餘,賜死。有司奏漢卿罪不至死。上曰:"朕知之,欲以懲眾耳!"
己酉,廢安遠、永清軍。
初,宿衛之士,累朝相承,務求姑息,不欲簡閱,恐傷人情,由是羸老者居多。但驕蹇不用命,實不可用,每遇大敵,不走即降。其所以失國,亦多由此。帝因高平之戰,始知其弊。癸亥,謂侍臣曰:"凡兵務精不務多,今以農夫百未能養甲士一,奈何浚民之膏澤,養此無用之物乎!且健懦不分,眾何所勸!"乃命大簡諸軍,精銳者升之上軍,羸者斥去之。又以驍勇之士多為諸藩鎮所蓄,詔募天下壯士,鹹遣詣闕,命太祖皇帝選其尤者為殿前諸班,其騎步諸軍,各命將帥選之。由是士卒精強,近代無比,征伐四方,所向皆捷,選練之力也。
戊辰,帝謂侍臣曰:"諸道盜賊頗多,討捕終不能絕,蓋由累朝分命使臣巡檢,致藩侯、守令皆不致力。宜悉召還,專委節鎮、州縣,責其清肅。"
河自楊劉至於博州百二十裡,連年東潰,分為二派,匯為大澤,彌漫數百里。又東北壞古堤而出,灌齊、棣、淄諸州,至於海涯,漂沒民田廬不可勝計,流民采菰稗、捕魚以給食,朝廷屢遣使者不能塞。十一月,戊戌,帝遣李穀詣澶、鄆、齊按視堤塞,役徒六萬,三十日而畢。
北漢主疾病,命其子承鈞監國,尋殂。遣使告哀於契丹。契丹遣驃騎大將軍、知內侍省事劉承訓冊命承鈞為帝,更名鈞。北漢孝和帝性孝謹,既嗣位,勤於為政,愛民禮士,境內粗安。每上表於契丹主稱男,契丹主賜之詔,謂之"兒皇帝"。
馬希萼之帥群蠻破長沙也,府庫累世之積,皆為漵州蠻酋苻彥通所掠,彥通由是富強,稱王於溪洞間。王逵既得湖南,欲遣使撫之,募能往者,其將王虔朗請行。既至,彥通盛侍衛而見之,禮貌甚倨。虔朗厲聲責之曰:"足下自稱苻秦苒裔,宜知禮義,有以異於群蠻。昔馬氏在湖南,足下祖父皆北面事之。今王公盡得馬氏之地,足下不早往乞盟,致使者先來,又不接之以禮,異日得無悔乎!"彥通慚懼,起,執虔朗手謝之。虔朗知其可動,因說之曰:"溪洞之地,隋、唐之世皆為州縣,著在圖籍。今足下上無天子之詔,下無使府之命,雖自王於山谷之間,不過蠻夷一酋長耳!曷若去王號,自歸於王公,王公必以天子之命授足下節度使,與中國侯伯等夷,豈不尊榮哉!"彥通大喜,即日去王號,因虔朗獻銅鼓數枚于王逵。逵曰:"虔朗一言勝數萬兵,真國士也!"承制以彥通為黔中節度使,以虔朗為都指揮使,預聞府政。虔朗,桂州人也。
逵慮西界鎮遏使、錦州刺史劉瑫為邊患,表為鎮南節度副使,充西界都招討使。
是歲,湖南大饑,民食草木實。武清節度使、知潭州事周行逢開倉以賑之,全活甚眾。行逢起於微賤,知民間疾苦,勵精為治,嚴而無私,辟署僚屬,皆取廉介之士,約束簡要,吏民便之,其自奉甚薄;或譏其太儉,行逢曰:"馬氏父子窮奢極靡,不恤百姓,今子孫乞食於人,又足效乎!"
世宗睿武孝文皇帝上
△顯德二年乙卯,西元九五五年
春,正月,庚辰,上以漕運自晉、漢以來不給鬥耗,綱吏多以虧欠抵死,詔自今每斛給耗一鬥。
定難節度使李彝興以折德扆亦為節度使,與己並列,恥之,塞路不通周使。癸未,上謀于宰相,對曰:"夏州邊鎮,朝廷向來每加優借,府州褊小,得失不系重輕,旦宜撫諭彝興,庶全大體。"上曰:"德扆數年以來,盡忠戮力以拒劉氏,奈何一旦棄之!且夏州惟產羊馬,貿易百貨,悉仰中國,我若絕之,彼何能為!"乃遣供奉官齊藏珍齎招書責之,彝興惶恐謝罪。
戊子,蜀置威武軍於鳳州。
辛卯,初令翰林學士、兩省官舉令、錄。除官之日,仍署舉者姓名,若貪穢敗官,並當連坐。
契丹自晉、漢以來屢寇河北,輕騎深入,無藩籬之限,效野之民每困殺掠。言事者稱深、冀之間有胡盧河,橫亙數百里,可浚之以限其奔突。是月,詔忠武節度使王彥超、彰信節度使韓通將兵夫浚胡盧河,築城于李晏口,留兵戍之。帝召德州刺史張藏英,問以備邊之策,藏英具陳地形要害,請列置戍兵,募邊人驍勇者,厚其稟給,自請將之,隨便宜討擊。帝皆從之,以藏英為沿邊巡檢招收都指揮使。藏英到官數月,募得千餘人。王彥超等行視役者,嘗為契丹所圍。藏英引所募兵馳擊,大破之。自是契丹不敢涉胡盧河,河南之民始得休息。
二月,庚子朔,日有食之。
蜀夔恭孝王仁毅卒。
壬戌,詔群臣極言得失,其略曰:"朕于卿大夫,才不能盡知,面不能盡識,若不采其言而觀其行,審其意而察其忠,則何以見器略之淺深,知任用之當否!若言之不入,罪實在予;苟求之不言,咎將誰執!"
唐主以中書侍郎、知尚書省嚴續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
三月,辛未,以李晏口為靜安軍。
帝常憤廣明以來中國日蹙,及高平既捷,慨然有削平天下之志。會秦州民夷有詣大樑獻策請恢復舊疆者,帝納其言。
蜀主聞之,遣客省使趙季劄案視邊備。季劄素以文武才略自任,使還,奏稱:"雄武節度使韓繼勳、鳳州刺史王萬迪非將帥才,不足以禦大敵。"蜀主問:"誰可往者?"季劄自請行。丙申,以季劄為雄武監軍使,仍以宿衛精兵千人為之部曲。
帝以大樑城中迫隘,夏,四月,乙卯,詔展外城,先立標幟,俟今冬農隙興板築,東作動則罷之,更俟次年,以漸成之。且令自今葬埋皆出所標七裡之外,其標內俟縣官分畫街衢、倉場、營廨之外,聽民隨便築室。
丙辰,蜀主命知樞密院王昭遠按行北邊城寨及甲兵。
上謂宰相曰:"朕每思致治之方,未得其要,寢令不忘。又自唐、晉以來,吳、蜀、幽、並皆阻聲教,未能混壹,宜命近臣著《為君難為臣不易論》及《開邊策》各一篇,朕將覽焉。"比部郎中王朴獻策,以為:"中國之失吳、蜀、幽、並,皆由失道。今必先觀所以失之之原,然後知所以取之之術。其始失之也,莫不以君暗臣邪,兵驕民困,奸黨內熾,武夫外橫,因小致大,積微成著。今欲取之,莫若反其所為而已。夫進賢退不肖,所以收其才也;恩隱誠信,所以結其心也;賞功罰罪,所以盡其力也;去奢節用,所以豐其財也;時使薄斂,所以阜其民也。俟群才既集,政事既治,財用既充,士民既附,然後舉而用之,功無不成矣!彼之人觀我有必取之勢,則知其情狀者願為間諜,知其山川者願為鄉導,民心既歸,天意必從矣。凡攻取之道,必先其易者。唐與吾接境幾二千里,其勢易擾也。擾之當以無備之處為始,備東則擾西,備西則擾東,彼必奔走而救之。奔走之間,可以知其虛實強弱,然後避實擊虛,避強擊弱。未須大舉,且以輕兵擾之。南人懦怯,聞小有警,必悉師以救之。師數動則民疲而財竭,不悉師則我可以乘虛取之。如此,江北諸州將悉為我有。既得江北,則用彼之民,行我之法,江南亦易取也。得江南則嶺南、巴蜀可傳檄而定。南方既定,則燕地必望風內附。若其不至,移兵攻之,席捲可平矣。惟河東必死之寇,不可以恩信誘,當以強兵制之。然彼自高平之敗,力竭氣沮,必未能為邊患。宜且以為後圖,俟天下既平,然後伺間一舉可擒也。今士卒精練,甲兵有備,群下畏法,諸將效力,期年之後可以出師,宜自夏秋蓄積實邊矣。"上欣然納之。時群臣多守常偷安,所對少有可取者,惟樸神峻氣勁,有謀能斷,凡所規畫,皆稱上意,上由是重其器識。未幾,遷左諫議大夫,知開封府事。
上謀取秦、鳳,求可將者。王溥薦宣徽南院使、鎮安節度使向訓。上命訓與鳳翔節度使王景、客省使高唐昝居潤偕行。五月,戊辰朔,景出兵自散關趣秦州。
敕天下寺院,非敕額者悉廢之。禁私度僧尼,凡欲出家者必俟祖父母、父母、伯叔之命。惟兩京、大名府、京兆府、青州聽設戒壇。禁僧俗捨身、斷手足、煉指、掛燈、帶鉗之類幻惑流俗者。令兩京及諸州每歲造僧帳,有死亡、歸俗,皆隨時開落。是歲,天下寺院存者二千六百九十四,廢者三萬三百三十六,見僧四萬二千四百四十四,尼一萬八千七百五十六。
王景拔黃牛等八寨。戊寅,蜀主以捧聖控鶴都指揮使、保甯節度使李廷珪為北路行營都統,左衛聖步軍都指揮使高彥儔為招討使,武甯節度使呂彥珂副之,客省使趙崇韜為都監。
蜀趙季劄至德陽,聞周師入境,懼不敢進,上書求解邊任還奏事,先遣輜重及妓妾西歸。丁亥,單騎馳入成都,眾以為奔敗,莫不震恐。蜀主問以機事,皆不能對。蜀主怒,系之禦史台,甲午,斬之於崇禮門。
六月,庚子,上親錄囚于內苑。有汝州民馬遇,父及弟為吏所冤死,屢經覆按,不能自伸,上臨問,始得其實,人以為神。由是諸長吏無不親察獄訟。
壬寅,西師與蜀李廷珪等戰于威武城東,不利,排陳使濮州刺史胡立等為蜀所擒。丁未,蜀主遣間使如北漢及唐,欲與之俱出兵以制周,北漢主、唐主皆許之。
己酉,以彰信節度使韓通充西南行營馬步軍都虞候。
戊午,南漢主殺禎州節度使通王弘政,於是高祖之諸子盡矣。
壬戌,以樞密院承旨清河張美為右領軍大將軍、權點檢三司事。初,帝在澶州,美掌州之金谷隸三司者,帝或私有所求,美曲為供副。太祖聞之怒,恐傷帝意,但徙美為濮州馬步都虞候。美治財精敏,當時鮮及,故帝以利權授之。帝征伐四方,用度不乏,美之力也,然思其在澶州所為,終不以公忠待之。秋,七月,丁卯朔,以王景兼西南行營都招討使,向訓兼行營兵馬都監。宰相以景等久無功。饋運不繼,固請罷兵。帝命太祖皇帝往視之,還,言秦、鳳可取之狀,帝從之。
八月,丁未,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景範罷判三司,尋以父喪罷政事。
王景等敗蜀兵,獲將卒三百。己未,蜀主遣通奏使、知樞密院、武泰節度使伊審征如行營慰扶,仍督戰。
帝以縣官久不鑄錢,而民間多銷錢為器皿及佛像,錢益少,九月,丙寅朔,敕始立監采銅鑄錢,自非縣官法物、軍器及寺觀鐘磐鈸鐸之類聽留外,自餘民間銅器、佛像,五十日內悉令輸官,給其直;過期隱匿不輸,五斤以上其罪死,不及者論刑有差。上謂侍臣曰:"卿輩勿以毀佛為疑。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於善,斯奉佛矣。彼銅像豈所謂佛邪!且吾聞佛志在利人,雖頭目猶舍以佈施,若朕身可以濟民,亦非所惜也。"
臣光曰:若周世宗,可謂仁矣!不愛其身而愛民;若周世宗,可謂明矣!不以無益廢有益。
蜀李廷珪遣先鋒都指揮使李進據馬嶺寨,又遣奇兵出斜谷,屯白澗,又分兵出鳳州之北唐倉鎮及黃花谷,絕周糧道。閏月,王景遣裨將張建雄將兵二千抵黃花,又遣兵千人趣唐倉,扼蜀歸路。蜀染院使王巒將兵出唐倉,與建雄戰於黃花,蜀兵敗,奔唐倉,遇周兵,又敗,虜巒及其將士三千人。馬嶺、白澗兵皆潰,李廷珪、高彥儔等退保青泥嶺。蜀雄武節度使兼侍中韓繼勳棄秦州,奔還成都、觀察判宮趙玭舉城降,斜穀援兵亦潰。成、階二州皆降,蜀人振恐。玭,澶州人也。帝欲以玭為節度使,範質固爭以為不可,乃以為郢州刺史。壬子,百官入賀,帝舉酒屬王溥曰:"邊功之成,卿擇帥之力也!"
甲子,上與將相食於萬歲殿,因言:"兩日大寒,朕於宮中食珍膳,深愧無功於民而坐享於祿,既不能躬耕而食,惟當親冒矢石為民除害,差可自安耳!"
乙丑,蜀李廷珪上表待罪。冬,十月,壬申,伊審征至成都請罪。皆釋之。蜀主致書於帝請和,自稱大蜀皇帝,帝怒其抗禮,不答。蜀主愈恐,聚兵糧於劍門、白帝,為守禦之備,募兵既多,用度不足,始鑄鐵錢,榷境內鐵器,民甚苦之。
唐主性和柔,好文章,而喜人順己,由是諂諛之臣多進用,政事日亂。既克建州,破湖南,益驕,有吞天下之志。李守貞、慕容彥超之叛,皆為之出師,遙為聲援。又遣使自海道通契丹及北漢,約共圖中國。值中國多事,未暇與之校。先是,每冬淮水淺涸,唐人常發兵戍守,謂之"把淺"。壽州監軍吳廷紹以為疆場無事,坐費資糧,悉罷之。清淮節度使劉仁贍上表固爭,不能得。十一月,乙未朔,帝以李穀為淮南道前軍行營都部署兼知廬、壽等行府事,以忠武節度使王彥超副之,督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韓令坤等十二將以伐唐。令坤,磁州武安人也。
汴水自唐末潰決,自埇橋東南悉為汙澤。上謀擊唐,先命武甯節度使武行德發民夫,因故堤疏導之,東至泗上。議者皆以為難成,上曰:"數年之後,必獲其利。"
丁未,上與侍臣論刑賞,上曰:"朕必不因怒刑人,因喜賞人。"先是,大樑城中民侵街衢為舍,通大車者蓋寡,上悉命直而廣之,廣者至三十步。又遷墳墓於標外。上曰:"近廣京城,於存歿擾動誠多。怨謗之語,朕自當之,他日終為人利。"
王景等圍鳳州,韓通分兵城固鎮以絕蜀之援兵。戊申,克鳳州,擒蜀威武節度使王環及都監趙崇溥等將士五千人。崇溥不食而死。環,真定人也。乙卯,制曲赦秦、鳳、階、成境內,所獲蜀將士,願留者優其俸賜,願去者給資裝而遣之。詔曰:"用慰眾情,免違物性,其四州之民,二稅征科之外,凡蜀人所立諸色科徭,悉罷之。"
唐人聞周兵將至而懼,劉仁贍神氣自若,部分守禦,無異平日,眾情稍安。唐主以神武統軍劉彥貞為北面行營都部署,將兵二萬趣壽州,奉化節度使、同平章事皇甫暉為應援使,常州團練使姚鳳為應援都監,將兵三萬屯定遠。召鎮南節度使宋齊丘還金陵,謀國難,以翰林承旨、戶部尚書殷崇義為吏部尚書、知樞密院。
李谷等為浮梁,自正陽濟淮。十二月,甲戌,谷奏王彥超敗唐兵二千餘人於壽州城下,己卯,又奏先鋒都指揮使白延遇敗唐兵千餘人於山口鎮。
丙戌,樞密使兼侍中韓忠正公鄭仁誨卒。上臨其喪,近臣奏稱歲道非便,上曰:"君臣義重,何日時之有!"往哭盡哀。
吳越王弘俶遣元帥府判官陳彥禧入貢,帝以詔諭弘俶,使出兵擊唐。
顯德三年丙辰,西元九五六年
春,正月,丙午,以王環為右驍衛大將軍,賞其不降也。
丁酉,李谷奏敗唐兵千餘人於上窯。
戊戌,發開封府、曹、滑、鄭州之民十餘萬築大樑外城。
庚子,帝下詔親征淮南,以宣徽南院使、鎮安節度使向訓權東京留守,端明殿學士王樸副之,彰信節度使韓通權點檢侍衛司及在京內外都巡檢。命侍衛都指揮使、歸德節度使李重進將兵先赴正陽,河陽節度使白重贊將親兵三千屯潁上。壬寅,帝發大樑。李穀攻壽州,久不克。唐劉彥貞引兵救之,至來遠鎮,距壽州二百里,又以戰艦數百艘趣正陽,為攻浮梁之勢。李穀畏之,召將佐謀曰:"我軍不能水戰,若賊斷浮梁,則腹背受敵,皆不歸矣!不如退守浮梁以待車駕。"上至圉鎮,聞其謀,亟遣中使乘驛止之。比至,已焚芻糧,退保正陽。丁未,帝至陳州,亟遣李重進引兵趣淮上。
辛亥,李穀奏:"賊艦中淮而進,弩炮所不能及,若浮梁不守,則眾心動搖,須至退軍。今賊艦日進,淮水日漲,若車駕親臨,萬一糧道阻絕,其危不測。願陛下且駐蹕陳、潁,俟李重進至,臣與之共度賊艦可禦,浮梁可完,立具奏聞。但若厲兵秣馬,春去冬來,足使賊中疲弊,取之未晚。"帝覽奏,不悅。
劉彥貞素驕貴,無才略,不習兵,所曆藩鎮,專為貪暴,積財巨億,以賂權要,由是魏岑等爭譽之,以為治民如龔、黃,用兵如韓、彭,故周師至,唐主首用之。其裨將鹹師朗等皆勇而無謀,聞李穀退,喜,引兵直抵正陽,旌旗輜重數百里,劉仁贍及池州刺史張全約固止之。仁贍曰:"公軍未至而敵人先遁,是畏公之威聲也,安用速戰!萬一失利,則大事去矣!"彥貞不從。既行,仁贍曰:"果遇,必敗。"乃益兵乘城為備。李重進度淮,逆戰於正陽東,大破之,斬彥貞,生擒鹹師朗等,斬首萬餘級,伏屍三十裡,收軍資器械三十餘萬。是時江、淮久安,民不習戰,彥貞既敗,唐人大恐,張全約收餘眾奔壽州,劉仁贍表全約為馬步左廂都指揮使。皇甫暉、姚鳳退保清流關。滁州刺史王紹顏委城走。
壬子,帝至永寧鎮,謂侍臣曰:"聞壽州圍解,農民多歸村落,今聞大軍至,必複入城。憐其聚為餓殍,宜先遣使存撫,各令安業。"甲寅,帝至正陽,以李重進代李穀為淮南道行營都招討使,以穀判壽州行府事。丙辰,帝至壽州城下,營于淝水之陽,命諸軍圍壽州,徙正陽浮梁于下蔡鎮。丁巳,征宋、毫、陳、潁、徐、宿、許、蔡等州丁夫數十萬以攻城,晝夜不息。唐兵萬餘人維舟於淮,營於塗山之下。庚申,帝命太祖皇帝擊之,太祖皇帝遣百餘騎薄其營而偽遁,伏兵邀之,大敗唐兵於渦口,斬其都監何延錫等,奪戰艦五十餘艘。
詔以武平節度使兼中書令王逵為南面行營都統,使攻唐之鄂州。逵引兵過嶽州,嶽州團練使潘叔嗣厚具燕犒,奉事甚謹。逵左右求取無厭,不滿望者譖叔嗣于逵,雲其謀叛,逵怒形於詞色,叔嗣由是懼不自安。
唐主聞湖南兵將至,命武昌節度使何敬洙徙民入城,為固守之計。敬洙不從,使除地為戰場,曰:"敵至,則與兵民俱死於此耳!"唐主善之。
二月,丙寅,下蔡浮梁成,上自往視之。
戊辰,廬、拜、光、黃巡檢使元城司超奏敗唐兵三千餘人于盛唐,擒都監高弼等,獲戰艦四十餘艘。上命太祖皇帝倍道襲清流關。皇甫暉等陳於山下,方與前鋒戰,太祖皇帝引兵出山后;暉等大驚,走入滁州,欲斷橋自守。太祖皇帝躍馬麾兵涉水,直抵城下。暉曰:"人各為其主,願容成列而戰。"太祖皇帝笑而許之。暉整眾而出,太祖皇帝擁馬頸突陳而入,大呼曰:"吾止取皇甫暉,他人非吾敵也!"手劍擊暉,中腦,生擒之,並擒姚鳳,遂克滁州。後數日,宣祖皇帝為馬軍副都指揮使,引兵夜半至滁州城下,傳呼開門。太祖皇帝曰:"父子雖至親,城門王事也,不敢奉命!"明旦,乃得入。
上遣翰林學士竇儀籍滁州帑藏,太祖皇帝遣親吏取藏中絹。儀曰:"公初克城時,雖傾藏取之,無傷也。今既籍為官物,非有詔書,不可得也。"太祖皇帝由是重儀。詔左金吾衛將軍馬崇祚知滁州。
初,永興節度使劉詞遺表薦其幕僚薊人趙普有才可用。會滁州平,範質薦普為滁州軍事判官,太祖皇帝與語,悅之。時獲盜百餘人,皆應死,普請先訊鞫然後決,所活什七八。太祖皇帝益奇之。
太祖皇帝威名日盛,每臨陳,必以繁纓飾馬,鎧仗鮮明。或曰:"如此,為敵所識。"太祖皇帝曰:"吾固欲其識之耳!"
唐主遣泗州牙將王知朗齎書抵徐州,稱:"唐皇帝奉書大周皇帝,請息兵修好,願以兄事帝,歲輸貨財以助軍費。"甲戌,徐州以聞;帝不答。戊寅,命前武勝節度使侯章等攻壽州水寨,決其壕之西北隅,導壕水入於淝。
太祖皇帝遣使獻皇甫暉等,暉傷甚,見上,臥而言曰:"臣非不忠於所事,但士卒勇怯不同耳。臣曏日屢與契丹戰,未嘗見兵精如此。"因盛稱太祖皇帝之勇。上釋之,後數日卒。
帝詗知揚州無備,己卯,命韓令坤等將兵襲之,戒以毋得殘民;其李氏陵寢,遣人與李氏人共守護之。
唐主兵屢敗,懼亡,乃遣翰林學士、戶部侍郎鐘謨、工部侍郎、文理院學士李德明奉表稱臣,來請平,獻禦服、茶藥及金器千兩,銀器五千兩,繒錦二千匹,犒軍牛五百頭,酒二千斛,壬午,至壽州城下。謨、德明素辯口,上知其欲遊說,盛陳甲兵而見之,曰:"爾主自謂唐室苗裔,宜知禮義,異於他國。與朕止隔一水,未嘗遣一介修好,惟泛海通契丹,舍華事夷,禮義安在?且汝欲說我令罷兵邪?我非六國愚主,豈汝口舌所能移邪!可歸語汝主:亟來見朕,再拜謝過,則無事矣。不然,朕欲觀金陵城,借府庫以勞軍,汝君臣得無悔乎!"謨、德明戰慄不敢言。
吳越王弘俶遣兵屯境上以俟周命。蘇州營田指揮使陳滿言于丞相吳程曰:"周師南征,唐舉國驚擾,常州無備,易取也。"會唐主有詔撫安江陰吏民,滿告程雲:"周詔書已至。"程為之言於弘俶,請亟發兵從其策。丞相元德昭曰:"唐大國,未可輕也。若我入唐境而周師不至,誰與並力,能無危乎!請姑俟之。"程固爭,以為時不可失,弘俶卒從程議。癸未,遣程督衢州刺史鮑修讓、中直都指揮使羅晟趣常州。程謂將士曰:"元丞相不欲出師。"將士怒,流言欲擊德昭。弘俶匿德昭於府中,令捕言者,歎曰:"方出師而士卒欲擊丞相,不祥甚哉!"
乙酉,韓令坤奄至揚州。平旦,先遣白延遇以數百騎馳入城,城中不之覺。令坤繼至,唐東都營屯使賈崇焚官府民舍,棄城南走,副留守工部侍郎馮延魯髡發被僧服,匿於佛寺,軍士執之。令坤慰撫其民,使皆安堵。
庚寅,王逵奏拔鄂州長山寨,執其將陳澤等,獻之。
辛卯,太祖皇帝奏唐天長制置使耿謙降,獲芻糧二十餘萬。
唐主遣園苑使尹延範如泰州,遷吳讓皇之族於潤州。延范以道路艱難,恐楊氏為變,盡殺其男子六十人,還報,唐主怒,腰斬之。
韓令坤攻唐泰州,拔之,刺史方訥奔金陵。
唐主遣人以蠟丸求救於契丹。壬辰,靜安軍使何繼先獲而獻之。
以給事中高防權知泰州。
癸巳,吳越王弘俶遣上直都指揮使路彥銖攻宣州,羅晟帥戰艦屯江陰。唐靜海制置使姚彥洪帥兵民萬人奔吳越。
潘叔嗣屬將士而告之曰:"吾事令公至矣,今乃信讒疑怒,軍還,必擊我。吾不能坐而待死,汝輩能與我俱西乎?"眾憤怒,請行,叔嗣帥之西襲朗州。逵聞之,還軍追之,及于武陵城外,與叔嗣戰,逵敗死,或勸叔嗣遂據朗州,叔嗣曰:"吾救死耳,安敢自尊?宜以督府歸潭州太尉,豈不以武安見處乎!"乃歸嶽州,使團練判官李簡帥朗州將吏迎武安節度使周行逢。眾謂行逢:"必以潭州授叔嗣。"行逢曰:"叔嗣賊殺主帥,罪當族。所可恕者,得武陵而不有,以授吾耳。若遽用為節度使,天下謂我與之同謀,何以自明!宜且以為行軍司馬,俟逾年,授以節鉞可也。"乃以衡州刺史莫弘萬權知潭州,帥眾入朗州,自稱武平、武安留後,告於朝廷,以叔嗣為行軍司馬。叔嗣怒,稱疾不至。行逢曰:"行軍司馬,吾嘗為之,權與節度使相埒耳,叔嗣猶不滿望,更欲圖我邪!"或說行逢:"授叔嗣武安節鉞以誘之,令至都府受命,此乃機上肉耳!"行逢從之。叔嗣將行,其所親止之,叔嗣自恃素以兄事行逢,相親善,遂行不疑。行逢遣使迎候,道路相望,既至,自出效勞,相見甚歡。叔嗣入謁,未至聽事,遣人執之,立於庭下,責之曰:"汝為小校無大功,王逵用汝為團練使,一旦反殺主帥。吾以疇昔之情,未忍斬汝,以為行軍司馬,乃敢違拒吾命而不受乎!"叔嗣知不免,以宗族為請。遂斬之。
《資治通鑒》 宋·司馬光
卷293 後周紀四 起丙辰(956)三月盡丁巳(957)凡一年有奇 世宗顯德三年至四年
《資治通鑒》卷二百九十三
◎後周紀四(起柔兆執徐三月,盡強圉大荒落,凡一年有奇)
○世宗睿武孝文皇帝中
顯德三年丙辰,西元九五六年
三月,甲午朔,上行視水寨,至淝橋,自取一石,馬上持之至寨以供炮,從官過橋者人齎一石。
太祖皇帝乘皮船入壽春壕中,城上發連弩射之,矢大如屋椽。牙將館陶張瓊遽以身蔽之,矢中瓊髀,死而復蘇。鏃著骨不可出,瓊飲酒一大卮,令人破骨出之。流血數升,神色自若。
唐主複以右僕射孫晟為司空,遣與禮部尚書王崇質奉表入見,稱:"自天祐以來,海內分崩,或跨據一方,或遷革異代,臣紹襲先業,奄有江表,顧以瞻烏未定,附鳳何從!今天命有歸,聲教遠被,願比兩浙、湖南,仰奉正朔,謹守土疆,乞收薄伐之威,赦其後服之罪,首於下國,俾作外臣,則柔遠之德,雲誰不服!"又獻金千兩,銀十萬兩,羅綺二千匹。晟謂馮延己曰:"此行當在左相,晟若辭之,則負先帝。"既行,知不免,中夜,歎息謂崇質曰:"君家百口,宜自為謀。吾思之熟矣,終不負永陵一培土,餘無所知。"
南漢甘泉宮使林延遇,陰險多計數,南漢主倚信之;誅滅諸弟,皆延遇之謀也。乙未卒,國人相賀。延遇病甚,薦內給事龔澄樞自代,南漢主即日擢澄樞知承宣院及內侍省。澄樞,番禺人也。
光、舒、黃招安巡檢使、行光州刺史何超以安、隨、申、蔡四州兵數萬攻光州。丙申,超奏唐光州刺史張紹棄城走,都監張承翰以城降。
丁酉,行舒州刺史郭令圖拔舒州。唐蘄州將李福殺其知州王承巂,舉州來降。遣六宅使齊藏珍攻黃州。彰武留後李彥頵,性貪虐,部民與羌胡作亂,攻之。上召彥頵還朝。
秦、鳳之平也,上赦所俘蜀兵以隸軍籍,從征淮南,覆亡降于唐。癸卯,唐主表獻百五十人;上悉命斬之。
舒州人逐郭令圖,鐵騎都指揮使洛陽王審琦選輕騎夜襲舒州,複取之,令圖乃得歸。
馬希崇及王延政之子繼沂皆在揚州,詔撫存之。
丙午,孫晟等至上所。庚戌,上遣中使以孫晟詣壽春城下,示劉仁贍,且招諭之。仁贍見晟,戎服拜於城上。晟謂仁贍曰:"君受國厚恩,不可開門納寇。"上聞之,甚怒,晟曰:"臣為唐宰相,豈可教節度使外叛邪!"上乃釋之。
唐主使李德明、孫晟言於上,請去帝號,割壽、濠、泗、楚、光、海六州之地。仍歲輸金帛百萬以求罷兵。上以淮南之地已半為周有,諸將捷奏日至,欲盡得江北之地,不許。德明見周兵日進,奏稱:"唐主不知陛下兵力如此之盛,願寬臣五日之誅,得歸白唐主,盡獻江北之地。"上乃許之。晟因奏遣王崇質與德明俱歸。上遣供奉官安弘道送德明等歸金陵,賜唐主詔,其略曰:"但存帝號,何爽歲寒!倘堅事大之心,終不迫人於險。"又曰:"俟諸郡之悉來,即大軍之立罷。言盡於此,更不煩雲,苟曰未然,請從茲絕。"又賜其將相書,使熟議而來。唐主複上表謝。
李德明盛稱上威德及甲兵之強,勸唐主豁江北之地,唐主不悅。宋齊丘以割地為無益,德明輕佻,言多過實,國人亦不之信。樞密使陳覺、副使李征古素惡德明與孫晟,使王崇質異其言,因譖德明于唐主曰:"德明賣國求利。"唐主大怒,斬德明於市。
吳程攻常州,破其外郭,執唐常州團練使趙仁澤,送于錢唐,仁澤見吳越王弘俶不拜,責以負約。弘俶怒,抉其口至耳。元德昭憐其忠,為傅良藥,得不死。
唐主以吳越兵在常州,恐其侵逼潤州,以宣、潤大都督燕王弘冀年少,恐其不習兵,征還金陵。部將趙鐸言于弘冀曰:"大王元帥,眾心所恃,逆自退歸,所部必亂。"弘冀然之,辭不就征,部分諸將,為戰守之備。龍武都虞候柴克宏,再用之子也,沉默好施,不事家產,雖典宿衛,日與賓客博奕飲酒,未嘗言兵,時人以為非將帥才。至是,有言克宏久不遷官者,唐主以為撫州刺史。克宏請效死行陳,其母亦表稱克宏有父風,可為將,苟不勝任,分甘孥戮。唐主乃以克宏為右武衛將軍,使將兵會袁州刺史陸孟俊救常州。
時唐精兵悉在江北,克宏所將數千人皆羸老,樞密使李征古複以鎧仗之朽蠹者給之。克宏訴于征古,征古慢罵之,眾皆憤恚,克宏怡然。至潤州,征古遣使召還,以神衛統軍朱匡業代之。燕王弘冀謂克宏:"君但前戰,吾當論奏。"乃表克宏才略可以成功,常州危在旦莫,不宜中易主將。克宏引兵徑趣常州,征古複遣使召之,克宏曰:"吾計日破賊,汝來召吾,必奸人也!"命斬之。使者曰:"受李樞密命而來。"克宏曰:"李樞密來,吾亦斬之!"
初,鮑修讓、羅晟在福州,與吳程有隙,至是,程抑挫之,二人皆怨。先是,唐主遣中書舍人喬匡舜使於吳越,壬子,柴克宏至常州,蒙其船以幕,匿甲士於其中,聲言迎匡舜。吳越邏者以告,程曰:"兵交,使在其間,不可妄以為疑。"唐兵登岸,徑薄吳越營,羅晟不力戰,縱之使趣程帳,程僅以身免。克宏大破吳越兵,斬首萬級。朱匡業至行營,克宏事之甚謹。吳程至錢唐,吳越王弘俶悉奪其官。
甲寅,蜀主以捧聖控鶴都指揮使李廷珪為左右衛聖諸軍馬步都指揮使,仍分衛聖、匡聖步騎為左右十軍,以武定節度使呂彥琦等為使,廷珪總之,如趙廷隱之任。
初,柴克宏為宣州巡檢使,始至,城塹不修,器械皆闕,吏雲:"自田頵、王茂章、李遇相繼叛,後人無敢治之者。"克宏曰:"時移事異,安有此理!"悉繕完之。由是路彥銖攻之不克,聞吳程敗,乙卯,引歸。唐主以克巨集為奉化節度使,克宏複請將兵救壽州,未至而卒。
河陽節度使白重贊以天子南征,慮北漢乘虛入寇,繕完守備,且請兵於西京。西京留守王晏初不之與,又慮事出非常,乃自將兵赴之。重贊以晏不奉詔而來,拒不納,遣人謂之曰:"令公昔在陝服,已立大功,河陽小城,不煩枉駕!"晏慚怍而還。孟、洛之民,數日驚擾。
唐主命諸道兵馬元帥齊王景達將兵拒周,以陳覺為監軍使,前武安節度使邊鎬為應援都軍使。中書舍人韓熙載上書曰:"信莫信于親王,重莫重於元帥,安用監軍使為!"唐主不從。遣鴻臚卿潘承祐詣泉、建召募驍勇,承祐薦前永安節度使許文稹、靜江指揮使陳德誠、建州人鄭彥華、林仁肇。唐主以文稹為西面行營應援使,彥華、仁肇皆為將。仁肇,仁翰之弟也。
夏,四月,甲子,以侍衛新軍都指揮使、歸德節度使李重進為廬、壽等州招討使,以武甯節度使武行德為濠州城下都部署。
唐右衛將軍陸孟俊自常州將兵萬餘人趣泰州,周兵遁去,孟俊複取之,遣陳德誠戍泰州。孟俊進攻揚州,屯於蜀岡,韓令坤棄揚州走。帝遣張永德將兵救之,令坤複入揚州。帝又遣太祖皇帝將兵屯六合。太祖皇帝令曰:"揚州兵有過六合者,折其足!"令坤始有固守之志。帝自至壽春以來,命諸軍晝夜攻城,久不克。會大雨,營中水深數尺,攻具及士卒失亡頗多,糧運不繼,李德明失期不至,乃議旋師。或勸帝東幸濠州,聲言壽州已破,從之。己巳,帝自壽春循淮而東,乙亥,至濠州。
韓令坤敗唐兵於城東,擒陸孟俊。初,孟俊之廢馬希萼立希崇也,滅故舒州刺史楊昭惲之族而取其財。楊氏有女美,獻於希崇。令坤入揚州,希崇以楊氏遺令坤,令坤嬖之。既獲孟俊,將械送帝所。楊氏在簾下,忽撫膺慟哭。令坤驚問之,對曰:"孟俊昔在潭州,殺妾家二百口。今見之,請複其冤。"令坤乃殺之。
唐齊王景達將兵二萬自瓜步濟江,距六合二十餘裡,設柵不進。諸將欲擊之,太祖皇帝曰:"彼設柵自固,懼我也。今吾眾不滿二千,若往擊之,則彼見吾眾寡矣;不如俟其來而擊之,破之必矣!"居數日,唐出兵趣六合,太祖皇帝奮擊,大破之,殺獲近五千人,餘眾尚萬餘,走渡江,爭舟溺死者甚眾,於是唐之精卒盡矣。
是戰也,士卒有不致力者。太祖皇帝陽為督戰,以劍斫其皮笠。明日,遍閱其皮笠,有劍跡者數十人,皆斬之,由是部兵莫敢不盡死,先是,唐主聞揚州失守,命四旁發兵取之。己卯,韓令坤奏敗楚州兵萬餘人於灣頭堰,獲漣州刺史秦進崇。張永德奏敗泗州兵萬餘人于曲溪堰。
丙戌,以宣徽南院使向訓為淮南節度使兼沿江招討使。渦口奏新作浮梁成。丁亥,帝自濠州如渦口。帝銳於進取,欲自至揚州,範質等以兵疲食少,泣諫而止。帝嘗怒翰林學士竇儀,欲殺之,範質入救之。帝望見,知其意,即起避之。質趨前伏地,叩頭諫曰:"儀罪不至死,臣為宰相,致陛下枉殺近臣,罪皆在臣。"繼之以泣。帝意解,乃釋之。
北漢葬神武帝於交城北山,廟號世祖。
五月,壬辰朔,以渦口為鎮淮軍。
丙申,唐永安節度使陳誨敗福州兵于南台江,俘斬千餘級。唐主更命永安曰忠義軍。誨,德誠之父也。
戊戌,帝留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李重進等圍壽州,自渦口北歸,乙卯,至大樑。
六月,壬申,赦淮南諸州系囚,除李氏非理賦役,事有不便於民者,委長吏以聞。
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彰信節度使李繼勳營於壽州城南,唐劉仁贍伺繼勳無備,出兵擊之,殺士卒數百人,焚其攻具。
唐駕部員外郎朱元因奏事論用兵方略,唐主以為能,命將兵複江北諸州。
秋,七月,辛卯朔,以周行逢為武平節度使,制置武安、靜江等軍事。行逢既兼總湖、湘,乃矯前人之弊,留心民事,悉除馬氏橫賦,貪吏猾民為民害者皆去之,擇廉平吏為刺史、縣令。朗州民、夷雜居,劉言,王逵舊將卒多驕橫,行逢壹以法治之,無所寬假,眾怨懟且懼。有大將與其黨十餘人謀作亂,行逢知之,大會諸將,於座中擒之。數曰:"吾惡衣糲食,充實府庫,正為汝曹,何負而反!今日之會,與汝訣也!"立撾殺之,座上股栗。行逢曰:"諸君無罪,皆宜自安。"樂飲而罷。行逢多計數,善發隱伏,將卒有謀亂及叛亡者,行逢必先覺,擒殺之,所部凜然。然性猜忍,常散遣人密詗諸州事,其之邵州者,無事可覆命,但言刺史劉光委多宴飲。行逢曰:"光委數聚飲,欲謀我邪!"即召還,殺之。親衛指揮使、衡州刺史張文表恐獲罪,求歸治所,行逢許之。文表歲時饋獻甚厚,及謹事左右,由是得免。行逢妻鄖國夫人鄧氏,陋而剛決,善治生,嘗諫行逢用法太嚴,人無親附者。行逢怒曰:"汝婦人何知!"鄧氏不悅,因請之村墅視田園,遂不復歸府舍。行逢屢遣人迎之,不至。一旦,自帥僮僕來輸稅,行逢就見之,曰:"吾為節度使,夫人何自苦如此!"鄧氏曰:"稅,官物也。公為節度使,不先輸稅,何以率下!且獨不記為裡正代人輸稅以免楚撻時邪?"行逢欲與之歸,不可,曰:"公誅殺太過,常恐一旦有變,村墅易為逃匿耳。"行逢慚怒,其僚屬曰:"夫人言直,公宜納之。"
行逢婿唐德求補吏,行逢曰:"汝才不堪為吏,吾今私汝則可矣。汝居官無狀,吾不敢以法貸汝,則親戚之恩絕矣。"與之耕牛、農具而遣之。
行逢少時嘗坐事黥,隸辰州銅坑,或說行逢:"公面有文,恐為朝廷使者所嗤,請以藥滅之。"行逢曰:"吾聞漢有黥布,不害為英雄,吾何恥焉!"
自劉言、王逵以來,屢舉兵,將吏積功及所羈縻蠻夷,檢校官至三公者以千數。前天策府學士徐仲雅,自馬希廣之廢,杜門不仕,行逢慕之,署節度判官。仲雅曰:"行逢昔趨事我,奈何為之幕吏!"辭疾不至。行逢迫脅固召之,面授文牒,終辭不取,行逢怒,放之邵州,既而召還。會行逢生日,諸道各遣使致賀,行逢有矜色,謂仲雅曰:"自吾兼鎮三府,四鄰亦畏我乎?"仲雅曰:"侍中境內,彌天太保,遍地司空,四鄰那得不畏!"行逢複放之邵州,竟不能屈。有僧仁及,為行逢所信任,軍府事皆預之,亦加檢校司空,娶數妻,出入導從如王公。
辛亥,宣懿皇后符氏殂。
唐將朱元取舒州,刺史郭令圖棄城走。李平取蘄州。唐主以元為舒州團練使,平為蘄州刺史。元又取和州。
初,唐人以茶鹽強民而征其粟帛,謂之博征,又興營田於淮南,民甚苦之。及周師至,爭奉牛酒迎勞。而將帥不之恤,專事俘掠,視民如土芥。民皆失望,相聚山澤,立堡壁自固,操農器為兵,積紙為甲,時人謂之"白甲軍"。周兵討之,屢為所敗,先所得唐諸州,多複為唐有。唐之援兵營於紫金山,與壽春城中烽火相應。淮南節度使向訓奏請以廣陵之兵並力攻壽春,俟克城,更圖進取,詔許之。訓封府庫以授揚州主者,命揚州牙將分部按行城中,秋毫不犯,揚州民感悅,軍還,或負糗糒以送之。滁州守將亦棄城去,皆引兵趣壽春。
唐諸將請據險以邀周師,宋齊丘曰:"如此,則怨益深,不如縱之,以德於敵,則兵易解也。"乃命諸將各自守,毋得擅出擊周兵。由是壽春之圍益急。齊王景達軍於濠州,遙為壽州聲援,軍政皆出於陳覺,景達署紙尾而已。擁兵五萬,無決戰意,將吏畏覺,無敢言者。
八月,戊辰,端明殿學士王朴、司天少監王處訥撰《顯德欽天曆》,上之。詔自來歲行之。
殿前都指揮使、義成節度使張永德屯下蔡,唐將林仁肇以水陸軍援壽春。永德與之戰,仁肇以船實薪芻,因風縱火,欲焚下蔡浮梁,俄而風回,唐兵敗退。永德為鐵綆千餘尺,距浮梁十餘步,橫絕淮流,系以巨木,由是唐兵不能近。
九月,丙午,以端明殿學士、左散騎常侍、權知開封府事王樸為戶部侍郎,充樞密副使。
冬,十月,癸酉,李重進奏唐人寇盛唐,鐵騎都指揮使王彥升等擊破之,斬首三千餘級。彥升,蜀人也。
丙子,上謂侍臣:"近朝征斂穀帛,多不俟收穫、紡績之畢。"乃詔三司,自今夏稅以六月,秋稅以十月起征,民間便之。
山南東道節度使、守太尉兼中書令安審琦鎮襄州十餘年,至是入朝,除守太師,遣還鎮。既行,上問宰相:"卿曹送之乎?"對曰:"送至城南,審琦深感聖恩。"上曰:"近朝多不以誠信待諸侯,諸侯雖有欲效忠節者,其道無由。王者但能毋失其信,何患諸侯不歸心哉!"
壬午,張永德奏敗唐兵于下蔡。是時唐複以水軍攻永德,永德夜令善遊者沒其船下,縻以鐵鎖,縱兵擊之,船不得進退,溺死者甚眾。永德解金帶以賞善遊者。
甲申,以太祖皇帝為定國節度使兼殿前都指揮使。太祖皇帝表渭州軍事判官趙普為節度推官。
張永德與李重進不相悅,永德密表重進有二心,帝不之信。時二將各擁重兵,眾心憂恐。重進一日單騎詣永德營,從容宴飲,謂永德曰:"吾與公幸以肺腑俱為將帥,奚相疑若此之深邪?"永德意乃解,眾心亦安。唐主聞之,以蠟書遺重進,誘以厚利。其書皆謗毀及反間之語,重進奏之。
初,唐使者孫晟、鐘謨從帝至大樑,帝待之甚厚,每朝會,班於中書省官之後。時召見,飲以醇酒,問以唐事。晟但言"唐主畏陛下神武,事陛下無二心。"及得唐蠟書,帝大怒,召晟,責以所對不實。晟正色抗辭,請死而已。問以唐虛實,默不對。十一月,乙巳,帝命都承旨曹翰送晟於右軍巡院,更以帝意問之。翰與之飲酒數行,從容問之,晟終不言。翰乃謂曰:"有敕,賜相公死。"晟神色怡然,索鞋笏,整衣冠,南向拜曰:"臣謹以死報國!"乃就刑。並從者百餘人皆殺之,貶鐘謨耀州司馬。既而帝憐晟忠節,悔殺之,召謨,拜衛尉少卿。
帝召華山隱士真源陳摶,問以飛升、黃白之術。對曰:"陛下為天子,當以治天下為務,安用此為!"戊申,遣還山,詔州縣長吏常存問之。
十二月,壬申,以張永德為殿前都點檢。
分命中使發陳、蔡、宋、亳、潁、兗、曹、單等州丁夫數萬城下蔡。
是歲,唐主詔淮南營田害民尤甚者罷之。遣兵部郎中陳處堯持重幣,浮海如契丹乞兵。契丹不能為之出兵,而留處堯不遣。處堯剛直有口辯,久之,忿懟,數面責契丹主,契丹主亦不之罪也。
蜀陵、榮州獠叛,弓箭庫使趙季文討平之。
吳越王弘俶括境內民捕,勞擾頗多,判明州錢弘億手疏切諫,罷之。
顯德四年丁巳,西元九五七年
春,正月,己醜朔,北漢大赦,改元天會。以翰林學士衛融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內客省使段恒為樞密使。
宰相屢請立皇子為王,上曰:"諸子皆幼,且功臣之子皆未加恩,而獨先朕子,皆自安乎!"
周兵圍壽春,連年未下,城中食盡。齊王景達自濠州遣應援使、永安節度使許文稹、都軍使邊鎬、北面招討使朱元將兵數萬,溯淮救之,軍於紫金山,列十餘寨如連珠,與城中烽火晨夕相應,又築甬道抵壽春,欲運糧以饋之,綿亙數十裡。將及壽春,李重進邀擊,大破之,死者五千人,奪其二寨。丁未,重進以聞。戊申,詔以來月幸淮上。劉仁贍請以邊鎬守城,自帥眾決戰,齊王景達不許,仁贍憤邑成疾。其幼子崇諫夜泛舟渡淮北,為小校所執,仁贍命腰斬之,左右莫敢救,監軍使周廷構哭於中門以救之,仁贍不許。廷構複使求救于夫人,夫人曰:"妾於崇諫非不愛也,然軍法不可私,名節不可虧,若貸之,則劉氏為不忠之門,妾與公何面目見將士乎!"趣命斬之,然後成喪。將士皆感泣。
議者以唐援兵尚強,多請罷兵,帝疑之。李穀寢疾在第。二月,丙寅,帝使范質、王溥就與之謀,穀上疏,以為:"壽春危困,破在旦夕,若鑾駕親征,則將士爭奮,援兵震恐,城中知亡,必可下矣!"上悅。
庚午,詔有司更造祭器、祭玉等,命國子博士聶崇義討論制度,為之圖。
甲戌,以王樸權東京留守兼判開封府事,以三司使張美為大內都巡檢,以侍衛都虞候韓通為京城內外都巡檢。乙亥,帝發大樑。先是周與唐戰,唐水軍銳敏,周人無以敵之,帝每以為恨。返自壽春,於大樑城西汴水側造戰艦數百艘,命唐降卒教北人水戰,數月之後,縱橫出沒,殆勝唐兵。至是命右驍衛大將軍王環將水軍數千自閔河沿潁入淮,唐人見之大驚。
乙酉,帝至下蔡。三月,己醜夜,帝渡淮,抵壽春城下。庚寅旦,躬擐甲胄,軍于紫金山南,命太祖皇帝擊唐先鋒寨及山北一寨,皆破之,斬獲三千餘級,斷其甬道,由是唐兵首尾不能相救。至暮,帝分兵守諸寨,還下蔡。
唐朱元恃功,頗違元帥節度;陳覺與元有隙,屢表元反覆,不可將兵,唐主以武昌節度使楊守忠代之。守忠至濠州,覺以齊王景達之命,召元至濠州計事,將奪其兵。元聞之,憤怒,欲自殺,門下客宋垍說元曰:"大丈夫何往不富貴,何必為妻子死乎!"辛卯夜,元與先鋒壕寨使朱仁裕等舉寨萬餘人降,裨將時厚卿不從,元殺之。
帝慮其餘眾沿流東潰,遽命虎捷左廂都指揮使趙晁將水軍數千沿淮而下。壬辰旦,帝軍于趙步,諸將擊唐紫金山寨,大破之,殺獲萬餘人,擒許文稹、邊鎬、楊守忠。餘眾果沿淮東走,帝自趙步將騎數百循北岸追之,諸將以步騎循南岸追之,水軍自中流而下,唐兵戰溺死及降者殆四萬人,獲船艦糧仗以十萬數。晡時,帝馳至荊山洪,距趙步二百餘裡。是夜,宿鎮淮軍,癸酉,從官始至。劉仁贍聞援兵敗,扼吭歎息。甲午,發近縣丁夫數千城鎮淮軍,為二城,夾淮水,徙下蔡浮梁於其間,扼濠、壽應援之路。會淮水漲,唐濠州都監彭城郭廷謂以水軍溯淮,欲掩不備,焚浮梁。右龍武統軍趙匡贊覘知之,伏兵邀擊,破之。
唐齊王景達及陳覺皆自濠州奔歸金陵,惟靜江指揮使陳德誠全軍而還。
戊戌,以淮南節度使向訓為武甯節度使、淮南道行營都監,將兵戍鎮淮軍。
己亥,上自鎮淮軍複如下蔡。庚子,賜劉仁贍詔,使自擇禍福。
唐主議自督諸將拒周,中書舍人喬匡舜上疏切諫,唐主以為沮眾,流撫州。唐主問神衛統軍朱匡業、劉存忠以守禦方略,匡業誦羅隱詩曰:"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存忠以匡業言為然。唐主怒,貶匡業撫州副使,流存忠於饒州。既而竟不敢自出。
甲辰,帝耀兵於壽春城北。唐清淮節度使兼侍中劉仁贍病甚,不知人,丙午,監軍使周廷構、營田副使孫羽等作仁贍表,遣使奉之來降。丁未,帝賜仁贍詔,遣闔門使萬年張保續入城宣諭,仁贍子崇讓複出謝罪。戊申,帝大陳甲兵,受降於壽春城北,廷構等舁仁贍出城,仁贍臥不能起,帝慰勞賜賚,複令入城養疾。
庚戌,徙壽州治下蔡,赦州境死罪以下。州民受唐文書聚山林者,並召令複業,勿問罪。有嘗為其殺傷者,毋得仇訟。曏日政令有不便於民者,令本州條奏。辛亥,以劉仁贍為天平節度使兼中書令,制辭略曰:"盡忠所事,抗節無虧,前代名臣,幾人堪比!朕之伐叛,得爾為多。"是日,卒,追賜爵彭城郡主。唐主聞之,亦贈太師。帝複以清淮軍為忠正軍,以旌仁贍之節,以右羽林統軍楊信為忠正節度使、同平章事。
前許州司馬韓倫,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令坤之父也。令坤領鎮安節度使,倫居於陳州,幹預政事,貪汙不法,為公私患,為人所訟,令坤屢為之泣請。癸醜,詔免倫死,流沙門島。倫後得赦還,居洛陽,與光祿卿致仕柴守禮及當時將相王溥、王晏、王彥超之父游處,恃勢恣橫,洛陽人畏之,謂之十阿父。帝既為太祖嗣,人無敢言守禮子者,但以元舅處之,優其俸給,未嘗至大樑。嘗以小忿殺人,有司不敢詰,帝知而不問。
詔開壽州倉振饑民。丙辰,帝北還,夏,四月,己巳,至大樑。
詔修永福殿,命宦官孫延希董其役。丁醜,帝至其所,見役徒有削柿為匕,瓦中啖飯者,大怒,斬延希於市。
帝之克秦、鳳也,以蜀兵數千人為懷恩軍。乙亥,遣懷恩指揮使蕭知遠等將士八百餘人西還。壬午,李穀扶疾入見,帝命不拜,坐於禦坐之側。穀懇辭祿位,不許。
甲申,分江南降卒為六軍、三十指揮,號懷德軍。
乙酉,詔疏汴水北入五丈河,由是齊、魯舟楫皆達於大樑。
五月,丁酉,以太祖皇帝領義成節度使。
詔以律令文古難知,格敕煩雜不壹,命侍御史知雜事張湜等訓釋,詳定為《刑統》。
唐郭遷謂將水軍斷渦口浮梁,又襲敗武甯節度使武行德於定遠,行德僅以身免。唐主以廷謂為滁州團練使,充上淮水陸應援使。
蜀人多言左右衛聖馬步都指揮使、保甯節度使、同平章事李廷珪為將敗覆,不應複典兵,廷珪亦自請罷去。六月,乙丑,蜀主加廷珪檢校太尉,罷軍職。李太后以典兵者多非其人,謂蜀主曰:"吾昔見莊宗跨河與梁戰,及先帝在太原,平二蜀,諸將非有大功,無得典兵,故士卒畏服。今王昭遠出於廝養,伊審征、韓保貞、趙崇韜皆膏粱乳臭子,素不習兵,徒以舊恩置於人上,平時誰敢言者!一旦疆場有事,安能禦大敵乎!以吾觀之,惟高彥儔太原舊人,終不負汝,自餘無足任者。"蜀主不能從。
丁醜,以前華州刺史王祚為潁州團練使。祚,溥之父也。溥為宰相,祚有賓客,溥常朝服侍立。客坐不安席,祚曰:"〈犬屯〉犬不足為起。"
秋,七月,丁亥,上治定遠軍及壽春城南之敗,以武甯節度使兼中書令武行德為左衛上將軍,河陽節度使李繼勳為右衛大將軍。
北漢主初立七廟。
司空兼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李穀臥疾二年,凡九表辭位,八月,乙亥,罷守本官,令每月肩輿一詣便殿議政事。
以樞密副使、戶部侍郎王朴檢校太保,充樞密使。
懷恩軍至成都,蜀主遣梓州別駕胡立等八十人東還,且致書為謝,請通好。癸未,立等至大樑。帝以蜀主抗禮,不之答。蜀主聞之,怒曰:"朕為天子郊祀天地時,爾猶作賊,何敢如是!"
九月,中書舍人竇儼上疏請令有司討論古今禮儀,作《大周通禮》,考正鐘律,作《大周正樂》。又以:"為政之本,莫大擇人;擇人之重,莫先宰相。自有唐之末,輕用名器,始為輔弼,即兼三公、僕射之官。故其未得之也,則以趨競為心;既得之也,則以容默為事。但思解密勿之務,守崇重之官,逍遙林亭,保安宗族。乞令即日宰相于南宮三品、兩省給、舍以上,各舉所知。若陛下素知其賢,自可登庸;若其未也,且令以本官權知政事。期歲之間,察其職業,若果能堪稱,其官已高,則除平章事;未高,則稍更遷官,權知如故。若有不稱,則罷其政事,責其舉者。又,班行之中,有員無職者太半,乞量其才器,授以外任,試之於事,還則以舊官登敘,考其治狀,能者進之,否者黜之。"又請:"令盜賊自相糾告,以其所告貲產之半賞之;或親戚為之首,則論其徒侶而赦其所首者。如此,則盜不能聚矣。又,新鄭鄉村團為義營,各立將佐,一戶為盜,累其一村;一戶被盜,罪其一將。每有盜發,則鳴鼓舉火,丁壯雲集,盜少民多,無能脫者。由是鄰縣充斥而一境獨清。請令他縣皆效之,亦止盜之一術也。又,累朝已來,屢下詔書,聽民多種廣耕,止輸舊稅,及其既種,則有司履畝而增之,故民皆疑懼而田不加辟。夫為政之先,莫如敦信,信苟著矣,則田無不廣,田廣則谷多,谷多則藏之民猶藏之官也。"又言:"陛下南征江、淮,一舉而得八州,再駕而平壽春,威靈所加,前無強敵。今以眾擊寡,以治伐亂,勢無不克。但行之貴速,則彼民免俘馘之災,此民息轉輸之困矣。"帝覽而善之。儼,儀之弟也。
冬,十月,戊午,設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經學優深可為師法、詳閑吏理達於教化等科。
癸亥,北漢麟州刺史楊重訓舉城降,以為麟州防禦使。
己巳,以王樸為東京留守,聽以便宜從事。以三司使張美充大內都點檢。
壬申,帝發大樑;十一月,丙戌,至鎮淮軍,是夜五鼓,濟淮;丁亥,至濠州城西。濠州東北十八裡有灘,唐人柵於其上,環水自固,謂周兵必不能涉。戊子,帝自攻之,命內殿直康保裔帥甲士數百,乘橐駝涉水,太祖皇帝帥騎兵繼之,遂拔之。李重進破濠州南關城。癸巳,帝自攻濠州,王審琦拔其水寨。唐人屯戰船數百於城北,又植巨木于淮水以限周兵。帝命水軍攻之,拔其木,焚戰船七十餘艘,斬首二千餘級,又攻拔其羊馬城,城中震恐。丙申夜,唐濠州團練使郭廷謂上表言:"臣家在江南,今若遽降,恐為唐所種族,請先遣使詣金陵稟命,然後出降。"帝許之。辛醜,帝聞唐有戰船數百艘在泗水東,欲救濠州。自將兵夜發水陸擊之。癸卯,大破唐兵於洞口,斬首五千餘級,降卒二千餘人,因鼓行而東,所至皆下。乙巳,至泗州城下,太祖皇帝先攻其南,因焚城門,破水寨及月城。帝居於月城樓,督將士攻城。
北漢主自即位以來,方安集境風,未遑外略。是月,契丹遣其大同節度使、侍中崔勳將兵來會北漢,欲同入寇。北漢主遣其忠武節度使、同平章事李存瑰將兵會之,南侵潞州,至其城下而還。北漢主知契丹不足恃而不敢遽與之絕,贈送勳甚厚。
十二月,乙卯,唐泗州守將範再遇舉城降,以再遇為宿州團練使。上自至泗州城下,禁軍中芻蕘者毋得犯民田,民皆感悅,爭獻芻粟;既克泗州,無一卒敢擅入城者。帝聞唐戰船數百艘泊洞口,遣騎詗之,唐兵退保清口。戊午旦,上自將親軍自淮北進,命太祖皇帝將步騎自淮南進,諸將以水軍自中流進,共追唐兵。時淮濱久無行人,葭葦如織,多泥淖溝塹,士卒乘勝氣茇涉爭進,皆忘其勞。庚申,追及唐兵,且戰且行,金鼓聲聞數十裡。辛酉,至楚州西北,大破之。唐兵有沿淮東下者,帝自追之,太祖皇帝為前鋒,行六十裡,擒其保義節度使、濠、泗、楚、海都應援使陳承昭以歸。所獲戰船燒沉之餘得三百餘艘,士卒殺溺之餘得七千餘人。唐之戰船在淮上者,於是盡矣。
郭廷謂使者自金陵還,知唐不能救,命錄事參軍鄱陽李延鄒草降表。延鄒責以忠義,廷謂以兵臨之,延鄒擲筆曰:"大丈夫終不負國為叛臣作降表!"廷謂斬之,舉濠州降,得兵萬人,糧數萬斛。唐主賞李延鄒之子以官。
壬戌,帝濟淮,至楚州,營於城西北。
乙丑,唐雄武軍使、知漣水縣事崔萬迪降。
丙寅,以郭廷謂為亳州防禦使。
戊辰,帝攻楚州,克其月城。
庚午,郭廷謂見於行宮,帝曰:"朕南征以來,江南諸將敗亡相繼,獨卿能斷渦口浮梁,破定遠寨,所以報國足矣。濠州小城,使李璟自守,能守之乎!"使將濠州兵攻天長。帝遣鐵騎左廂都指揮使武守琦將騎數百趨揚州,至高郵。唐人悉焚揚州官府民居,驅其人南渡江。後數日,周兵至,城中餘癃病十餘人而已;癸酉,守琦以聞。帝聞泰州無備,遣兵襲之,丁醜,拔泰州。
南漢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盧膺卒。
南漢主聞唐屢敗,憂形於色,遣使入貢于周,為湖南所閉,乃治戰艦,修武備。既而縱酒酣飲,曰:"吾身得免,幸矣,何暇慮後世哉!"
唐使者陳處堯在契丹,白契丹主請南遊太原,北漢主厚禮之。留數日,北還,竟卒於契丹。
《資治通鑒》 宋·司馬光
卷294 後周紀五 起戊午(958)盡己未(959)凡二年 世宗顯德五年至六年
《資治通鑒》卷二百九十四 ◎後周紀五(起著雍敦牂,盡屠維協洽,凡二年)
○世宗睿武孝文皇帝下
顯德五年戊午,西元九五八年
春,正月,乙酉,廢匡國軍。
唐改元中興。
丁亥,右龍武將軍王漢璋奏克海州。
己醜,以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韓令坤權揚州軍府事。
上欲引戰艦自淮入江,阻北神堰,不得渡;欲鑿楚州西北鸛水以通其道,遣使行視,還言地形不便,計功甚多。上自往視之,授以規畫,發楚州民夫浚之,旬日而成,用功甚省。巨艦百艘皆達于江,唐人大驚,以為神。
壬辰,拔靜海軍,始通吳越之路。先是帝遣左諫議大夫長安尹日就等使吳越,語之曰:"卿今去雖泛海,比還,淮南已平,當陸歸耳。"已而果然。
甲辰,蜀右補闕章九齡見蜀主,言政事不治,由奸佞在朝。蜀主問奸佞為誰,指李昊、王昭遠以對。蜀主怒,以九齡為毀斥大臣,貶維州錄事參軍。周兵攻楚州,逾四旬,唐楚州防禦使張彥卿固守不下。乙巳,帝自督諸將攻之,宿於城下。丁未,克之。彥卿與都監鄭昭業猶帥眾拒戰,矢刃皆盡,彥卿舉繩床以鬥而死,所部千餘人,至死無一人降者。
高保融遣指揮使魏璘將戰船百艘東下會伐唐,至於鄂州。
庚戌,蜀置永甯軍於果州,以通州隸之。
唐以天長為雄州,以建武軍使易文贇為刺史。二月,甲寅,文贇舉城降。
戊午,帝發楚州。丁卯,至揚州,命韓令坤發丁夫萬餘,築故城之東南隅為小城以治之。
乙亥,黃州刺史司超奏與控鶴右廂都指揮使王審琦攻唐舒州,擒其刺史施仁望。
丙子,建雄節度使真定楊廷璋奏敗北漢兵於隰州城下。時隰州刺史孫議暴卒,廷璋謂都監、閑廄使李謙溥曰:"今大駕南征,澤州無守將,河東必生心。若奏請待報,則孤城危矣!"即牒謙溥權隰州事,謙溥至則修守備。未幾,北漢兵果至,諸將請速救之。廷璋曰:"隰州城堅將良,未易克也。"北漢攻城久不下,廷璋度其疲困無備,潛與謙溥約,各募死士百餘夜襲其營,北漢兵驚潰,斬首千餘級,北漢兵遂解去。
三月,壬午朔,帝如泰州。
丁亥,唐大赦,改元交泰。
唐太弟景遂前後凡十表辭位,且言:"今國危不能扶,請出就藩鎮。燕王弘冀嫡長有軍功,宜為嗣,謹奉上太弟寶冊。"齊王景達亦以敗軍辭元帥。唐主乃立景遂為晉王,加天策上將軍、江南西道兵馬元帥、洪州大督都、太尉、尚書令,以景達為浙西道元帥、潤州大都督。景達以浙西方用兵,固辭,改撫州大都督。立弘冀為皇太子,參決庶政。弘冀為人猜忌嚴刻,景遂左右有未出東宮者,立斥逐之。其弟安定公從嘉畏之,不敢預事,專以經籍自娛。
辛卯,上如迎鑾鎮,屢至江口,遣水軍擊唐兵,破之。上聞唐戰艦數百艘泊東〈〈氵布〉〉州,將趣海口扼蘇、杭路,遣殿前都虞候慕容延釗將步騎,右神武統軍宋延渥將水軍,循江而下。甲午,延釗奏大破唐兵於東〈〈氵布〉〉州。上遣李重進將兵趣廬州。唐主聞上在江上,恐遂南渡,又恥降號稱藩,乃遣兵部侍郎陳覺奉表,請傳位於太子弘冀,使聽命於中國。時淮南惟廬、舒、蘄、黃未下。丙申,覺至迎鑾,見周兵之盛,白上,請遣人度江取表,獻四州之地,畫江為境,以求息兵,辭指甚哀。上曰:"朕本興師止取江北,今爾主能舉國內附,朕複何求!"覺拜謝而退。丁酉,覺請遣其屬閤門承旨劉承遇如金陵,上賜唐主書,稱"皇帝恭問江南國主",慰納之。戊戌,吳越奏遣上直都指揮使、處州刺史邵可遷、秀州刺史路彥銖以戰艦四百艘、士卒萬七千人屯通州南岸。
唐主複遣劉承遇奉表稱唐國主,請獻江北四州,歲輸貢物數十萬。於是江北悉平,得州十四,縣六十。
庚子,上賜唐主書,諭以:"緣江諸軍及兩浙、湖南、荊南兵並當罷歸,其廬、蘄、黃三道,亦令斂兵近外。俟彼將士及家屬皆就道,可遣人召將校以城邑付之。江中舟艦有須往來者,並令就北岸引之。"辛醜,陳覺辭行,又賜唐主書,諭以不必傳位於子。
壬寅,上自迎鑾複如揚州。
癸卯,詔吳越、荊南軍又歸本道;賜錢弘俶犒軍帛三萬匹,高保融一萬匹。
甲辰,置保信軍於廬州,以右龍武統軍趙匡贊為節度使。
丙午,唐主遣馮延己獻銀、絹、錢、茶、穀共百萬以犒軍。
己酉,命宋延渥將水軍三千溯江巡警。
庚戌,敕故淮南節度使楊行密、故升府節度使徐溫等墓並量給守戶。其江南群臣墓在江北者,亦委長吏以時檢校。
辛亥,唐主遣其臨汝公徐遼代己來上壽。
是月,浚汴口,導河流達於淮,於是江、淮舟楫始通。
夏,四月,乙卯,帝自揚州北還。
新作太廟成。庚申,神主入廟。
辛酉夜,錢唐城南火,延及內城,官府廬舍幾盡。壬戌旦,火將及鎮國倉。吳越王弘俶久疾,自強出救火。火止,謂左右曰:"吾疾因災而愈。"眾心稍安。
帝之南征也,契丹乘虛入寇。壬申,帝至大樑,命鎮甯節度使張永德將兵備禦北邊。
五月,辛巳朔,日有食之。
詔賞勞南征士卒及淮南新附之民。
辛卯,以太祖皇帝領忠武節度使,徙安審琦為平盧節度使。
成德節度使郭崇攻契丹東城,拔之,以報其入寇也。
唐主避周諱,更名景,下令去帝號,稱國主,凡天子儀制皆有降損,去年號,用周正朔,仍告於太廟。左僕射、同平章事馮延己罷為太子太傅,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嚴續罷為少傅、樞密使,兵部侍郎陳覺罷守本官。初,馮延己以取中原之策說唐主,由是有寵。延己嘗笑烈祖戢兵為齷齪,曰:"安陸所喪才數千兵,為之輟食諮嗟者旬日,此田舍翁識量耳,安足與成大事!豈如今上暴師數萬於外,而擊球宴樂無異平日,真英主也!"延己與其黨談論,常以天下為己任,更相唱和。翰林學士常夢錫屢言延己等浮誕,不可信,唐主不聽。夢錫曰:"奸言似忠,陛下不悟,國必亡矣!"及臣服于周,延己之黨相與言,有謂周為大朝者,夢錫大笑曰:"諸公常欲致君堯、舜,何意今日自為小朝邪!"眾默然。
自唐主內附,帝止因其使者賜書,未嘗遣使至其國。己酉,始命太僕卿馮延魯、衛尉少卿鐘謨使于唐,賜以禦衣、玉帶等及犒軍帛十萬,並今年《欽天曆》。
劉承遇之還自金陵也,唐主使陳覺白帝,以江南無鹵田,願得海陵鹽監南屬以贍軍。帝曰:"海陵在江北,難以交居,當別有處分。"至是,詔歲支鹽三十萬斛以給江南,所俘獲江南士卒,稍稍歸之。
六月,壬子,昭義節度使李筠奏擊北漢石會關,拔其六寨。乙卯,晉州奏都監李謙溥擊北漢,破孝義。
高保融遣使勸蜀主稱藩于周,蜀主報以前歲遣胡立致書于周而不答。
秋,七月,丙戌,初行《大周刑統》。
帝欲均田租,丁亥,以元稹《均田圖》遍賜諸道。
閏月,唐清源節度使兼中書令留從效遣牙將蔡仲贇衣商人服,以絹表置革帶中,間道來稱藩。唐江西元帥晉王景遂之赴洪州也,以時方用兵,啟求大臣以自副,唐主以樞密副使、工部侍郎李征古為鎮南節度副使。征古傲很專恣,景遂雖寬厚,久而不能堪,常欲斬征古,自拘於有司,左右諫而止,景遂忽忽不樂。
太子弘冀在東宮多不法,唐主怒,嘗以球杖擊之曰:"吾當複召景遂。"昭慶宮使袁從范從景遂為洪州都押牙,或譖從范之子于景遂,景遂欲殺之,從範由是怨望。弘冀聞之,密遣從範毒之。八月,庚辰,景遂擊球渴甚,從範進漿,景遂飲之而卒。未殯,體已潰。唐主不之知,贈皇太弟,諡曰文成。
辛巳,南漢中宗殂,長子衛王繼興即帝位,更名鋹,改元大寶。鋹年十六,國事皆決于宦官玉清宮使龔澄樞及女侍中盧瓊仙等,台省官備位而已。
甲申,唐始置進奏院於大樑。
壬辰,命西上閣門使靈壽曹彬使於吳越,賜吳越王弘俶騎軍鋼甲二百,步軍甲五千及他兵器。彬事畢亟返,不受饋遺,吳越人以輕舟追與之,至於數四,彬曰:"吾終不受,是竊名也。盡籍其數,歸而獻之。帝曰:"曏之奉使者,乞丐無厭,使四方輕朝命,卿能如是,甚善。然彼以遺卿,卿自取之。"彬始拜受,悉以散於親識,家無留者。
辛醜,馮延魯、鐘謨來自唐,唐主手錶謝恩,其略曰:"天地之恩厚矣,父母之恩深矣,子不謝父,人何報天!惟有赤心,可酬大造。"又乞比藩方,賜詔書。又稱:"有情事令鐘謨上奏,乞令早還。"唐主複令謨白帝,欲傳位太子。九月,丁巳,以延魯為刑部侍郎、謨為給事中。己未,先遣謨還,賜書諭以"未可傳位"之意。唐主複遣吏部尚書、知樞密院殷崇義來賀天清節。
帝謀伐蜀,冬,十月,己卯,以戶部侍郎高防為西南面水陸制置使,右贊善大夫李玉為判官。甲午,帝歸馮延魯及左監門衛上將軍許文稹、右千牛衛上將軍邊鎬、衛尉卿周廷構于唐。唐主以文稹等皆敗軍之俘,棄不復用。
高保融再遺蜀主書,勸稱臣于周,蜀主集將相議之,李昊曰:"從之則君父之辱,違之則周師必至,諸將能拒周乎?"諸將皆曰:"以陛下聖明,江山險固,豈可望風屈服!秣馬厲兵,正為今日。臣等請以死衛社稷!"丁酉,蜀主命昊草書,極言拒絕之。
詔左散騎常侍須城艾潁等三十四人分行諸州,均定田租。庚子,詔諸州並鄉村,率以百戶為團,團置耆長三人。帝留心農事,刻木為耕夫、蠶婦,置之殿庭。命武勝節度使宋延渥以水軍巡江。
高保融奏,聞王師將伐蜀,請以水軍趣三峽,詔褒之。
十一月,庚戌,敕竇儼編集《大周通禮》、《大周正樂》。
辛亥,南漢葬文武光明孝皇帝于昭陵,廟號中宗。
乙丑,唐主複遣禮部侍郎鐘謨入見。
李玉至長安,或言"蜀歸安鎮在長安南三百餘裡,可襲取也。"玉信之,牒永興節度使王彥超,索兵二百,彥超以為歸安道阻隘難取,玉曰:"吾自奉密旨。"彥超不得已與之。玉將以往,十二月,蜀歸安鎮遏使李承勳據險邀之,斬玉,其眾皆沒。
乙酉,蜀主以右衛聖步軍都指使趙崇韜為北面招討使,丙戌,以奉鑾肅衛都指揮使、武信節度使兼中書令孟貽業為昭武、文州都招討使,左衛聖馬軍都指揮使趙思進為東面招討使,山南西道節度使韓保貞為北面都招討使,將兵六萬,分屯要害以備周。
丙戌,詔凡諸色課戶及俸戶並勒歸州縣,其幕職、州縣官自今並支俸錢及米麥。
初,唐太傅兼中書令楚公宋齊丘多樹朋黨,欲以專固朝權,躁進之士爭附之,推獎以為國之元老。樞密使陳覺、副使李征古恃齊丘之勢,尤驕慢。及許文稹等敗於紫金山,覺與齊丘、景達自濠州遁歸,國人忷懼。唐主嘗歎曰:"吾國家一朝至此!"因泣下。征古曰:"陛下當治兵以扞敵,涕泣何為!豈飲酒過量邪,將乳母不至邪?"唐主色變,而征古舉止自若。會司天奏:"天文有變,人主宜避位禳災。"唐主乃曰:"禍難方殷,吾欲釋去萬機,棲心沖寂,誰可以托國者?"征古曰:"宋公,造國手也,陛下如厭萬機,何不舉國授之!"覺曰:"陛下深居禁中,國事皆委宋公,先行後聞,臣等時入侍,談釋、老而已。"唐主心慍,即命中書舍人豫章陳喬草詔行之。喬惶恐請見,曰:"陛下一署此詔,臣不復得見矣!"因極言其不可。唐主笑曰:"爾亦知其非邪?"乃止。由是因晉王出鎮,以征古為之副,覺自周還,亦罷近職。鐘謨素與李德明善,以德明之死怨齊丘。及奉使歸唐,言于唐主曰:"齊丘乘國之危,遽謀篡竊,陳覺、李征古為之羽翼,理不可容。"陳覺之自周還,矯以帝命謂唐主曰:"聞江南連歲拒命,皆宰相嚴續之謀,當為我斬之。"唐主知覺素與續有隙,固未之信。鐘謨主覆之于周。唐主乃因謨覆命,上言:"久拒王師,皆臣愚迷,非續之罪。"帝聞之,大驚曰:"審如此,則續乃忠臣,朕為天下主,豈教人殺忠臣乎!"謨還,以白唐主。唐主欲誅齊丘等,複遣謨入稟於帝。帝以異國之臣,無所可否。己亥,唐主命知樞密院殷崇義草詔暴齊丘、覺、征古罪惡,聽齊丘歸九華山舊隱,官爵悉如故;覺責授國子博士,宣州安置;征古削奪官爵,賜自盡;黨與皆不問。遣使告于周。
丙午,蜀以峽路巡檢制置使高彥儔為招討使。
平盧節度使、太師、中書令陳王安審琦僕夫安友進與其嬖妾通,妾恐事泄,與友進謀殺審琦,友進不可,妾曰:"不然,我當反告汝。"友進懼而從之。
顯德六年己未,西元九五九年
春,正月,癸醜,審琦醉熟寢,妾取審琦所枕劍授友進而殺之,仍盡殺侍婢在帳下者以滅口。後數日,其子守忠始知之,執友進等冎之。
初,有司將立正仗,宿設樂縣於殿庭,帝觀之,見鐘磬有設而不擊者,問樂工,皆不能對。乃命竇儼討論古今,考正雅樂。王樸素音律,帝以樂事詢之,樸上疏,以為:"禮以檢形,樂以治心;形順於外,心和於內,然而天下不治者未之有也。是以禮樂修於上,而萬國化於下,聖人之教不肅而成,其政不嚴而治,用此道也。夫樂生於人心而聲成於物,物聲既成,複能感人之心。昔者黃帝吹九寸之管,得黃鐘正聲,半之為清聲,倍之為緩聲,三分損益之以生十二律。十二律旋相為宮以生七調,為一均。凡十二均,八十四調而大備。遭秦滅學,歷代治樂者罕能用之。唐太宗之世,祖孝孫、張文收考正大樂,備八十四調。安、史之亂,器與工什亡八九;至於黃巢,蕩盡無遺。時有太常博士殷盈孫,按《考工記》,鑄鎛鐘十二,編鐘二百四十。處士蕭承訓校定石磬,今之在縣者是也。雖有鐘磬之狀,殊無相應之和,其鎛鐘不問音律,但迴圈而擊,編鐘、編磬徒懸而已。絲、竹、匏、土僅有七聲,名為黃鐘之宮,其存者九曲。考之三曲協律,六曲參涉諸調。蓋樂之廢缺,無甚於今。
"陛下武功既著,垂意禮樂,以臣嘗學律呂,宣示古今樂錄,命臣討論。臣謹如古法,以秬黍定尺,長九寸徑三分為黃鐘之管,與今黃鐘之聲相應,因而推之,得十二律。以為眾管互吹,用聲不便,乃作律准,十有三弦,其長九尺,皆應黃鐘之聲,以次設柱,為十一律,及黃鐘清聲,旋用七律以為一均。為均之主者,宮也,征、商、羽、角、變宮、變征次焉。發其均主之聲,歸於本音之律,迭應不亂,乃成其調,凡八十一調。此法久絕,出臣獨見,乞集百官校其得失。"詔從之,百官皆以為然,乃行之。
唐宋齊丘至九華山,唐主命鎖其第,穴牆給飲食。齊丘歎曰:"吾昔獻謀幽讓皇帝族于泰州,宜其及此!"乃縊而死。諡曰醜繆。
初,翰林學士常夢錫知宣政院,參預機政,深疾齊丘之黨,數言于唐主曰:"不去此屬,國必危亡。"與馮延己、魏岑之徒日有爭論。久之,罷宣政院,夢錫鬱鬱不得志,不復預事,日縱酒成疾而卒。及齊丘死,唐主曰:"常夢錫平生欲殺齊丘,恨不使見之!"贈夢錫左僕射。
二月,丙子朔,命王樸如河陰按行河堤,立鬥門於汴口。壬午,命侍衛都指揮使韓通、宣徽南院使吳廷祚,發徐、宿、宋、單等州丁夫數萬浚汴水。甲申,命馬軍都指揮使韓令坤自大樑城東導汴水入于蔡水,以通陳、潁之漕,命步軍都指揮使袁彥浚五丈渠東過曹、濟、梁山泊,以通青、鄆之漕,發畿內及滑、亳丁夫數千以供其役。
丁亥,開封府奏田稅舊一十萬二千餘頃,今按行得羨田四萬二千餘頃,敕減三萬八千頃。諸州行田使還,所奏羨田,減之仿此。
淮南饑,上命以米貸之。或曰:"民貧,恐不能償。"上曰:"民吾子也,安有子倒懸而父不為之解哉!安在責其必償也!"
庚申,樞密使王樸卒。上臨其喪,以玉鉞卓地,慟哭數四,不能自止。樸性剛而銳敏,智略過人,上以是惜之。
甲子,詔以北鄙未複,將幸滄州,命義武節度使孫行友扞西山路,以宣徽南院使吳廷祚權東京留守、判開封府事,三司使張美權大內都部署。丁卯,命侍衛親軍都虞侯韓通等將水陸軍先發。甲戌,上發大樑。
夏,四月,庚寅,韓通奏自滄州治水道入契丹境,柵於乾甯軍南,補壞防,開遊口三十六,遂通瀛、莫。
辛卯,上至滄州,即日帥步騎數萬發滄州,直趨契丹之境。河北州縣非車駕所過,民間皆不之知。壬辰,上至乾寧軍,契丹甯州刺史王洪舉城降。
乙未,大治水軍,分命諸將水陸俱下,以韓通為陸路都部署,太祖皇帝為水路都部署。丁酉,上禦龍舟沿流而北,舳艫相連數十裡。己亥,至獨流口,溯流而西。辛醜,至益津關,契丹守將終廷暉以城降。自是以西,水路漸隘,不能勝巨艦,乃舍之。壬寅,上登陸而西,宿於野次,侍衛之士不及一旅,從官皆恐懼。胡騎連群出其左右,不敢逼。
癸卯,太祖皇帝先至瓦橋關,契丹守將姚內斌舉城降,上入瓦橋關。內斌,平州人也。
甲辰,契丹莫州刺史劉楚信舉城降。正月,乙巳朔,侍衛親軍都揮使、天平節度使李重進等始引兵繼至,契丹瀛州刺史高彥暉舉城降。彥暉,薊州人也。於是關南悉平。
丙午,宴諸將於行宮,議取幽州。諸將以為:"陛下離京四十二日,兵不血刃,取燕南之地,此不世之功也,今虜騎皆聚幽州之北,未宜深入。"上不悅。是日,趣先鋒都指揮使劉重進先發,據固安。上自至安陽水,命作橋,會日暮,還宿瓦橋,是日,上不豫而止。契丹主遣使者日馳七百里詣晉陽,命北漢主發兵撓周邊,聞上南歸,乃罷兵。
戊申,孫行友奏拔易州,擒契丹刺史李在欽,獻之,斬於軍市。
己酉,以瓦橋關為雄州,割容城、歸義二縣隸之。以益津關為霸州,割文安、大城二縣隸之。發濱、棣丁夫數千城霸州,命韓通董其役。
庚戌,命李重進將兵出土門,擊北漢。辛亥,以侍衛馬步都指揮使韓令坤為霸州都部署,義成節度留後陳思讓為雄州都部署,各將部兵以戍之。壬子,上自雄州南還。己巳,李重進奏敗北漢兵于北井,斬首二千餘級。甲戌,帝至大樑。
六月,乙亥朔,昭義節度使李筠奏擊北漢,拔遼州,獲其刺史張丕。丙子,鄭州奏河決原武,命宣徽南院使吳延祚發近縣二萬餘夫塞之。
唐清源節度使留從效遣使入貢,請置進奏院於京師,直隸中朝。戊寅,詔報以"江南近服,方務綏懷,卿久奉金陵,未可改圖。若置邸上都,與彼抗衡,受而有之,罪在於朕。卿遠修職貢,足表忠勤,勉事舊君,且宜如故。如此,則於卿篤始終之義,於朕盡柔遠之宜,惟乃通方,諒達予意,"唐主遣其子紀公從善與鐘謨俱入負,上問謨曰:"江南亦治兵,修守備乎?"對曰:"既臣事大國,不敢複爾。"上曰:"不然,曏時則為仇敵,今日則為一家,吾與汝國大義已定,保無它虞。然人生難期,至於後世,則事不可知。歸語汝主:可及吾時完城郭,繕甲兵,據守要害,為子孫計。"謨歸,以告唐主。唐主乃城金陵,凡諸州城之不完者葺之,戍兵少者益之。
臣光曰:或問臣:五代帝王,唐莊宗、周世宗皆稱英武,二主孰賢?臣應之曰:夫天子所以統治萬國,討其不服,撫其微弱,行其號令,壹其法度,敦明信義,以兼愛兆民者也。莊宗既滅梁,海內震動,湖南馬氏遣子希範入貢,莊宗曰:"比聞馬氏之業,終為高鬱所奪。今有兒如此,鬱豈能得之哉?"鬱,馬氏之良佐也。希范兄希聲聞莊宗言,卒矯其父命而殺之,此乃市道商賈之所為,豈帝王之體哉!蓋莊宗善戰者也,故能以弱晉勝強梁,既得之,曾不數年,外內離叛,置身無所。誠由知用兵之術,不知為天下之道故也。世宗以信令禦群臣,以正義責諸國,王環以不降受賞,劉仁贍以堅守蒙褒,嚴續以盡忠獲存,蜀兵以反覆就誅,馮道以失節被棄,張美以私恩見疏。江南未服,則親犯矢石,期於必克,既服,則愛之如子,推誠盡言,為之遠慮。其宏規大度,豈得與莊宗同日語哉!《書》曰:"無偏無党,王道蕩蕩。"又曰:"大邦畏其力,小邦懷其德。"世宗近之矣!
辛巳,建雄節度使楊廷璋奏出北漢,降堡寨一十三。
癸未,立皇后符氏,宣懿皇后之女弟也。
立皇子宗訓為梁王,領左衛上將軍,宗讓為燕王,領左驍衛上將軍。
上欲相樞密使魏仁浦,議者以仁浦不由科第,不可為相。上曰:"自古用文武才略為輔佐,豈盡由科第邪!"己醜,加王溥門下侍郎,與范質皆參知樞密院事。以仁浦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樞密使如故。仁浦雖處權要而能謙謹,上性嚴急,近職有忤旨者,仁浦多引罪歸己以救之,所全活什七八。故雖起刀筆吏,致位宰相,時人不以為忝。又以宣徽南院使吳延祚為左驍衛上將軍,充樞密使。加歸德節度使、侍衛親軍都虞候韓通、鎮甯節度使兼殿前都點檢張永德並同平章事,仍以通充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以太祖皇帝兼殿前都點檢。
上嘗問大臣可為相者于兵部尚書張昭,昭薦李濤。上愕然曰:"濤輕薄無大臣體,朕問相而卿首薦之,何也?"對曰:"陛下所責者細行也,臣所舉者大節也。昔晉高祖之世,張彥澤虐殺不辜,濤累疏請誅之,以為不殺必為國患;漢隱帝之世,濤亦上疏請解先帝兵權。夫國家安危未形而能見之,此真宰相器也,臣是以薦之。"上曰:"卿言甚善且至公,然如濤者,終不可置之中書。"濤喜詼諧,不修邊幅,與弟澣俱以文學著名,雖甚友愛,而多謔浪,無長幼體,上以是薄之。上以翰林學士單父王著幕府舊僚,屢欲相之,以其嗜酒無檢而罷。
癸巳,大漸,召範質等入受顧命。上曰:"王著藩邸故人,朕若不起,當相之。"質等出,相謂曰:"著終日遊醉鄉,豈堪為相!慎毋泄此言。"是日,上殂。
上在藩,多務韜晦,及即位,破高平之寇,人始服其英武。其禦軍,號令嚴明,人莫敢犯,攻城對敵,矢石落其左右,人皆失色,而上略不動容。應機決策,出人意表。又勤於為治,百司簿籍,過目無所忘。發奸擿伏,聰察如神。閒暇則召儒者讀前史,商榷大義。性不好絲竹珍玩之物,常言太祖養成王峻、王殷之惡,致君臣之分不終,故群臣有過則面質責之,服則赦之,有功則厚賞之。文武參用,各盡其能,人無不畏其明而懷其惠,故能破敵廣地,所向無前。然用法太嚴,群臣職事小有不舉,往往置之極刑,雖素有才幹聲名,無所開宥,尋亦悔之,末年浸寬。登遐之日,遠邇哀慕焉。
甲午,宣遺詔,命梁王宗訓即皇帝位,生七年矣。
秋,七月,壬戌,以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李重進領淮南節度使,副都指揮使韓通領天平節度使,太祖皇帝領歸德節度使。以山南東道節度使、同平章事向拱為西京留守。庚申,加拱兼侍中。拱,即向訓也,避恭帝名改焉。
丙寅,大赦。
唐主以金陵去周境才隔一水,洪州險固居上游,集群臣議徙都之。群臣多不欲徙,惟樞密副使、給事中唐鎬勸之,乃命經營豫章為都城之制。
唐自淮上用兵及割江北,臣事于周,歲時貢獻,府藏空竭,錢益少,物價騰貴。禮部侍郎鐘謨請鑄大錢,一當五十。中書舍人韓熙載請鑄鐵錢。唐主始皆不從,謨陳請不已,乃從之。是月,始鑄當十大錢,文曰"永通泉貨",又鑄當二錢,文曰"唐國通寶",與開元錢並行。
八月,戊子,蜀主以李昊領武信節度使,右補闕李起上言:"故事,宰相無領方鎮者。"蜀主曰:"昊家多冗費,以厚祿優之耳。"起,邛州人,性婞直,李昊嘗語之曰:"以子之才,苟能慎默,當為翰林學士。"起曰:"俟無舌,乃不言耳。"
庚寅,立皇弟宗讓為曹王,更名熙讓;熙謹為紀王,熙誨為蘄王。
九月,丙午,唐太子弘冀卒,有司引浙西之功,諡曰武宣。句容尉全椒張洎上言:"太子之德,主於孝敬,今諡以武功,非所以防微而慎德也。"乃更諡曰文獻,擢洎為上元尉。
唐禮部侍郎、知尚書省事鐘謨數奉使入周,傳世宗命于唐主,世宗及唐主皆厚待之,恃此驕橫於其國,三省之事皆預焉。文獻太子總朝政,謨求兼東宮官不得,乃薦其所善閻式為司議郎,掌百司關啟。李德明之死也,唐鎬預其謀,謨聞鎬受賕,嘗面詰之,鎬甚懼。謨與天威都虞候張巒善,數於弘第屏人語至夜分,鎬譖諸唐主曰:"謨與巒氣類不同,而過相親狎,謨屢使上國,巒北人,恐其有異謀。"又言:"永通大錢民多盜鑄,犯法者眾。"及文獻太子卒,唐主欲方其母弟鄭王從嘉,謨嘗與紀公從善同奉使于周,相厚善,言于唐主曰:"從嘉德輕志懦,又酷信釋氏,非人主才。從善果敢凝重,宜為嗣。"唐主由是怒。尋徙從嘉為吳王、尚書令、知政事,居東宮。冬,十月,謨請令張巒以所部兵巡徼都城。唐主乃下詔暴謨侵官之罪,貶國子司業,流饒州,貶張巒為宣州副使,未幾,皆殺之。廢永通錢。
十一月,壬寅朔,葬睿武孝文皇帝于慶陵,廟號世宗。
南漢主以中書舍人鐘允章,藩府舊僚,擢為尚書右丞、參政事,甚委任之。允章請誅亂法者數人以正綱紀,南漢主不能從,宦官聞而惡之。南漢主將祀圜丘,前三日,允章帥禮官登壇,四顧指揮設神位,內侍監許彥真望之曰:"此謀反也!"即帶劍登壇,允章叱之。彥真馳入宮,告允章欲於郊祀日作亂。南漢主曰:"朕待允章厚,豈有此邪!"玉清宮使龔澄樞、內侍監李托等共證之,以彥真言為然,乃收允章,系含章樓下,命宦者與禮部尚書薛用丕雜治之。用丕素與允章善,告以必不免,允章執用丕手泣曰:"老夫今日猶機上肉耳,分為仇人所烹。但恨邕、昌幼,不知吾冤,及其長也,公為我語之。"彥真聞之,罵曰:"反賊欲使其子報仇邪!"複白南漢主曰:"允章與二子共登壇,潛有所禱。"俱斬之。自是宦官益橫。李托,封州人也,辛亥,南漢主祀圜丘,大赦。未幾,以龔澄樞為左龍虎觀軍容使、內太師,軍國之事皆取決焉。凡群臣有才能及進士狀頭或僧道可與談者,皆先下蠶室,然後得進,亦有自宮以求進者,亦有免死而宮者,由是宦者近二萬人。貴顯用事之人,大抵皆宦者也,謂士人為門外人,不得預事,卒以此亡國。
唐更命洪州曰南昌府,建南都,以武清節度使何敬洙為南都留守,以兵部尚書陳繼善為南昌尹。
周人之攻秦、鳳也、蜀中忷懼。都官郎中徐及甫自負才略,仕不得志,陰結黨與,謀奉前蜀高祖之孫少府少監王令儀為主以作亂,會周兵退而止。至是,其黨有告者,收捕之,及甫自殺。十二月,甲午,賜令儀死。
端明殿學士、兵部侍郎竇儀使于唐,天雨雪,唐主欲受詔於廡下。儀曰:"使者奉詔而來,不敢失舊禮。若雪沾服,請俟它日。"唐主乃拜詔於庭。
契丹主遣其舅使于唐,泰州團練使荊罕儒募刺客使殺之。唐人夜宴契丹使者于清風驛,酒酣,起更衣。久不返,視之,失其首矣。自是契丹與唐絕。罕儒,冀州人也。
臣光言:先奉敕編集歷代君臣事蹟,又奉聖旨賜名《資治通鑒》,今已了畢者。伏念臣性識愚魯,學術荒疏,凡百事為,皆出人下。獨于前史,粗嘗盡心,自幼至老,嗜之不厭。每患遷、固以來,文字繁多,自布衣之士,讀之不遍,況於人主,日有萬機,何暇周覽!臣常不自揆,欲刪削冗長,舉撮機要,專取關國家興衰,系生民休戚,善可為法,惡可為戒者,為編年一書。使先後有倫,精粗不雜,私家力薄,無由可成。伏遇英宗皇帝,資睿智之性,敷文明之治,思曆覽古事,用恢張大猷,愛詔下臣,俾之編集。臣夙昔所願,一朝獲伸,踴躍奉承,惟懼不稱。先帝仍命自選辟官屬,于崇文院置局,許借龍圖、天章閣、三館、秘閣書籍,賜以禦府筆墨繒帛及御前錢以供果餌,以內臣為承受,眷遇之榮,近臣莫及。不幸書未進禦,先帝違棄群臣。陛下紹膺大統,欽承先志,寵以冠序,錫之嘉名,每開經筵,常令進讀。臣雖頑愚,荷兩朝知待如此其厚,隕身喪元,未足報塞,苟智力所及,豈敢有遺!會差知永興軍,以衰疾不任治劇,乞就冗官。陛下俯從所欲,曲賜容養,差判西京留司禦史台及提舉嵩山崇福宮,前後六任,仍聽以書局自隨,給之祿秩,不責職業。臣既無他事,得以研精極慮,窮竭所有,日力不足,繼之以夜。遍閱舊史,旁采小說,簡牘盈積,浩如煙海,抉擿幽隱,校計豪厘。上起戰國,下終五代,凡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修成二百九十四卷。又略舉事目,年經國緯,以備檢尋,為目錄三十卷。又參考群書,評其同異,俾歸一塗,為《考異》三十卷。合三百五十四卷。自治平開局,迨今始成,歲月淹久,其間抵牾,不敢自保,罪負之重,固無所逃。臣光誠惶誠懼,頓首頓首。
重念臣違離闕庭,十有五年,雖身處於外,區區之心,朝夕寤寐,何嘗不在陛下之左右!顧以駑蹇,無施而可,是以專事鉛槧,用酬大恩,庶竭涓塵,少裨海嶽。臣今賅骨臒瘁,目視昏近,齒牙無幾,神識衰耗,目前所為,旋踵遺忘。臣之精力,盡於此書。伏望陛下寬其妄作之誅,察其願忠之意,以清閒之燕,時賜有覽,監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嘉善矜惡,取得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躋無前之至治。俾四海群生,咸蒙其福,則臣雖委骨九泉,志願永畢矣!
謹奉表陳進以聞。臣光誠惶誠懼,頓首頓首,謹言。
元豐七年十一月進呈
資料來源:國學大師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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